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照奶奶说的来了这家店。这家店的名字叫锦瑟,不知道和李商隐的那首诗有没有关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忽然很奇怪地想起了庄小声。
他真的是一个......很奇怪地,会让我有点想念的人。但是我们,其实只不过才在昨天刚刚见过一面。
结果这一天他晚了一个锺头才来开门。他问我来做什麽,我心里一愣,想自己还真的是没有想好要做什麽就愣头青似的过来了,庄小声看著我,嘴角微微弯著,我看他一眼,忽然张嘴就说,"我觉得看著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庄小声很明显地僵住了。话一出口我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道该说什麽绕过去,他却率先洒脱地笑笑,"你想必记忆正在慢慢恢复。"
他的表情好像我怎样也与他无关。不知道为什麽,我心里忽然很难受,好像一定要让他把我觉得重要才好。我不由自主和他很认真地辩解,说我看到别人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心里却一边也觉得自己无聊。然而无论我说什麽,他只是淡淡地笑,我觉得有些难过,就低头去看书,不再和他说话了。
我看的书很闷,天气又好,阳光暖暖地洒在我的身上。店里有一股咖啡红茶和清淡的花香混合的香味,竟然那样好闻,好闻得让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撑了没有多少时间,就趴在了桌上。
我这个人一向浅眠。现在也是,虽然睡著,甚至梦见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却还是似乎很清醒地明白我这是在庄小声的店里。过了没有多少时间,我正睡得昏昏沈沈,忽然听见有一个人叹了一口气。
然後,有一双温暖的唇瓣,贴住了我的嘴唇。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还是怕,身子只是动弹不得,感觉到他细细地吮问我的嘴角,像是在亲吻一件他丢失了许多年,终於找到了的宝物。
"维扬......"
他似乎是这样低低地呢喃著我的名字。
一个人的生命究竟是走到哪里才算是尽头。
一个人的记忆究竟是丢到哪里才算是忘记。
事情似乎进行得非常突然。庄小声亲吻我仿佛电光火石的一个瞬间,却在我心里留下来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记。因为我非常惊骇地发现,对於他给予我的亲吻,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或者觉得恶心和不习惯。好像,好像我和他之间,理所当然应该是吻与被吻的关系似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庄小声很快离开我的嘴唇,我隐隐听见他压抑的呼吸,然後是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泣。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哭得这麽伤心绝望,可声音却还是淡淡的,轻轻的,好象一阵风过来就可以把它吹散。
我几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睁开眼睛站起来抱住他。
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睁开眼睛。庄小声正在浇花,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他那样冷静自然,叫我就要以为刚才的一切也许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可是这个梦太真实,我根本没有办法忽略。
我指著一盆鸢尾问他:"为什麽它要叫作‘梦醒时分'?"
庄小声看看我,又转回头看看那盆漂亮的蓝色鸢尾,轻声说,"因为梦醒的时候,是梦境和现实最接近的一刻。"
他说的语调很奇怪。我觉得他似乎是在说什麽和我或者他很有关的事情,可是不太明白。也许有的事情就在我的这些不明白之间错过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把所有事情都把握得很好。
只是,只是现在。我竟然觉得,可以和庄小声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就已经非常幸福。......幸福?
我一愣。m
庄小声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後急匆匆地要出门。我开了车,就自告奋勇地载他去,两个人在路上沈默地七拐八拐拐到了一家地下酒吧的入口,他说了声,"到了。"
我连忙把车子停下来。
庄小声熟门熟路地和我一起走进这家酒吧。我一眼就看见那个男人──好像是叫作谭影──争攀著沙发冲庄小声兴奋地挥手。庄小声皱著眉头走过去,我站得远远的,看见他们几个人熟悉地聊天。
我忽然觉得我离他很远。离庄小声。还是离我以前的记忆?
非常不明所以地,我的胸腔闷闷地痛了起来。
有个涂著淡淡唇彩的漂亮男人走到我旁边,递给我一杯鸡尾酒,一边看著我笑,"第一次来?"手还一边仿佛很随意地落到我的腰间,在那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记。
我被吓到了。连解释都来不及说,就慌慌张张从那里跑开,逃到庄小声那里。可是刚刚站稳脚跟,我又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因为,只是一时没有注意,庄小声竟然和谭影......亲在了一起。
这是怎麽回事?我浑身僵硬,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和谭影的亲吻。为什麽?他,他明明不是在刚才还亲我来著?
我只觉得心脏开始像被一只兽爪不停地抓挠。非常的──难受。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沈默。我偷偷地瞟了一眼庄小声的侧脸,他紧抿著嘴唇,表情很严肃。我忍不住问,"你是......那种人?"
他斜我一眼,半晌说了句,"是。"
我立刻脑子里冒出了许多他和谭影在一起的画面。明明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却觉得那些画面非常真实,甚至真实得让我有点火──虽然不知道我自己倒是在火些什麽。我忍不住说了一些很伤人的话。
庄小声只是紧紧地抿著他的嘴唇,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用一种淡之又淡的声音说,"我过我的,很你们都没有关系。"
我心里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
把他送回店里的时候,我看著他从车里走出去,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地又问了一句,"他是你的恋人吗?"
庄小声回头看看我,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不算是。"
我越来越肯定我是惹他生气了。可是应该要怎麽办?道歉是一定要的......那麽怎麽道歉他才会原谅我?我一路考虑到酒店,乘电梯的时候忽然一惊。
我竟然担心如何求他原谅。这种急迫感,比和萧萧吵架让她原谅时我更甚。
我是......怎麽了?
晚上我忍不住给萧萧打电话。她刚接起来就大叫一声:"许维扬,你一声不吭就跑掉是什麽意思!"
我只好给她陪笑,"萧萧,我不是留了字条嘛。"
"留了和没留有什麽两样。你都没有说去哪里。"
我继续陪笑,她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我说现在在哪里,我只得说,"在中国,S市。"
萧萧在那边很明显地怔了一怔。
"我想回来故乡也许对我的记忆有帮助。你不要生气了。也叫爸爸妈妈不要生气。"我自顾自地给自己解释,顿了顿又说,"对了,萧萧。我来这里第一天,就认识了一个人,还是我的小学同学。你说巧不巧?"
"......谁?"萧萧的声音似乎抖了抖。
"他叫庄小声。"我念出他的名字,"名字很女生气对不对。"
"庄......小声?"
"嗯。"我想起庄小声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很熟悉的。而且我有种感觉,好像我跟他在一块儿就可以想到很多事情。我觉得脑子里有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就快要出来了。"我说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好像特异功能,哦?"
萧萧却没有一如既往地嘲笑我。她在手机那头沈默了很久,忽然说,"他说是你的小学同学?"
"嗯。"我点头。"但我觉得不只是这样。"
萧萧忽然叫起来,"你懂什麽!你觉得是怎样就是怎样吗?!"
"萧萧?"我小心翼翼地叫她。
萧萧深吸一口气,"他确实是你的小学同学。"
"哦。"
我乖乖地应了声。萧萧又深吸一口气,突然挂了我的电话。我看著发出忙音的手机,有点莫名其妙。干什麽啊,那个女人。我好不容易给她打通电话,就这样挂断我?
我耸耸肩,随便冲了个澡就往床上一躺。我又开始想明天要怎麽和庄小声道歉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等门,这一次他没有让我等很久,很快就来开门了。他看见我,良久还是微微笑了起来。我心里一松。他肯笑,看来终於还是原谅我了。不过就是白费了我昨天晚上那麽多的心机。
早上店里没有什麽人。好像这里平常都没有什麽人的,我很怀疑这样的收入是否可以维持庄小声和他奶奶的生活。庄小声手里拿了一本书走过我身边,我有些无聊地开口问他,"那本是什麽?"
他笑笑,"你不会有兴趣的。"
啧,搞什麽神秘。我哼一声,凑过去说,"你不知道吗?我这个人的个性,是越被拒绝就越想得到哟。"
庄小声用一种我看不太懂得眼神盯了我好久,突然说,"那麽,如果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过你,很顺利地就被你得到的东西,你会珍惜它吗?"
"咦?"我噎住了。
庄小声却给我找个台阶下,"算了,是我失态。"
他从我身边走上楼梯。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有种非常非常莫名其妙的想法,就好像是身体里隐藏的潜意识,就想要过去抱抱他。谭影那种人,是不是经常抱住他?他们两个,真的不是恋人吗?
"我可以叫你小声吗?"这个问题从我喉咙里脱口而出。
庄小声回头看我,我们之间的空气有些凝固,但是最後,他还是同意了。
我一时有些情难自已的兴奋。最近真是,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是怎麽了。
如果有一天我有个选择,选择恢复记忆或者是继续维持现在的生活,我想我也许会考虑一下。大概人都觉得恢复记忆是很不错的事情,但是如果回忆里面有那些痛苦的事,又该怎麽办?
医生说,你这是在逃避。
或许吧。我其实是一个,再软弱不过的人。
庄小声的奶奶住进了医院,这是我隔天去他店里知道的。我很早就过去,却等不到他来开门,一直到大概十点多的时间,我才看见他远远地从另一边走过来,满脸的疲累。
他出去了?可是昨天晚上我最後一个才走的,那时候他明明关门了......难道他是後来出去的?什麽时候?为什麽?去哪里?和谁?我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不会是,和谭影吧?
"你......出去了?是不是......那个,和......"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是。奶奶得了肺炎,我去医院陪她。"
我很没有良心地松了一口气。
我本来想说和他一起去看奶奶,但是他却说要等到中午。我就在店里看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立誓要在这里把它看完。但是无论我怎麽用心看书,都会忍不住想到那个早上,想到庄小声柔软的唇瓣和他低低的哭泣声音──这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惯性的思维。
不过,这样说的话,我不会......也是个同性恋吧?
不然我为什麽对庄小声这麽的介意呢?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坚持要开车送他去医院,两个人关了门走到停车的地方。然而我刚刚打开车门,却听见有人在叫我。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声音。
萧萧。
我和庄小声一起回过头。这女人真可怕,前天我还和她打了第一通打电话,今天居然就找到这里来。萧萧看见我和小声,脸色立马变得很苍白,我一转眼,意外地看见庄小声似乎隐隐的有一点笑容。在笑?为什麽?
但是萧萧很快变得镇定。她向庄小声伸出手,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庄小声也非常的镇定,和萧萧礼貌地握手摇了摇。
可我觉得他们两个肯定有问题。萧萧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是又大概碍於庄小声在场,不好和我说出来。我想让她先回酒店去,因为我还得送庄小声去医院──然後我听到了一阵汽车刹车声。
谭影从他的车子里走下来,迅速地走到庄小声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萧萧看看谭影,又看看庄小声,脸上露出一派鄙夷的表情。她向我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胳膊上,"维扬,我好像你哦,我们去酒店坐坐吧。"
庄小声向我和她看看。我下意识地就想把萧萧的手拂开,可刚有动作,我就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把手绕回到口袋里去。我这是怎麽了?我居然想著庄小声会不会,会不会误会我和萧萧的关系。
可是我和萧萧......确实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们勾肩搭背的,也没有什麽不好吧。
总比你们两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贴得那麽近,而且还不算是恋人要好得多。你们两个算什麽?恩?他还抓著你的手!
我差一点想过去把谭影的手从庄小声的手上拉开。
"小声,"我听见谭影对他说,"坐我的车吧,奶奶不是病了吗,我送你去医院。"
哎?喂喂,我们刚才才说好坐我的车去的!
我刚想说话,萧萧却拉住我,"呐,维扬,我坐你的车走好不好?我是打的过来的。反正你有车嘛。送我去酒店啦。"
庄小声看著我们微微笑了笑,"许先生,你就送你女朋友回去吧。谭影送我就好了。"
他一低头,坐进了谭影的车子。
谭影也向我和萧萧看一眼,嘴角居然弯起来,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然後慢悠悠地钻进他的那辆沃尔沃XC90。靠!那算什麽!
我眼睁睁的看著那辆车子离我越来越远。我这种样子,真是有够白痴的。
"我送你回去吧。"我低头坐进我的车里,不去管不知道什麽缘故从心底里涌出来的酸涩和愤怒。
酸涩和愤怒?啧。我又不是那种文艺青年。
"啊,其实我也不是那麽想回酒店里去啦。"萧萧坐到我的旁边,向我笑,"这次回到S市,才发觉真的有好久都没有回来了。这里变了很多哦,我们出去逛逛吧?"
我也不去看她,径自发动车子。反正随便了。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算了。如果有酒喝,如果可以喝醉,那当然更加好。
难道我真的是一个笨蛋?
......没有那麽笨吧?
可是为什麽我就不可以向谭影那样,光明正大地说喜欢他,然後把他拥入自己的怀里?
这一个下午,我陪著萧萧四处闲逛,心里面想著的,却只是庄小声离开时那个淡而又淡,无可奈何之极的微笑。
萧萧没有和我提起庄小声。但是我知道她在心里肯定非常非常在意他。不然以她的个性,为什麽会不问起一个我那麽多天都在接触的人呢。她以为她掩饰得好极了,其实只是更加让我怀疑罢了。
可话虽然这麽说,我却似乎被萧萧软禁起来了。说软禁当然是有点过分,但是每次我要出门,她总拿她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我,好像我如果去锦瑟那家店就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她来了两天,我两天都没有去庄小声那里,不知道他会不会想我。
想我?才怪咧。他肯定和那个谭影弄得风生水起。
我躺倒在床上,拿枕头蒙住自己的脸。
隔天萧萧总算一个人出去逛街去了。我好不容易才逮著机会出门,先去了庄小声他奶奶的医院。这里似乎我以前也呆过,就是我出车祸那一会儿的事情。医院里仍旧是那一股连墙角缝隙都填满了的药水味,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医院,因为在这些地方呆得时间太长了。尤其是这家医院。也许是因为和那时候的记忆连接的最紧密,我竟然一到这里,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我抓紧时间跑到柜台那里,问奶奶的病房。
护士小姐查一查电脑,然後对我说,"病人出院了。"
出院了啊。我谢谢她,转过身准备出门,却被另外一个护士叫住了。
"许维扬吗?"c
我回过头,是一个很娇小的护士。我向她笑笑,"你好。你认识我?"
"真的是你!"她微笑著向我走过来,"我就说嘛,虽然过去那麽多年,你却没有什麽变化呢。"
"嗯?"我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