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下]

作者:千帆狂舞[下]  录入:03-19

方炫摆了摆手:"你去将温涵之唤来!"
老太监低低地应了一声,急急步出寝宫小声吩咐著将中书令传来。
温涵之来时便见皇帝已经起了身,端坐在书案後,手中拿著一堆白绸,轻轻抚摸,脸色似悲似喜。
温涵之一直觉得甚是奇怪,这堆白绸皇帝总是随身携带,便连病重昏迷时也不许人拿离。他心思灵敏,隐隐觉得这堆破布应是与太傅有关,否则皇帝如何总是舍不得离身?也曾偷偷问过潘海,老太监唉声叹气,就是不回一句准话。
今日倒奇怪了,总是贴身收藏的白绸竟然拿在手中,温涵之纵然聪明,也猜不透皇帝究竟又起了什麽心思!
方炫听到中书令的请安声,淡淡一笑:"平身吧!赐坐!"
温涵之侧身坐下:"陛下宣召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皇帝对潘海抬了抬手,老太监领会,跑到里间捧了个红绸包裹的物件走出来。
皇帝将白绸重又收进怀里,贴身藏好,接过潘海递来的物事,手软得捧不住,"砰"地一声那物事掉落在书案上。
皇帝似乎有些坐不稳,身体前顷,一只手撑著案沿,另一只手慢慢解开红绸,露出镌龙描凤的闪闪金盒。
金盒打开,里头放著一叠书帛,方炫将之取出交给潘海:"给温卿瞧一瞧!"
温涵之心下大骇,认出那金盒乃是圣朝历代君主立储诏书存放之宝匮,盒中书帛定是立储圣诏无疑,如何取与自己读阅?
潘海恭恭敬敬地捧著书帛交给温涵之,中书令有些迟疑,抬眼间瞧见皇帝憔悴的病容盛满殷殷期盼,心头一软,伸手接了过来。
皇帝轻声道:"爱卿且看一看!"
温涵之无奈,只得随手展开,阅毕顿时大吃一惊,双手捧著书帛高举过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无德无才,担不起大任!"
方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来吧!朕就猜到你会来这一招。温爱卿哪,昔日是谁将你引进仕途的?"
温涵之神色一黯:"是......是太子太傅!"
皇帝点头:"老师曾对朕言,涵之行事稳妥、言止有度、胸藏大略却懂得韬光养晦,若让你放手施为,定能成为一代贤臣!"
中书令暗暗伤怀:"太傅......"
皇帝低低叹息:"老师讲的不错!现如今,朕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怕是过不了这春了!朕不贪女色,所留不过三子,静妃所出乃是痴儿,其余二子年纪尚轻,难当大任。朕思来想去,能担起辅国摄政重任的,朝中唯卿一人而已!你不要说了,这件事就这麽定了,朕还有话问你!"
温涵之暗暗叹气,皇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这辅国摄政的苦差事竟然落到了自己头上......唉,伏低身体:"陛下请问!"
方炫沈吟片刻,开口道:"礼部漏题一案从开春延到至今不曾有结案文卷呈上,你且说说,现下审得怎麽样了?"温涵之心头大震,知道天子问这话却是为了萧寒远。
去年秋考方歇,便有举子上告,言礼部官员为官不正,私下泄露考题,此番科举不公。萧寒远身为礼部尚书,又是主考官,罪责难逃,被摘去官帽,下入天牢,待漏题一案审毕再行惩处。
谁知萧寒远生性耿直,如何受得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不过经了几次审讯,便在牢中触壁身亡以示清白。
这件事温涵之是知道的,急急想办法翻案,岂料尚不及施救,便接到了丧讯,其时中书令伤痛难当,他与萧寒远同是蔚绾旧人,太傅去世不过半载,萧寒远身陷冤狱竟也一命归西,怎不让人感伤?
时值皇帝病得起不了床,温涵之从皇帝话语中听出方炫有意回护萧寒远,想必是因了太傅之故,便著人将礼部尚书的死讯压下,不敢报与皇帝知道。
天下的事总是奇奇怪怪,萧寒远方死不久,那上告的举子撤了状,跑得无影无踪,温涵之气得咬牙切齿,却苦於无处寻得那人为萧寒远申冤,而漏题一案经此撤状渐渐再没人过问了。
想不到皇帝居然还惦记著这事,温涵之趴跪著,心头直懊恼,这话该如何向皇帝回禀呢?
方炫见他仍自跪著,皱眉道:"起来回话!"
中书令恨不得跪到地底下去,听见皇帝的声音,无奈地立起身,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这件案子已经结束了,春初,那上告的举子自行撤了诉状!"
皇帝眉头紧蹙:"哦?那萧寒远想必是放出来了?怎地不曾来宫里谢恩?"
温涵之觉得自己一个头抵两个大,只是嗫嚅著:"萧大人......萧大人......"
皇帝瞧著他吱吱唔唔的模样,疑虑顿起,挑眉道:"温卿,你可是有事瞒著朕?"
温涵之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地步,瞒是瞒不住了,咬咬牙终於说出了口:"萧大人不堪受辱,早已......早已自裁了!"说著,忍不住抬头,担心地望向皇帝。
方炫怔了怔,身体慢慢向後靠去,软弱无力地抵著椅背,语声喃喃:"自裁了......老师,你又要怨我了,我终是没能护得了他......"
温涵之一阵心酸:"陛下......"
皇帝回过神来,苦涩地笑了笑:"朕病得糊里糊涂,却误了萧卿的性命......萧卿的家眷现在何处?生活可好?"
中书令连忙回禀:"臣已将其妻儿安置妥当,生活得倒还舒适,陛下不用挂怀!"
方炫点著头:"那就好!温卿,还有一事!蜀战不可久拖,朕拟旨一道,你速速著人十万里加急送到史宗和手中!"
温涵之躬身应诺:"臣遵旨!"
一世心期千劫在,後身缘、欲结他生里。
温涵之领了圣旨退出後,方炫神色昏昏,潘海扶著他进入寝宫歇息时,已是腿脚无力,整个人几乎是搭在潘海的胳膊上方才勉强进了内室。
皇帝闭著眼,却不愿躺下,让人取了枕垫垫在身後,半躺著靠坐在床头,挥手将殿中一干服侍的人遣了出去,独独留下太监总管潘海。
老太监跪在龙踏上,拂尘搁置一旁,小心翼翼地喂皇帝喝了几口水,低声劝道:"皇上,歇歇吧!"
方炫摇了摇头,睁开眼,定定地瞧著老太监愈见苍老的面容:"潘海,你可仍是恨著朕?"
潘海怔愣,慢慢垂下头:"皇上......"
皇帝笑得凄惨:"不管你恨不恨,看在同族的份上,朕求你一件事!"
老太监吃惊地抬起双目:"皇上......"
方炫吃力地举手,掀开袖口,久病的皮肤干涩萎缩,臂上全是纵横交错的刀痕,独手腕处却有一块显出不同的色泽来。
潘海蓦地流下了眼泪:"皇上......"
方炫低低咳嗽:"没想到吧,朕也是望舒人......唉,朕并非太後所出,朕的生身之父是将老师带走的那人!"
老太监轻轻颤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皇帝慢慢掏出贴身收著的一堆白绸,眼神渐渐温柔:"朕做了那麽多错事,老师肯定是不愿意原谅了!可是朕......朕错过了今生,不想再错第二世!朕只愿葬在老师身边,便是下世为牛为马,只要在他身边,朕也无怨无悔。"
猛然伸手按住了潘海的肩头:"潘海,朕求你,求你在朕死後将朕送到云岫去!你放心,朕已安排妥了,入皇陵会用一具替身,朕的身体你便烧了吧,将骨灰带去云岫即可!说起来,朕也算是云岫的弟子......"
老太监泪流满面:"皇上......"瞥眼间瞧见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原本盈润的手掌伤痕累累、枯瘦如柴,这一年来,皇帝身心所受的折磨尽在这只手掌上显现了出来。
方炫呼吸急促:"你不愿意答应朕吗?"
潘海忽地心软,大半年来,皇帝过的是什麽日子,自己最清楚不过,那般欲生欲死的伤痛後悔若是常人早已疯了,偏偏还要强忍著......只在无人之时方能显露几分。尤其是夜深时想得狠了,便在身上手上划一道口子,潘海犹记得自己第一次瞧见时惊呼出声,皇帝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甩著淌血的手:"这算什麽,老师当初只怕比这更痛!"
老太监抖了抖,猛然伏低身体,"咚咚"叩著头:"皇上,奴才答应您!奴才一定将您送到云岫去!"
皇帝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些微笑意,喃喃地喊了一声:"老师......"搭在肩头的手蓦然垂落,身子软软地斜倒在床沿边。
潘海大骇,失声惨呼:"皇上......"
第四十五章
帝王崩逝,紫薇星落,天下大丧。
蜀地汉夷联军出奇招,攻下淄阳,生擒方恕,史宗和接到丧报时尚未及发出捷报,便慌忙下令全军缟素,班师回朝。
帝有三子,自废後以来,後位虚悬,後宫中以长皇子母妃最为尊崇,乃是後宫主事者兰仪殿德妃。根据帝诏,立长皇子为储君,帝入敛即时登基。因新帝年幼,原中书令温涵之敕封辅国公,代主摄政,至新帝年满十八再归权柄。
二皇子为兰汀殿贤妃所出,封为贤王,暂居宫内,待得年满十五赐新宅府第,搬出皇宫。
三皇子为一痴儿,帝遗命养於宫中,以至终老。
帝重病缠身非一朝一夕之事,此番崩殂倒也不曾引起什麽传言,民间只叹这位皇帝福薄命浅,圣朝不过刚刚兴旺了几年便匆匆离世。
这只是乡野之谈,深宫重闱,多少伤心事轮回流转!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
出云山云岫山庄门前,一名头发花白、褶纹纵深的老人默然静跪,手中捧著一个瓷罐。老人微微抬头,瞧著朱红的大门毫无打开的迹象,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泪水。
庄内,蒲歆坐在云岫雅居厅中,望著三岁幼子绕行膝前,孩子天真的笑颜犹自抹不去心头的愤恨。
赵无咎走了进来,柔声唤道:"宝宝,碧波阿姨在外头荡秋千呢,你想不想玩?"
孩子抬起脸,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匆匆忙忙奔了出去,口齿不清地喊著:"要玩要玩!"
赵无咎望著儿子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远,回头瞧了瞧仍旧静坐不语的师父,低低叹息一声,缓缓走过去:"潘海又跪在门外了!"蒲歆抬抬眼,却不说话。
赵无咎取了茶壶倒了杯茶,双手捧著奉给师父:"老人家是无辜的,他这麽一直跪著,我於心不忍!"
蒲歆将茶杯凑近嘴边,听了徒弟的话却又放下:"无咎,我不能让那人进来云岫,与师弟合葬!"
赵无咎默然,去年初夏,师叔的骨灰坛子送回云岫时,师父差点气疯了!
那时节,师父刚刚找到一种新的办法,或许可以治了师叔的顽症,仍记得师父兴奋地挥著手中的方子对自己说道:"待过得几日,我们同去京城,一来瞧瞧你平叔叔和画扇姑姑,二来也可替你师叔好好医治!"
赵无咎其实是不愿意回京城的,爹爹忽亡,父亲执意携棺离去,京城中有太多亲人留下的痕迹,若不是为了苏平和画扇,赵无咎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回到那个地方。
可是,师叔的病是拖不得的,前番爹爹大丧回京,曾与师叔见过一面,回来後师父眉头深皱,只言师叔气色著实不好,得好好想想办法才行。
办法好不容易想出来了,夫夫二人收拾行装便欲赶回京城,孰料行装尚未整毕,却有一人登上云岫。
那人清俊秀雅,一望便知定非一般俗人,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人一头白发堪与蒲歆相比,只蒲歆发虽白,却仍是青春之相,那人眼角皱纹横生,想来年岁颇大。
此後的事赵无咎下意识地想把它当作一场梦,骨灰坛捧出来的时候,素来冷静自持的蒲歆呆立当场,足足隔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抖著手将坛子接了过来,搂进怀里。
赵无咎觉得自己哭都哭不出来,活生生的人化成了一捧灰烬,藏在这麽一个小小的坛子里......
云岫举行了隆重的下葬仪式,蒲歆亲手将师弟的骨灰坛放进孤鹫峰坟穴中,立了碑文。
谷梁文轩完成了蔚绾的遗愿,飘然下山,只言从此後四海为家以到终老。
蒲歆师徒虽不明白这人与蔚绾究竟是什麽关系,但从其言行举止来看,蔚绾必定与他有很深的牵扯,得知他一瞬白头,无不黯然。
潘海带著皇帝的骨灰前来著实出人意料,云岫虽与世无争,却并非全然不闻庄外事,皇帝大行这等不得了的事自然是知道的。蒲歆甫得消息,冷笑道:"死得好!"
此後不过两天,老太监携罐来访,恳求将皇帝与太傅合葬,被蒲歆赶出门去。
潘海是个死心眼的人,念著皇帝临终所托,云岫朱门刚闭,便跪倒门前,蒲歆只是不理。
老太监索性在山下租了一个屋子,白日上山跪著,夜来下山歇息,待日头升起再来跪著,四五天下来,老人已显疲态。
蒲歆感他一片忠心,又曾从谷梁文轩口中得知他在蔚绾过世时颇多照顾,倒也不曾为难他。不仅吩咐下头人不许骚扰,更是每日三餐供应得妥贴,只是合葬之事死不松口。
赵无咎有些不带劲地自行倒了杯茶,微抿一口:"他日日跪著,我瞧著总是不忍!"
蒲歆叹了口气:"但愿能磨得了他的心......说起来,这位公公倒是个真性情的人啊!无咎,再过得一些时侯,便是师弟的周年祭了......"赵无咎放下茶杯,眼圈微红。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山风吹过,裂裂扬动衣角,老太监白发苍苍半遮颜,兀自默跪门前。
忽然,山头吹来一股回旋的狂风,呼啸著刮过老人的身形,老人跪不稳,一个摇晃,手中的瓷罐"啪"地一声摔落在地,跌成两瓣,罐中骨灰霎时随风四散。
旋风过处,老人软软地跌倒在地:皇上......猛然想起,今日是太傅的周年祭啊......
海外孤岛,一人白发黛衣,面海而坐,目中隐有泪光。额顷,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送到嘴边轻轻吻住,喃喃道:"今日是你的周年祭,你在那边生活得可好?他......他可曾见到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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