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贵妇不理会丈夫,上下打量荆如风一番,随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算什麽东西?我凭什麽要听你的?别以为你有几下功夫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手下这麽多人,还制不了你麽?”
此言一出,那些家丁护院同时踏上一步,以壮声势。
荆如风笑笑:“我不是来打架的。赵公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那赵公子打的是息事宁人的主意,闻言连忙跟著荆如风走到一边。
远远的,青珞也听不清这两人嘁嘁喳喳说些什麽,只看见荆如风从怀中掏出一物,赵公子看了,立刻大惊失色。他想看仔细那到底是什麽,金光一闪,荆如风早把东西收回怀中。
接下来的变化实在峰回路转,出人意料。就见赵公子一脸凝重地回来,跟他夫人小声说了几句,贵妇的脸色也跟著变了。她警惕地看了一眼荆如风,道:“好,我就卖你这个面子!我们走!”
刚才还打算不见鲜血不罢休一干人等,就这样干干脆脆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贵妇冲著锦心冷笑:“你也看到了,我夫君根本没把你当成一回事,他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以後莫要再来缠著他,否则就算你的靠山来头再大,我也饶不了你!”说完,风一般的下楼了。
走在她身後是赵公子。锦心一双眼睛巴巴地看著他,显然还指望他能解释什麽,可他却刻意地低下头,一溜烟走了。
青珞狠狠啐了一口:“混帐东西,负心汉!”
忽然身後传来“!当”一声,却是危机过後,身心俱创的锦心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五十八
被赵氏夫妇这麽一闹,青珞再没心情做什麽生意,早就吩咐夥计将那歇业一天的牌匾挂了出去。
把昏迷的锦心扶回睡房,青珞推门出来,意外的发现适才还守在门口的荆如风和三个夥计都不见了踪影。
这些人去哪儿了?他穿过院子,一路往大堂来。隔著帘子,先听到了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荆少爷,我这信儿报得及时吧?千钧一发之际,让你把小老板从坏人手底救了出来。”那是夥计朱小毛的声音。
青珞一阵诧异,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朱小毛怎麽会认识荆如风?还说去给他报信,这是怎麽回事?
另一个夥计阿桂道:“荆少爷,这回真是多亏了小毛机灵,一见这帮人来者不善,赶忙就去给你报信。”
那胖厨子道:“其实荆少爷就算晚来一会儿也没关系,有我在这守著呢。谁要敢对小老板不利,我一个‘泰山压顶’先压死他再说。”
“说得好听。”阿桂撇撇嘴,“不知是谁蹲在楼梯口,吓得动都动不了了。”
“你懂什麽?我那叫镇定!”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都做得很好。”荆如风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争吵,“记得,以後再有什麽风吹草动,一定要及时通知我。还有,这件事不要让你们小老板知道。”
“什麽事不能让我知道啊?”青珞一挑帘子,走了进来。
三个夥计一见是他,都低下头不敢出声,默默的退到一边。见青珞的眼光始终停留在荆如风身上,正是溜之大吉的好时机,一个挨一个的退了出去。
荆如风道:“那位小弟兄怎麽样了?好些了麽?”
青珞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挑了挑眉毛,一言不发。
荆如风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你……都听到了?”
“不多不少,该听到的都听到了。”青珞把那水灵灵的凤眼一张,“我只问你,这些事情,包括这间店子,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
荆如风不是爱撒谎的人,被青珞当面揭穿,只好点头承认。
“为什麽?为什麽要帮我,还是偷偷摸摸的帮?”
荆如风有些懊丧地道:“当初你一声不响地从子骢那里离开,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就怕亮明了身份,你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到时候我就真找不到你了。”
青珞歪著头:“你为什麽要找我?是阿端要你找的?总不会是林子骢吧。”
“不是。阿端求子骢帮忙找你,子骢……”
青珞冷笑道:“林子骢根本没打算找,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会过河拆桥!那你呢?”
“我是自己要来找你。我怕……我怕你一个人,无亲无故,在外面要吃苦头的。”
青珞张大眼睛:“你为什麽这麽关心我?”
“我……我们是朋友啊。”说这话的时候,荆如风的脸有些发红,口齿也有些结巴了。
这理由其实不太好,但是青珞接受了,他忽然有点害怕继续深究下去。“那好,我在这里的消息,你别告诉阿端。”
荆如风很体贴的没有问“为什麽”,林子骢对青珞有成见,阿端夹在中间也难做人。“那……我能不能时常来看你?”
青珞笑了一声:“我这间店子都是靠了你面子得来的,怎敢不让你来?再说,如不是你,今天的事情也不能善了。”
他忽然想一件事来:“你不过会几下功夫,又不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那姓赵的夫妇两个为什麽会怕你?你说几句话,他们就乖乖地走了?对了,我隐约看到你拿了个东西出来,那赵公子脸色就变了,到底是什麽?”
“其实,也没什麽。”
青珞见他神色忸怩,知道他不想说,冷笑道:“你不说也就算了,反正我跟你的交情,也没到这一步上。”说著,起身要走。不知为什麽,想到荆如风有事瞒他,想到这人也许有许多事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五十九
“荆如风给的药膏还这真是好用,才一天功夫,你脸上的浮肿都下去了。”
锦心冷冷地看著青珞:“你是真替我高兴,还是在心里惋惜看不成好戏?”
青珞笑容一敛:“你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锦心冷笑,“你当初为什麽收留走投无路的我?大家心知肚明,不就是为了看场好戏麽?现在戏散场了,你是不是也该赶我走了?”
青珞将手上盛著饭菜的托盘往桌上一放:“你要这麽想我也没办法。你也知道我不是做善事的人,毫无瓜葛的人我也不会让他白吃白喝。现在店里人手不足,你好歹是做熟的,若是肯留下来继续干,我倒不介意付你工钱。”
锦心一撂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好笑地看著青珞:“你这算什麽?同情我?你觉得你够资格同情我麽?不错,我是被没良心的男人骗了,那又怎麽样?总比有些人想让人骗人家都不干,自己在那里自作多情的好……你撸袖子干什麽?是不是还想打架?来啊,我奉陪!”
“你四肢健全的时候都打不过我,何况现在身上有伤?”青珞对他的挑衅嗤之以鼻,“我撸袖子是为了给你擦药!”
说著,将锦心按倒在床上,伸手拉高他的衣襟,就见那背上纵横交错著几道棒痕。“真不知说你带种还是骂你傻子,头一天已经被人家教训得这麽惨了,还不知死活的嘴硬!”
锦心哼道:“我愿意……唉呦!”
却是被青珞一掌拍下去,痛得呼喊了出来。
“你是给我擦药,还是要杀人啊!”
“杀人是要犯王法的,我怎会那麽傻?杀猪也不杀你呀。”
锦心怒道:“你说我不如猪……啊呦!”
“听听,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锦心气恼极了,偏偏他这个姿势处在弱势,不好跟青珞争辩,於是挣扎著想要起来。可是被青珞死死的按住了脖子,就是动弹不得。
青珞一面揉搓,一面以不耐烦的口气道:“别乱动,我没办法涂药了。是不是很疼啊,疼就哭出来,我也怕疼,不会笑话你的。”
锦心赌气道:“谁要哭了。”
青珞又在他背上大力一拍:“疼当然要哭了,忍著要变内伤的,到时候我可没钱给你看病。”
“你这个吝啬鬼……呜……”呜咽了一声之後,锦心真的小声哭泣起来,“你这个混蛋,下手那麽重干吗?真得很疼啊,疼死了……”
最初只是小声的抽泣,渐渐声音大了起来,终於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号啕大哭。
青珞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一向讨厌别人哭,尤其是阿端那种眼角时常挂著两滴泪的模样,哭著也不爽气。但其实他自己有时也会哭,野地里,没人的时候,毫无顾忌的大哭一场,让那些委屈、不忿、不平、烦恼、怨恨都随著眼泪流得干干净净。然後再擦干了眼泪,没事人一样继续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所以他没有阻止锦心,只是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庭院里,荆如风不知何时来了,正在那里等他。
“你好象把人弄哭了。”
青珞摆摆手:“我弄哭人希奇麽?谁弄哭我才希奇。”
两人相偕来到青珞的房间。荆如风道:“你安慰人的方法,真是与众不同。”
青珞白他一眼:“你傻了麽?我为什麽要安慰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安慰他了,哪只耳朵听到我安慰他了?我跟你说,我和他是死对头!”
“是、是、是,原来是死对头。”荆如风忍住笑说道。相处了这麽久,他已经对青珞的脾气了如指掌,再争论下来,青珞就该发作了。
有时候想想,这青珞就是为了一点脸面,把心思缠绕得层层叠叠让人看不明白,以至於错过了许多东西。还好自己没被这表象迷惑,相处越深,越知道他的好。连这点“心是口非”的毛病,现在看来也越发可爱起来。
想到自己可能是这世上最清楚他,最知道他的好的人,荆如风竟没来感到一阵自豪。这麽一想,唇间的笑意越发深了。
青珞被他笑得一阵心虚,只好转移话题:“对了,你来找我做什麽?”
“有一样东西,昨天太匆忙了,忘了带来给你。”说著,荆如风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来。
那是一条白色的绸巾,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留著古旧的墨迹,每一个笔画青珞都已熟记於心。他颤抖著接过,低声道:“我也曾去过山上两回,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呢。还是你的本事大。”
荆如风见他始终低著头,双手不停颤抖,显然心情激荡,心中有个疑惑越甚,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这帕子上面的字,我都看过了,言语之间,象是托孤之意。青珞,这帕子是你的麽?”
青珞身子忽然一僵,看了他一眼,默默的转过身,坐在椅子上。
荆如风搓了搓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你帮我找回了帕子,跟你说了也不打紧。”
青珞沈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九岁那一年,家里的情形就不怎麽好了,新年的时候阿端得了一个新帽子,我没有。我其实知道我是哥哥,我应该让著阿端,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我一赌气跑出家门,哭著跟隔壁的王家阿伯说,我一定不是我爹娘亲生的。”
当时老人的表情让青珞终生难忘。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当青珞追问下去,老人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麽也不说了,在青珞心里留下一个疑惑。後来青珞回到家,却没有像阿爹阿娘问起这事,现在想想,也许是不敢吧。
可是越怕成为事实,最终还是成了事实。哪个父母舍得将亲生子卖入娼馆?每当被“老爹”毒打之後,这个疑问就越发鲜明,随著身体的刺痛一齐狠狠地扎在心上,成为日日夜夜的煎熬。
这个问题真正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在多年之後。阿爹病死,垂危的娘亲将阿端送到他身边。娘亲没有否认,只将这帕子交给了他,留下一句嘱托:是我们亏待了你,你怎麽对阿端都行,只是要不把他带进娼馆。
没人能了解青珞当时听到这句话的酸楚,真的很想大声地问:你们既然也知道这娼馆是进不得的,为何还要把我送进来呢?
荆如风轻声道:“恨他们麽?”
青珞迟疑了一会儿,道:“与其大家一同饿死,不如舍我一人。任谁都会这麽做,只是我命不好……我虽然总这麽跟自己说,还是好恨,好恨!为什麽是我?为什麽是我?人人都有爹娘,为什麽只有我没人疼爱?”
他狠狠的一脚踢在床棱上,却疼得整个人都蹲下身去,缩成一团。
荆如风悄声来到他身边:“疼麽?疼就哭吧。”
青珞摇摇头,倔强地道:“不疼。”
“你那一脚踢得那麽狠,怎麽会不疼呢?疼就要哭,是你说的。”他将青珞轻轻圈进怀里:“哭吧。”
两个字象是开了一道闸口,青珞的眼泪倾泻而下。
六十
天气有时候会对人的心情有很大影响,比方说,阴雨连绵的时候,人容易情绪低落;反过来若是个豔阳天,低落的心情说不定也能得到疏解。
这是一个豔阳天。阳光透过窗子的缝隙,洒落在地上,亮得闪眼。在房间窝了几天的锦心终於忍不住走过去,把窗子打开。一股清新的混合著桂花香气的气流缓缓注入室内,神清气爽,让他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隔著窗子,锦心看到桂树底下站著一个人。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转过脸来,向他点头微笑。
锦心认得,他是那天为自己解困的人,青珞叫他“荆如风”。於是他感激地回以一笑,披著衣服,来到院子里。
“看你步伐稳健,你的伤都好了吧?”荆如风含笑招呼道。
“承你的情儿,都好了。说起来那天的事,我还没向你道谢呢。”这辈子很少真心真意向人说句感激话,锦心竟然显得有些羞赧。
“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你真的要谢,有个人更应该谢谢才是。”
“是谁?”锦心愣了一下,马上就想到那是什麽人,脸色顿时沈了下来,“我为何要谢他?”
提到青珞,他心里有一肚子牢骚想发:“你真以为他对我好啊?他不过是想报仇,报仇!他在锦春园的时候,头牌的位子被我抢了,他就恨上我了。你以为他是好心收留我麽?他那是要奴役我。你看看我的手,以前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现在粗的都能磨刀了。我遇到这样的事,他心里不知道怎麽笑呢。”
荆如风忍不住道:“我敢肯定他绝没笑话你!”
“你怎麽肯定?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麽?”
荆如风一时口拙,喃喃地道:“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知道,青珞曾经遭受过同样的痛苦。因为经历过,所以他不会耻笑,只会慈悲。就象当初来京城的路上,遇见险些投河的宝凤,一向吝啬的青珞竟然倾囊相赠。只因为他从宝凤孩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无论如何,他不愿那可怜的婴儿将来走跟他一样的路。
“其实青珞嘴上虽然不说,他是真的关心你。就说那天,赵夫人出了五百两银子要他赶你走,他都不肯。你也知道,他是多麽贪财的人。後来还为你出头,险些挨了一顿揍呢。青珞呢,别看他表面贪财吝啬、胡搅蛮缠,骨子里其实脸皮嫩得紧,让他撒泼骂人他如鱼得水,让他说几句体己话却比登天还难。”说著说著,脑海中浮现出青珞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锦心看著他一副沈醉的模样,撇撇嘴:“你看起来到真是他的知己。”
“其实,这些你心里早就明白了,可是你一直拉不下脸来。”荆如风耐心地道,“因为你们向来是死对头,你若承认受了他的恩惠,就等於向他认输了,对不对?”
“你……”锦心睁大了水汪汪的杏核眼,怎麽也想不到这个外表看来憨直的人,竟有如此敏锐的心思,“你知道什麽?别瞎猜了。”
荆如风叹道:“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认识了青珞,我才知道,外表粗鄙的人,内心未必粗鄙;外表冷漠的人,内心也未必冷漠。受了委屈未必要哭;笑的时候也许心正在流血。因为有些处境是不允许人当哭就哭,当笑就笑,当说真话就说真话的。”
锦心怔怔地听著他的话,细细一想,心中竟如有所动。他摇摇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若是多几个就……”
就怎麽样,他没有把说完。因为他看到荆如风两颊嫣红的模样,忽然明白一件事。他凑到荆如风耳边,悄声道:“你爱上了青珞了,是不是?”
荆如风仿佛被吓住了,险些原地跳起来:“你……你胡说什麽?”
锦心大剌剌地道:“你就认了吧。论打架我不如你,说到这风月之事,你比我差远了。我一看你,就是一副思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