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我,只怕大师哥也懒得作这个皇帝--他老人家现在陪着师父逍遥海上,游历诸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给自己再套上个皇帝的枷锁?"
周若虚连声称是,不敢再接口,脸上却颇有喜色--我和大师哥都不肯作,这大位当然就是他的了!
"可是若虚,你就算作了江南的皇帝,和现在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南武林黑白两道如今就是你说了算,官府也不敢得罪你--你不就是江南的土皇帝吗?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就算作了皇帝,也不过多一些人向你磕头而已!
不过皇帝就没有你如今这种自由--当今皇帝想离开京城,去西北或者江南游玩都要找一大堆名目,不想上朝也要找一大堆借口,否则就要被人骂作昏君--天灾水旱都要管,管不好老百姓不满意就要造反--作皇帝真得那么好么?"
(廿一)天下兴亡
周若虚被我说的一愣,我接着道:"何况为了这个皇帝之位,你要派人截断粮道,和官军打仗--承平百年的江南财富之地立时一片血雨腥风!侥幸打胜了,川中归蓝天王,江南归你,万一刘氏兄弟不甘心呢?这三家有一家不甘心,是不是还要接着打?那兵连祸结要死多少人?要打多少年?"
若虚,你方才说赢面占了七成,只是对江南官军而言;战事一起,以后要打多久谁也说不准--就算十年八年后拼个血流成河你终于打赢了,哪怕作了全中国的皇帝又怎样?赢了比现在能好多少?可一旦输了,你赔上的是什么--成了乱臣贼子不算,还有你现在的家势地位,江南成千上万的百姓,很可能留下千古骂名!两头算一算,你觉得值么?"
周若虚听到这里,冷汗涔涔而下,退后一步,向我拜了下去--"小师叔一言惊醒梦中人,若虚受教了!我这就将北边的使者赶出去--他们自己挑起事端,就让他们自己应付好了,我江南不能也他们被拖下水!"
我见他想明白了,这才放了心,又陪了他几天--那北军使者舌灿莲花,什么开国功臣,什么封妻荫子,鼓动了他身边不少人跃跃欲试;虽有几位老成持重之人不愿冒险,毕竟却不过大多数--如今周若虚立场坚定地表示反对,加上我出山坐镇,众人登时不敢聒噪!
周若虚晓以利害--何必放着手边的白米饭不吃,非要去抢人家手里的馒头?大多数成了家的头领也就不愿再冒险;就有几个年轻气盛的,我让他们先和我过过招,被我三拳两脚都撂翻了,也无人再有异议!那使者只好无功而返。
半个月后我回到普陀山,把这件事和二师哥、陈湘他们一说,他们都赞我做得对!后来大师哥回来听说,也赞我胸怀百姓,想得深远!
外头的事平定没几天,自己家里却出了事--那天我正在前头和云儿一道盘点,就见绿烟奔过来找我,见了面就叫道:"大爷,你快过去看看/"
"阿七怎么了?"
"我们爷没事,是陈先生!"
我看绿烟气急败坏的样子,急忙跟着他就往后走--陈湘果然坐在阿七房里,阿七正在给他扑拉后背,一进门就是一股子血腥气--地面上正有一片鲜红飞溅的血迹,看样子是喷出来的。
"这是谁吐得血?"我声音都变了--阿七的脸上还包着白布!他的身体在陈湘调理下没几天就不那么怕冷出虚汗了!他为此对陈湘死心塌地的敬服,才放心大胆地让他给治脸上的刀疤;如今他身体已好多了,也很少再咳嗽--我想起方才绿烟的话,这血,这血难道是陈湘吐得?
陈湘闭着眼坐在床头,看都不看我一眼;绿烟道:"是先生吐得血,大爷您快看看!"阿七爷点了点头--他的脸正在恢复,素日连吃饭都不大张嘴,更加不宜说话。
我见陈湘双手互扣,那是我教他的内息吐纳之法,可他脸色阵红阵白,明显是气血翻涌。我伸出右掌抵在他背心,立时觉出他内息奔突来去,失了常轨--我忙运气帮他疏导,哪知内力才进去一股,他就把肩膀一甩,要挣脱我的手。
他这么一闹,立时又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我又急又怒,喝道:"你干什么?"
陈湘冷冷看我一眼,一伸手摁住了胸口--我刚才在他背心一探,已知道他是气血逆涌后强自压制,可是心神不宁,所以自己控制不住--所谓"气血翻涌,静卧从容",他却又要甩开我,一动自然更要吐血;看着样子,他是受了内伤了。
我伸手抓住他两只手,喝道:"你怎么修身养性的--全身放松,别再妄动!"
陈湘是大夫,自己倒也知道分寸,他不再强自调息,我与他双掌劳宫相贴,将他散乱的内息逐渐导气归经。重新运行了一个大周天,通行无阻才罢。
等我睁开双眼,才见云儿也在房里,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们--"义父,你可好些了吗?怎么吐起血来了?"
这话也是我要问的--陈湘自我教他导气调息以来,数年习练不辍,身体一向很好--要不然每天这么多病人早应付不过来了,今天怎么突然吐血了?
陈湘睁开眼睛看了云儿一眼,道:"你怎么过来了?"
云儿道:"我听绿烟说你有事,跟过来看看,义父,你怎么也吐起血来了?当初我爹爹就老是吐血,你可别像他一样!"
陈湘扫了我们一眼,淡淡地道:"我估计是累的--有你师父在,没什么大事,不用声张--我回去歇一歇,你还忙你得去吧。"说完站起身来。
我伸手扶着他慢慢回房,云儿跟着过来,直到看着陈湘躺下,才放了心去了。
云儿一出门,陈湘立刻甩开了我的手。我见他脸色不善,奇道:"怎么了?"
陈湘翻身朝里,不再理我。我心头纳闷,正要去问阿七,就听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拉开一看,正是阿七。我拉住他道:"我正要找你--方才没顾上问你,他怎么就吐了血?"
阿七迈步进来,手在背后把门一关,展开斗篷就见他手里捧了一把小指粗的柳枝,看样子是在院子里新折的。
我惊道:"你跟他说了什么了?"
阿七摇了摇头,跟我进了里间卧房,屈膝便跪在了床前--自己解开外衣,露出肩背,扯了扯陈湘衣服,将柳枝高高捧到床前!
我看陈湘依旧不理不睬--看阿七这样子,明摆着是因陈湘于他有再造之恩,心中愧疚!莫非是阿七心急,跟他说了我俩以前的事,所以才气得他吐血?
阿七说话不便,我只好替他道:"陈湘,阿七来跟你负荆请罪!他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来教训他--你大人大量,别再搁在心里!"
陈湘自顾自朝里躺着,就跟没听见一样。阿七拉了拉我衣袖,将柳枝塞到我手里--我心里一疼,看了陈湘一眼,只好回手抽了下去。
陈湘听得柳枝着肉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来道:"你住手!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也管不着--你要教训他,也不用顶着我的名教训!"
我见他终于肯说话了,忙道:"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得罪了你?"
陈湘冷冷道:"他嘴都张不开,能说什么话得罪我?哼,不能说的不说,能说的也不说--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听陈湘这么说话,要不是针对阿七,难道是因为我?我心里也摁不下这个闷葫芦,索性就问他:"那你是怪我了?"
陈湘一声冷笑。我见他不再说话;回头看看阿七,急道:"到底怎么回事?有话索性挑在明处--一个两个都不说话,到底想让人怎么样?"
陈湘道:"好,阿七,你把左臂伸出来给你大哥看看!"
阿七看了我一眼,颤抖着抬起左臂,挽起衣袖,臂上那血色殷然的"顾"字耀眼夺目。
陈湘道:"顾大侠,请你给我个解释--你怎么不把你的姓刻在手臂上?"
我心里"咯噔"一声--看来是陈湘给阿七换药的时候看见了--我和阿七的事因为不想再继续,我也就没跟他提过--可不管阿七开不开口解释,以陈湘的聪明如何还猜不到其中隐情?怪道他气得当场吐血!
"陈湘,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觉得--我,我以前在船上告诉过你,我离开你的那两年,跟别人发生过感情--你当时并没有在意!"
陈湘不怒反笑:"原来你说的就是他,你还跟我说他死了--七爷快快请起,堂堂的幕府大将军跪在这里,岂不是要折杀陈某?"
(廿二)一定之规
阿七张不开嘴,只是深深叩下头去!我急道:"我没骗你,陈湘--我当时中毒后每日疼得死去活来,大师哥带我去东瀛找过他,国中易主,都说他死于兵乱了--不信你问大师哥去--我也是一个月之前才知道他还活着!"
陈湘道:"好啊!真是兄弟情深!七爷请起吧!不管怎么着,我既接手你的病,你的脸我就会给你治好--现在我想休息一下,两位请吧!"
陈湘这话淡淡说来,却听得我从骨头里往外发冷--我知道陈湘气什么了!我本来只想让他为阿七治好了脸,从此两不相欠--他开他的如意楼,我开我的回春堂;可是陈湘见到了他臂上刺字,却以为我和阿七旧情复萌,而且串通好了瞒着他--以陈湘的高傲,连争都不屑一争,就将我推了出去。
我一把抓住陈湘的手--"陈湘,你听我解释!"
陈湘反手要甩开我,我抓着他不放,刚要再说,就见他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指缝里又溢出一道鲜红--他才气逆吐过血,一动气就会气血上涌。我吓得连忙松手,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嘴擦手。
阿七捧上茶杯,服侍陈湘漱口;陈湘略一迟疑,伸手接过杯子,阿七便又捧上漱盂来接着。我给陈湘擦净了手,握住他双手以内力帮他缓缓按摩。
陈湘瞪了我一眼,我道:"想怎么罚我都成,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阿七早将两个枕头叠起来,给陈湘垫在背后倚着--他连着几次呕血,实在是不敢再让他平躺着。
陈湘闭着眼睛静默一会儿,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忙道:"我没想怎么样--陈湘,我就是想治好阿七的病!我跟你在师父师哥和七叔公灵前定过盟,这一辈子绝不会负你!"
阿七站在一边,缓缓转过头去!
陈湘道:"我早跟你说过:外头求医的人那么多--我不会因为谁跟我有恩还是有怨就不给他治!你要这般瞒我,是觉得我知道了就不会给你兄弟治了?"
我心说你一看见他手臂上刻着我名字就气成这样,当初我要不瞒着你,谁知你肯不肯给他治?可是他现在连连吐血,我不敢跟他抬杠--何况这样做也确有利用他之嫌,我本来就理亏,只好低头道:"是我不对"
陈湘道:"你知道不对就好,把那柳枝拿过来。"
我一愣,把桌上阿七负荆请罪那一把柳枝递给他,陈湘已看着我道:"你也知道家法,自己说该罚多少?"
我心里一翻个--"陈湘,我知道该受罚,可今天你刚吐过血,"
陈湘一摆手,打断我道:"我问你该罚多少?"
该罚多少?我看了陈湘一眼,登时明白过来--陈湘与其说是要打我出气,不如说是杀鸡骇猴,要给阿七个厉害瞧瞧,断了他的念头!反正我也不希望阿七再将一片深情纠缠在我身上--今天陈湘要当着他的面打我,就让他打好了!
至于打多少?想想当日陈湘不过跟岳无双多说了几句话就是五十鞭,我是故意欺瞒他,理应翻倍--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道:"一百,行么?"
陈湘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声"好!"伸手便抄起一枝柳枝,往床边一指。我一咬牙,自己解开外衣,背朝陈湘在床边跪下。
就听阿七"啊"的一声惊呼,我回过头,就见他盯着我的后背,浑身抖个不住!我这才想起自己背上有被大师哥用蟒鞭责打留下的鞭痕--阿七必是看见这个才至于此。他大概从来也没想过,他心中敬畏如神的大哥在家里也会被人管!
我刚想解释一句:"那不是陈湘打的!"想想还是没说--就让他误会好了!阿七一直对我心存幻想,我今天就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不是自由之身!"陈湘这样厉害,你还想再进这个门么?
思量中陈湘手里的柳枝已抽到我背上!柳枝带着新叶,给陈湘顺手折成一个圈捏在手里,打到身上比荆条轻得多--他这么打我只是为了示辱之意。
我咬着牙不吭声--几鞭下来,已听见阿七的抽泣之声--不一刻见他微微一躬身,转身便要出门。
陈湘道声"站住。"阿七一愣,转过身来。陈湘深深呼出一口气,道:"阿七,你既一直说我对你有再造之恩,今天我就拜托你一件事!你过来。"
阿七被陈湘的气势吓住,只得低了头走到床边。
陈湘道:"这家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大哥虽是一家之主,犯了规一样要受罚--可惜我今天身上没力气,余下的几十鞭,便请你代劳吧。"说着把柳枝递到他面前。
阿七浑身抖个不停,退了一步,只是摇头--从七年前他与我为奴开始,直到助他登上大将军之位,自来都是我打他--别说还手,打他的时候躲都不敢躲!多年的习惯早已养成,今天叫他反过来打我,再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陈湘道:"怎么,舍不得你大哥挨打?还是怕他怪你?"
阿七屈膝跪在地下,他也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磕头。
我看不过去,劝道:"陈湘,阿七不能说话--他不敢以下犯上来打我!你今天打不动我,等你好了翻了倍来打都使得--你别逼他了。"
陈湘一声冷笑:"他不敢以下犯上,那我打你算不算以下犯上啊?照你这么说,你年纪大,就只有你能打我们了?"
我说不过陈湘,只好道:"阿七,咱们家里不论大小,无论是谁犯了错都要受罚--你二哥病着,你别怄他生气,赶紧接过来打吧!"
阿七看了陈湘一眼,只好接过柳枝。我挺直了脊背等着--好半天没见动静,我一回头,见阿七满眼是泪,陈湘面沉似水!我怕再耽搁更惹陈湘生气,喝道:"赶紧打!"阿七身子一颤,终于一鞭子抽下来。
论起责罚人来,陈湘可比我高明得太多--不会留下多少伤痕,却让人印象深刻,决计不敢再犯!他居然会让阿七打我--他并不是想在阿七面前立他自己的威风,他只是要我们知道,这里没有特权!也没有谁可以犯规!
这一来不光绝了阿七想进门的念头;也一举打破了我在阿七心目中的地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哥也会跪在你面前一动不动地挨鞭子!阿七,顾峋风不是大侠,也不是你主人,他就是个家常男人!还是个有了家有人管的男人!他不值得你为他守一辈子!
柳枝脆嫩,打了二三十下,"咔"的一声断了。阿七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含着泪托住了陈湘的手,额头便往床沿上叩去。他虽不能说话,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求陈湘高抬贵手,放过了我!
静默中门外又有人敲门,阿七如蒙大赦,一指门外,哀哀看着陈湘。陈湘点了点头,他赶紧站起来,转身便掀帘出去。听得门外是二师哥的说话声,陈湘推了我一把,将柳枝扔到床底下;我也赶紧站起身来,系好衣服迎出去。
二师哥正拉着阿七的手,看见我道:"我听说陈湘吐了血?可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多承二师哥惦记。"便掀开门帘请二师哥进来。二师哥见陈湘欠身坐起,忙过来摁住了他,道:"听说你累得吐了血,大伙儿都惦记着呢--你快别动了,好好歇几天吧。"
陈湘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大碍--定是云儿这丫头危言耸听。"
二师哥道:"这一天到晚这么忙,搁谁也受不了--你好好歇歇吧,要不我们也不过意!咦,峋风,你脸色怎么也这么差?"
我心说刚挨了几十鞭,额头上汗还没顾上擦呢,脸色当然好看不了--不过陈湘对我动家法的事当着二师哥又哪里敢说?我只好陪笑道:"我是让陈湘吓得--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他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