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她醒过来,叫我回去开店。我不肯过去,她却很火大地把我拍回去。
"你不去的话,店怎麽开啊!"奶奶叫。
"店不开就不开,我可要好好照顾奶奶你!"
但是吵了半天,连护士也过来了,护士叫我顺著奶奶的意思。我只好很委屈地跑过去。没想到维扬又来了。他站在门口,一脸落寞的样子。
"你......出去了?是不是......那个,和......"
"不是。"我打断他无聊的猜测,"奶奶得了肺炎,我去医院陪她。"
"那,要不然我们一起去看她?"g
"我才刚被她赶出来呢!"我摇摇头,拿出钥匙开门,"等到中午去吧。护士说会代我好好照看奶奶的。"
维扬点点头,跟在我後面,说想要把《追忆似水年华》看完。大概他潜意识里依旧是想要坚持完这本书,高中的时候他没有,现在,他却来弥补。
可是我宁愿他弥补的不是这个。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我把熬好的鸡汤盛到保暖瓶里,准备锁门。维扬连忙放下书,赶到我身边。
"......不是吧,你真的和我一起去?"
"是啊。"他理所当然似的回答。
"......我们有那麽熟吗?"
"我觉得我们挺熟的啊。"他说,"我还可以开车带你去。"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刚要坐上他的车子,忽然听到女生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维扬!"
维扬回过头。我也随著他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是萧萧。那麽多年不见,她依然那麽漂亮,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只越长越成熟的孔雀。萧萧明显是看见了我,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可是又不好说出来。
我一下子化为恶魔,感觉她那种铁青的脸色实在是让我......爽呆了。
"萧萧,你怎麽来了?"维扬向她笑,一边给她介绍我,"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庄小声。"
我还用你介绍吗?白痴维扬。她如果不知道我的名字,这个世界才颠倒了呢。
萧萧扭捏两下,走过来恶狠狠地握住我的手,眼神好像白雪公主的後妈,"你好,庄先生,我叫萧萧,维扬的女、朋、友。"
其实你也没必要把"女朋友"这三个字说得那麽重。我知道得很清楚。
"你好。"我也和她客套,"我听许先生提起过你。你很漂亮。"
萧萧听见我对维扬的称呼,脸色稍微放晴了一点。正想说些什麽,远远地又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小声!"
谭影停了车子,从车里飞快地跑到我这边。
"小声。"他拉住我,"时候到了吧?"
萧萧看著我们拉在一起的手,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维扬则是一脸高深莫测,板得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麽。而谭影满眼都是兴奋的期待,就等著我说出同意的话。
......天哪,怎麽今天谁都来了?
我决定要活得更加乐观一点。因为不会有人可怜我,他们过他们的生活,活色生香,朱门紧闭,我一个在路边彳亍独行。
再伤心,也没有人理你,这样的伤心,要它何用。
很久以前我曾经幻想过,也许会有那麽一天,我和维扬再一次在茫茫人海里遇见对方,那会是一个什麽样的场景。他根本不认识我,我却把他埋在我心里最深最深的牢笼,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把他想一遍,然後留著眼泪沈沈睡过去。
那时候他看著我的眼神必定很冷漠。我会不会在他面前哭?还是会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的一个路人甲,急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我记得香港有一部警匪片叫作《卧虎》,内容乏善可陈,然而最後曾志伟被杀死时说。不要在这里杀掉我,拜托你。
因为这里,他的女友一定会经过。
那麽我呢。我要咬紧牙关,转到一个维扬再也看不到的角落,慢慢地蹲下身子,再号啕大哭?
可是真的再一次见到他,却没有用上曾经在脑海里回环千百遍的场面。我只是觉得累,就连看见他眼里的那一小点疑惑和不安,也觉得累。因为我不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喂。我以前喜欢过你。
连这个都不可以说出口的自己,还期待那些文艺片里的桥段做什麽。
自从那一天,我终於知道他再也不会是我的,除了放手,我什麽都不能够做。
我想了很久,想到连脑子都痛起来,眉毛皱成一团。车子正好碰上红灯,谭影转头看看我,惊讶地叫一声,"呀,你干吗,脸色难看成这样。"
我冲他笑笑,"没事。"
"没事才怪呢。"谭影认真地看我,缓缓抬起手拂过我的眉心,"离开他真有这麽难过吗?"
我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问我这种话,语言好半天才正常组织著说出来,"你别胡说。我。"维扬的眉眼在我的脑海里想鬼魅一样飘荡,"我早就和他分开了。"
"好啊,这回总算说实话了。"绿灯亮了,谭影重新把视线投回前面的路段,"我以前问你你和他什麽关系,你还说你们只是小学同学。小学同学?鬼才相信呢,你知不知道,那天你看到他,你连眼神都是在抖的。"
我垂下头看自己发白的指尖,"都已经过去了。......好久了。"
谭影没有再接我的话。
我没有想到今天萧萧居然会来。也许她实在觉得放著她的男朋友和我在一起不好吧?所以巴巴地从法国赶了来。这样也好。省得我和维扬继续不清不楚的下去。其实,我很害怕。就算这些日子和他呆在一起只不过几天,我还是不可自抑地害怕。
他和我说,他觉得我对他来说很熟悉。
他和我说,他想找一本落在他重要回忆里的书。
他和我说,我,我可以叫你小声吗?
我几乎就要忘掉他和我分开那麽多年,我几乎就要忘掉他一点都不记得我。如果再和他多呆一分一秒,我怕我会控制不了自己,告诉他,我究竟有多爱他。
就好像那个早晨,他趴在我的桌子上睡著,就好像神鬼附在我的身上,我居然就那样弯下腰去,亲吻他的嘴唇。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甩开他的车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看他很不自然哦。"谭影忽然开口,"你确定他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当然了。"我闷声闷气。
谭影又是半天没有说话。等到了医院地下的停车场,我从车里出来,先自己一个人往楼梯那边走过去,谭影突然又叫出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他靠在车旁边,一身卡其色的风衣,里面是干净的真丝衬衫,整个人真的好像芝兰玉树,英俊挺拔。晕黄的灯光从天花板上面琐碎地落下来,他的影子藏在他的脚底,只有一点点的长度。
"怎麽了?"我问他。
谭影看著我,嘴唇嗡嗡地动了动,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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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下来,大约她老人家平时身体还算硬朗,动得多,就没有什麽老年人身体里总蓄著的病症,实在是吉人天相。我看著熟睡的奶奶,心里却很害怕,因为不知道奶奶会什麽时候再像这次一样感冒,到了那个时候,又不知道会不会像这次一样幸运得没有并发症状。
谭影安慰我说不要多想,我却只能回给他一个无力的微笑。他们都是有完整家庭的幸福人,哪里知道从小失去双亲,只有一个奶奶抚养长大的苦楚。我这一辈子失去的太多,爸妈,维扬,我不想再失去奶奶。
奶奶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後就出院,谭影把我们送回家,在奶奶面前装出一副好人样,博得奶奶无限好感。他在车里偷偷握住我的手,我看见他望向我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酸。
他对我是真的很好。我知道。
这几天维扬没有再来找我。我因为要照顾奶奶,店总是早早关门,况且萧萧既然来了,她是不会再让维扬来找我的。这样想,心里就会有点释然,可是还是会有一种,模糊却固执的,想要看见他的执念。
他不应该回来的。他实在是,不应该回来的。
"他上财经杂志封面了呢。"
这几天谭影分外勤快地往店里跑,每次都抓著我聊天,像是没有工作做一样。我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给我的花花草草浇水,谭影没人接话茬,颇有些尴尬,看著我露出一张瘪著嘴的脸。旁边有高中女生笑出声,说我,"老板,你害谭先生伤心了。"
"谭先生哪里怕伤心,他在法庭上害多少人伤心了,这次我替他们讨个公道。"我随口答话,一边把花洒放到一边,看看他又说,"你真是没事做,去打那些义务官司,别来烦我。我也要做生意。"
"小声,你好无情......"他鼓嘴。
我瞪他一眼,"别猥琐。妨碍店容。"
谭影咳嗽一声,"你别这样,我只是和你说他上杂志封面了嘛。"
那个女生凑过来看看,笑著接口说,"我知道他,IT界的新星,听说他在开发一款新的搜索引擎,好多人想买断呢。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年轻,长得又好帅,实在是不得了。"
她说著说著就弯起眼睛,谭影笑她发花痴,女生哧他一声,拿了书直接来找我结帐,也不再去理谭影。谭影又落得一个孤鸿无人省,趴到我的柜台上问我,"你说他怎麽现在不来店里?"
"你省省好吧。"我看他,"谭大律师,我真的是要做生意的。"
谭大律师耸耸肩,终於安静地坐到一边看书去了。天暗下来,店里人一个一个走掉,我百无聊赖,开始研究旅游杂志,看看有没有什麽好国家。谭影一转头看见我趴著看世界地图,一惊一乍,过来问我,"你要去国外?"
我应了声,"只是在考虑。"
谭影皱眉毛,"旅行?你不会想把奶奶一个人抛下来吧。"
"才没有呢。这麽多年,你看我那一次抛下奶奶一个人去旅游,瞎想些什麽。"我摇摇头,"我想,搬到国外去住。移民。"
谭影这下子吓得不轻。"你说什麽?"
"我说过只是在考虑。"我冷静地打他一记头皮,叫他声音放轻点,"我知道手续很复杂,所以还在想。我记得我有一个大伯一家在国外,联系得到他们就好了。"
"......可是......"谭影咽口唾沫,"怎麽那麽突然?"
"不是突然啊,我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我说,"这里空气很不好,你别看奶奶好像没什麽大病,小病却不断。我想去国外空气好一点的地方,让她好好养著,别再劳动了。"
谭影叫,"你以前都没有说过!"
"怎麽,我做事情要一一向你报备来著。"我扬眉,"你想得倒美。"
"我不许。"
我看看他,他也在看我,眼睛晶晶亮,像是要把我吸进去。我眼睛又是一酸,连忙移开视线,闷闷说,"你不许什麽。"
"我知道,是许维扬对不对?他一回来,你就想逃走!"
"你别胡说!"我一下子被戳中心事,不由得狼狈。
"我胡说没胡说你最清楚。"谭影看上去很生气,"这算什麽?他忘记你那麽多那麽多年,这些年都是我陪著你!为什麽他那麽重要?为什麽他竟然可以迫得你逃到国外去!"
"谭影......"我求饶似的看他。
"我真不明白!小声,你忘记他好不好。你看,他现在也没有再来找你,就算是在他现在的生活,你也只不过是个过客......"
谭影说的话我都明白。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自欺欺人。以前是,现在也是。谭影这样了解我,为什麽就不明白,如果在我心里存著一个维扬可以找到我的念头,我会给自己无止境的荒唐的想念的。我的生活,全都被他打乱。被一个根本就不记得我的人打乱。
"我很害怕。"我说,"我不想看见他了。"
门口谭影送给我挂上去的风铃响起来。许维扬站在门口,看向我。
太宰治说:"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
"你,你们好。"维扬显然是有些尴尬,或许他刚才听到说我的最後一句话了。谭影哼了一声,很小家子气地没有理会他,我只好向他微笑。
"你好。又来了?很多天没有看见你了。"
"俄,因为朋友来了所以我帮忙了几天......"他讷讷的,"我找到你奶奶的医院,他们说她已经出院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我刚要说"多谢费心",谭影却抢了我的话,"朋友朋友,是女朋友吧?其实你忙你的,不用和我们说,奶奶也不需要你费心。你只是个客人,别以为你和我们很熟的样子。"
谭影一口一个"我们",生生地要把维扬打压下去。维扬果然越加尴尬,我看见他手指不由自主地绞住了衣摆,心里又是一酸──他以前也是这样,每次遇到尴尬的事情说不上话,就会下意识地抓著衣角。原来就算脑子里的记忆消失了,身体上的记忆,还是会保留下来的麽。
我向维扬抱歉地笑笑,"你别听他的。你想起奶奶来,我很感激你。要买什麽书吗?还是买花?我给你打折。"
维扬连忙摆手,"不不,我,我只是来看看。......你看我人来了,连个伴手礼都没有......"
"知道不礼貌还不去买了送过来。"谭影在一边凉凉地开口。
"谭影!"我瞪他一眼,"你也该回去了。"
"他来了就赶我回去?"谭影索性变本加厉,"不知道刚才是谁说的不想再看见某个人了。原来都是胡说的啊。"
"谭影!"这下子连我也一起尴尬起来了。维扬木楞楞地转过身要走,我连忙叫住他,"对不起,这个人说话不经过大脑思考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他回头向我笑,"他说得对。我去买点水果给奶奶。"
......这人还不是普通的老实。可是看见他这样的礼貌,我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他总是往我这里跑做什麽呢?他为的是什麽?不就是那一点也许我掌握著得可怜的记忆?如果我没有这些东西,他就根本不会来找我了。
"真的不用了。"我叫住他,"奶奶睡了。你别去打扰她了。我们家也不缺那些水果。真的。"
维扬挠挠头,只好站住脚跟。谭影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律师事务所催著他回去,只好颇为不甘愿地用愤恨的眼神盯了盯站得像个木头人似的维扬,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门。我松一口气,"总算走了。"
"你很烦他吗?"m
"没有啦。"我淡淡地笑笑,"他是个好人。只是我实在搞不明白现在这个社会上的人了。我觉得谁都不能够相信,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我自己。"
"记忆也不可以相信吗?"
我一愣,维扬却定定地看著我。我鼻子一酸,忙仰起脸看天花板上的吊灯,好半天才回答他说,"是的。记忆也不可以相信。"
"为什麽?"他问我。
"因为记忆永远是记忆。"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记忆只会积在脑子里,它是过去,过去发生的一切现在不会再发生。所以不要想著那些记忆比较好,它们是虚幻的东西,美好的,痛苦的,都已经过去了。"
我终於觉得心脏渐渐平静下来,低下脸看向维扬,"许先生。"我被这个陌生的称呼绊了一下神经,三秒过後才反应过来,"你来找我,无非是想要回你以前的记忆。但是要了它们又有什麽用?就像我刚才说的,它们不会再发生了,你需要的只是往前看,过好你接下来的人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