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第一~四卷)————叶非衣

作者:叶非衣  录入:03-18

蒹葭轻轻摇了摇头:"那时无法轮回,如今在等待轮回。"
见隶祀的表情有些疑惑,蒹葭反到笑了起来,解释道:"那时我虽下了黄泉,但怨气太重,无法轮回,所以留在地狱做了鬼官。那麽久了,看过那麽多灵魂的前世今生,还有什麽怨恨是放不下的。那个人,终究是爱我的,否则他早就情降反噬下黄泉了。而我,也是爱他的。毕竟是那麽深深爱过的人,我能够怪他什麽。虽然我们爱的方法有些不同,但如果还能再来一次,一定会比上一次更接近彼此吧。"
眼前把那段故事说得如此风轻云淡的人,让隶祀无法将他与那个恨意绵绵蕴出一片巨型牡丹和一只花妖的蒹葭联系在一起。大概这就是他所说的,放下了,看开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片牡丹里成妖的只有锦云一株,而他的怨气的消逝让锦云不得不去寻找新的怨气来源──他是靠吸食怨气成妖的,若没有怨气,他只能枯萎。
"他想见你。"既然蒹葭没有转世,那麽是否相见的选择权就该交给他们两个人,而隶祀只是灵媒,只是一个连接点。
"我也想见他,但不是这样的我。"蒹葭展开手臂看了看自己,表情里有一丝无奈,"所以我来这里见你,希望你帮我转达。"
蒹葭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哽咽了好几次,他的眼睛一直望著那延绵的彼岸花。他在忘川边站了很久,即便隶祀离开了,他也一直站著,由著那片花将他的眼眸子印成了一片火红。
隶祀回到不旋山後立刻去找了夏孤漓,转达蒹葭那一番话的时候,隶祀的喉咙也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般,热辣辣得痛。
夏孤漓微阖著眼,目光迷离地看著这冰一般的世界。他突然觉得这山洞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像那一片妖娆的绛红牡丹,像那一日烧不旋山的火。那红,浓得灼伤了他的眼,似乎从今以後,除了这大片大片的红,他再也看不见其他的色彩。
隶祀说完後,就静静地等著夏孤漓的回复。过了很久很久,夏孤漓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变得和这山洞里的冰晶一样,永远地凝固在这里。
夏孤漓哑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说:"告诉满袖,有时候这样的等待比苦撑著幸福。"
有时候,有期限的等待比无止尽地痛苦支撑要来得幸福得多......
送隶祀离开时,小童告诉他说"满袖"就是"锦瑟",那只笨得让人生气的蝴蝶。
隶祀对著小童笑了,锦瑟笨不笨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蒹葭的那番话,笨得让他想哭。
那时的蒹葭,带著淡淡的笑容,他说:"我还有百年就能脱了鬼籍投胎。鬼官投胎都可以许一个愿。所以请你告诉他,下辈子我不会改名字,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再次遇见他,我说我叫蒹葭,他会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那时的不旋山,晚霞如火......


(章八)

石板走道的那头传来脚步声的时候,锦瑟正坐在地牢里看月亮。突然打破了这一夜肃静的声音让锦瑟吃惊地看著门的方向。脚步声有两个,一个他听得出来,是柳西河的,另一个,他虽然不知道是谁的,可绝对不是沐锦云的。
门外的人开了锁,推开了门。锦瑟看到来人时就明白了。虽然地牢里光线昏暗,只有那月光照明,但他还是看清了来人是一头银白头发,除了夏阳家的灵媒,他不做二想。
锦瑟不再将目光停留在来人身上,又凝了神独自看月亮。隶祀也不介意,走到锦瑟身边後,干脆地学他一样抱膝坐在地上。
"你是锦瑟?我叫隶祀。"隶祀的话说得极随意,就好像是两个幼年相识的孩子的互相介绍。
"锦云呢?他怎麽会让你来这里?"
"呃......"隶祀歪著头想了一会,道,"大概是和凌琰在过招吧。不把沐锦云引开,我就不能来看你了。"
"你为什麽被关在这里?"见锦瑟一直不说话,隶祀主动问道。
"因为我中毒了,毒发起来很吓人。"
隶祀没有想到锦瑟会回答他的问题,来之前他想过要让锦瑟将事情都说出来恐怕要费上一番心思,锦瑟的出人意料让他不禁好好打量起身边的人。锦瑟的肤色苍白,尤其是在清冷的月光下,冷得仿佛寒宫仙子。这让隶祀忆起初一那日他在古庙里见到的沐锦云,提著灯笼落於古庙外的沐锦云的脸色也是这样的苍白,与身上的红色衣衫产生强烈的对比,那样的对比让看的人不由的心中"咯!"一下。
"是什麽毒?怎麽中的?不能解吗?"
"我忘了呢......只有靠每半月吸食一次五行之力来压制毒发。"说完,锦瑟沈默了,他仿佛陷入无尽的沈思一般。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锦瑟的眼睛,隶祀无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他的情绪。可通过刚才的那番话,隶祀解开了这些天一直困扰著他和凌琰的问题──沐锦云收集五行之力的用处。
按锦瑟的说法,那是用来替他解毒的,隶祀在脑海里反复思考了很久都没有想起有什麽毒是需要靠这种方法来压制的。没有修为的常人,若让这般强烈的力量进去体内,无异於自杀。就算是已修成人形的蝴蝶,常年吸食五行之力,不仅仅是不利於修行,损害身体,还可能因为承受不住力量冲击而精神具灭。这种逆天而行之事,普通人尚且不说,修仙者是断断不会尝试的。
这个锦瑟,究竟为何会拿这种方法去压制毒素?
看了看锦瑟,又想起了沐锦云,隶祀暗暗推敲著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对自己的直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沐锦云靠吸食怨气成妖已经是不会怀疑的事实了,他要维持人形必须要有怨气支持。蒹葭不再恨夏孤漓了,那片蕴育了沐锦云的牡丹花地也不会再有怨气,所以沐锦云只好四处去收集。那日所见的双重五芒星阵中的五行圆球,里面的黑色是沐锦云需要的怨气,而剩下的五行之力给了锦瑟做所谓的解药。
隶祀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想法让他不禁睁大眼睛去看锦瑟,这只蝴蝶,也会那麽义无反顾吗?柳西河说过锦瑟是笨蛋,小童也说过,可眼前的这只温润得就像是水做出来的蝴蝶少年当真会那般痴著疯著狂著笨得飞蛾扑火吗?
也许锦瑟并没有中毒,他这麽做不过是为了给沐锦云一个安心收集怨气的理由,就算是他千年道行毁於一旦,就算是他总有一日会因此精神具灭,他也要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让沐锦云相信那个谎言吗?
是什麽样的感情能够让一只本可羽化登仙的蝴蝶做出这样的牺牲?在这地牢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本是蝴蝶,喜欢阳光喜欢花丛喜欢嬉戏玩笑的蝴蝶,却被钉住了翅膀不能飞不能闹,心甘情愿地编织著一个故事。
隶祀无法向锦瑟去证实自己的这个推断,他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将他生生地拽出来他会崩溃的,这是他的债他的劫,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而隶祀,只能适时地帮他一把,仅此而已。
隶祀从未有想过不问缘由收降了这些妖,很小的时候夏阳乐正就告诉过他,神、魔、仙、鬼、妖、人,六界众生皆是世间轮回的一部分,不应执迷分别。灵媒接触各界,不应有偏。妖亦有情,亦有故事,就好似眼前的锦瑟。
"我见过夏孤漓也见过蒹葭了。"
隶祀的话让锦瑟转过头来,有些惊讶有些不解,他静静地等著隶祀继续说。隶祀望著月亮将今天所遇之事又叙述了一遍,锦瑟听著听著,脸色似有些阴晴不定,隶祀细细琢磨这锦瑟此刻的心境,却发现只是枉然。
"夏孤漓让我转告你,有时候这样的等待比苦撑著幸福。"
锦瑟的身体一震,心底有什麽百转千回但他说不出来,只能紧咬住牙关,让自己镇定下来,默念著"不是苦撑,没有苦撑......"
隶祀知道锦瑟需要一些时间,他起身走到门边,在柳西河关上门之前又看了锦瑟一眼,那玲珑的蝴蝶少年脸上的泪水在月光下闪烁得宛若水晶,让人的心不由得纠在了一起。


(章九)
转眼又到月圆。
锦瑟依旧坐在月光里出神。早上柳西河来给他送水的时候留下了字条。上面写著由於夏阳家的插手,这半个月沐锦云没有能够收集到五行之力。锦瑟想,现在沐锦云的脸色也一定像极了那轮圆月吧,苍白,揪心的苍白......
没有收集五行,也就等於没有收集到怨气,沐锦云,他还好吗......
每每接近朔、望之日,沐锦云的精神就越来越差,好似被豔阳烤得失去了水分的花叶,没有一点生机,只有怨气才能让他恢复活力。无论那个人怎麽不愿怎麽不能他都必须去寻找怨气,为了活下去。
今夜又是十五了。
想到这一点,无尽的恐慌向锦瑟袭来,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闪过从前沐锦云失去生气的模样,不会张扬放肆地花间谈笑,不会唯我独尊地月下抚琴。那副模样太伤人,伤得锦瑟泪流满面。他拿起柳西河放在一边的钥匙,开了脚链,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站在沐锦云的房外,锦瑟却无法推门进去,木门的纹理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经过了这麽多年,已经有些地方起了细刺,单是看著,就觉得仿佛是刺在了心上。锦瑟无助地靠著木门,身子慢慢滑落,最後只能蜷缩著坐在地上。
记忆的碎片被拼接在一起,他想起了那一晚,那一晚的月亮。
那一夜的月光比他曾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皎洁。透过黑漆镂花的窗棂,洒在窗边床上印出一片斑驳。沐锦云躺在光影里,像一只失去生命的傀儡。锦瑟在阴影处看著他,一种悲伤的情绪从身体深处一点一点地蔓延出来,压抑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是妖,却不仅仅是妖吗?"沐锦云缓缓扬起了唇角,那抹笑容却几乎让锦瑟不忍心看,"我竟是怪物啊,不吸食怨气就无法生存的怪物。"
沐锦云的声音微微颤著,带著一些湿润的调子,细长眼睛中薄薄的水雾让荡漾其中的月光幻化得如同毒药一般。
锦瑟本能地冲过去,用力抱住沐锦云。沐锦云没有推也没有躲,任由锦瑟倒在他身上。直到被沐锦云尖削的下巴抵得肩头吃痛,锦瑟才回过了神,慢慢放开了沐锦云。锦瑟想笑一笑,即便是一个涩涩的苦笑,也一定比自己现在的表情要好,可他做不到。他只好站起来,离开他,离开这间房间,让彼此都收拾一下情绪。
在转身之时却被人拉住了衣角,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对上的依旧是那毒药一般的眼睛。
"别离开......"三个字,却好似花尽了沐锦云几乎所有的力气,紧紧咬住的嘴唇泌出淡淡的血色。这大概是这个人的尊严所能允许的极限了。
温柔也好,包容也好,却是从来都没有这般示弱过。沐锦云一直都是高傲地扬著他的头,笑容灿烂里带著几分轻蔑的味道。而此时的他,迷离得不知所措。
锦瑟伸出手,缠住那人的手,互相紧紧握著,手指骨节用力地有些发白也不愿放松一点,想这样来证明自己就在这里。
无法思考,只是直觉一般地想去接触。细碎却温柔的吻落在沐锦云眼角的泪痣上,落在白皙的眉心,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沐锦云的脸,希望他能从恐惧不安中走出来。锦瑟轻轻地抚著沐锦云的眼角,一滴泪顺著他麽指的关节滚落在手腕上,温凉的触觉,却在一瞬间燃烧起来,痛得他喘不过气。
如月下潮水一般翻涌上来的近乎疯狂的冲动,飞蛾扑火,锦瑟不知也不想知,究竟是月影斑驳的魔咒还是那花香浓郁的陷阱,让他甘心义无反顾地沈沦下去,即便从此万劫不复。
沐锦云的眼神里渐渐燃起了火焰,有些冰冷,有些放纵,也许,还有几分绝望──那些都不重要。他环手抱住锦瑟的腰顺势一个翻身,重重的吻印在锦瑟的唇上。那吻里熟悉依恋的牡丹花香,从牙间舌缝充斥到大脑,就像一种媚药,让人没有一丝招架的余力。
锦瑟笑了,闭上了眼,让花香包裹住自己。他的手没入沐锦云的长发,缎子一般的触觉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听到沐锦云哽咽一样的叹息。身上褪去衣服後肌肤和肌肤没有隔阂的接触让他轻微颤抖,可没有什麽不适的感觉。也许,他们都是妖,他们本就该赤裸裸地面对彼此。
进入的时候锦瑟痛得忍不住眼泪,耳边是沐锦云一遍一遍喃他名字的声音,他用几乎破碎的声音回应著,低声念著他的名。
锦瑟看到那皎洁的月光落在沐锦云的身上,柔软地铺在他的发梢,脸背著光看不清晰,但他想,那一定是美的,就好像无数年前,在庭院里迎著月光绽放到极致地锦云牡丹花,美得让人痴醉。
释放的一瞬间他几乎昏厥过去,空气里更加浓烈的花香让他贪婪地大口呼吸。沐锦云闭上双眼沈沈睡去,这几日的冲击让他心力交瘁,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紧地握住锦瑟的手,固执地握著。锦瑟没有睡,他坐在床畔,看著月光下睫毛投下的弧形阴影,描绘出的各种轮廓。然後如洗脑一样不停反复著"锦云是为了救锦瑟,为了帮锦瑟解毒,锦云不是怪物,是锦瑟连累了锦云......"
仿佛世界在那一刻,就这样到了尽头。
天空中泛出曙光,锦瑟掰开了缠住他的修长手指,换上衣服离开,他穿过长长的石板走道,推开厚厚的门,在地牢里坐下。
从那时起到如今,已经过去多久,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锦瑟只是明白,就是从那夜开始,爱上这轮月亮。皎洁却苍白,美丽到绝望......

(章十)
笛声。
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清丽的调子,微微的颤音,明明这般的凄婉,却不知为何,给这清冷的夜注入了一点儿暖意。
笛声很陌生,这样的声音从未在不旋山出现过,锦瑟埋头听著,他想象不到吹笛子的究竟是怎麽样一个人。他想起了沐锦云的琴声,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沐锦云会在亭子里摆上琴,有一曲没一曲地弹。锦瑟偶尔会和著琴声起舞,偶尔会取来瑟和沐锦云琴瑟和鸣,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著。
沐锦云喜欢弹琴,也弹得一手好琴。他会在锦瑟起舞或者鼓瑟之後,笑著说:"不错,配得上我的琴。"那时,锦瑟也会笑,他能够了解沐锦云与一般人不同的表达方式。
而如今,当时弹琴的人躺在屋里,听琴之人坐在门外......
锦瑟站起了身,想往窗边走。可也许是长久的地牢生活让他不习惯走路了,之前心急地奔跑时还不觉得,眼下到真真觉得立不稳步子。干脆念了咒语,变回了蝴蝶形态。
舞动著翅膀,飞入黑漆镂花的窗棂,锦瑟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沐锦云。沐锦云看过去睡著了,收起了全部的戾气,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惨白惨白。锦瑟绕著沐锦云飞了几圈,他想一定是这半个月的事耗尽了沐锦云的力气,他才会这般的昏迷著。
锦瑟落在沐锦云的唇上,合上的翅膀不禁细细地颤动。他突然想起那日夏阳隶祀转述给他的话:"有时候这样的等待比苦撑著幸福。"
他,似乎能够明白一些意思了。
锦瑟飞离了沐锦云的嘴唇,飞离了这间房间,朝著笛声飞去。在月光下,他看见了两个少年,立於亭下,一个正在吹著笛子,另一个靠著亭柱听得出神,正是夏阳家的两位公子。
锦瑟化了人形,落到隶祀身边,凌琰的笛声才止了下来。隶祀见了锦瑟并不吃惊,像是看准了他会来一般。
"如何等待?"锦瑟没有多做说明,开门见山地问了。
"净化。化去他身体里全部的怨气,虽然这样他会失去维持人形的能力,变成锦云牡丹,但他可再修行,修成人形之日便是等待终结之时。"
锦瑟低著头沈思了一会,又看了看沐锦云房间的方向,终是开口道:"好。"
蒹葭的怨气已经消散,净化并不是什麽难事,隶祀布下了法阵,双手打著结印念起了咒语,床上沐锦云的身体渐渐透明,从中心里一团浓郁的红色溢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空气中充斥了牡丹花香,烈得让人沈醉。人形散了,绛色转淡,成了锦云牡丹花的浅红色,最终,没有袭人的香气,没有高傲的脸庞,只余一株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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