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佘良玉把萧玉檀叫到春和堂,指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说:"叫朱师傅吧,以后让他教你。"
萧玉檀问了安,侧眼看去,果然见那人眉眼细致,只是脸颊上蔓延着一片凹凸的疤痕毁坏了姣好的容貌,看来就是赵燕如说的朱月琴了。
朱月琴嘴角总带着一丝微笑,看来十分和善,声音清润悦耳,不愧曾是唱青衣的名旦。他也不推辞,就说:"你听过青衣戏吧?《女起解》会吗,唱一段来听听。"
萧玉檀回忆了一下戏文,倒还记得,便唱了开场的一段。
"哟,"朱月琴的声音带笑,"好娇的声儿,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话虽说得好听,萧玉檀却听得出是在骂他,马上停下来,鞠了个躬,恭敬的说:"请您指教。"
朱月琴没料到他这么有眼色,赞许的点点头说:"我听出你嗓子好,但是你唱惯了闺门旦,调子起得太高,应该起平一点。你现在不是闺门旦而是青衣,就等于你以前表演的是闺阁小姐,现在是已婚妇人,不可能一样的,要稳重一些。"
萧玉檀把他的这番话掰开来细细咀嚼了咽下去,似乎明白了什么,再唱时,果然好多了。
《女起解》是青衣的入门戏,头一次就能唱成这样,实在是很有天赋的了。
朱月琴暗暗称奇,转头悄悄对佘良玉说:"这孩子很有悟性啊,闻一知十,是个好苗子。"
"当然了,我能找个木头疙瘩给你教吗?看他就知道我师兄花了多少心血。"佘良玉总是这样,一提到孙鸣玉就郁郁的,朱月琴看了心里很不好受,他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佘良玉一直惦记孙鸣玉,可是他的心事,佘良玉就未必知道,又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
萧玉檀唱了一段就停下来等朱月琴点评。朱月琴见了,也只得收拾起淆乱的情绪,站起身来,"我是荒废多时的了,且胡乱唱一段给你做做样子,你将就听吧。"
佘良玉笑:"喂喂,太谦虚就成虚伪了。"
朱月琴也忍不住笑,但一笑即敛--这是旦角的痕迹。他容貌虽毁,但眉目间犹露一种动人的柔媚之气,幽幽一叹,面上添了一份哀戚,念出哀伤的口白:"唉,我苏三好命苦啊!"接着唱,"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遇春......"
唱腔清丽婉转,妩媚中却带悲凉,最后一句西皮散板更是唱得气韵悠长,回味无穷。
萧玉檀几乎听得痴了,不由替他惋惜,要是他不得天花,按他现在的年纪正是大红大紫的时候,真是天妒英才。
[43]青衣
传统戏曲脚色行当。主要扮演性格刚烈、举止端庄的青年或中年女性。表演上着重唱功。因所扮人物大都穿青素褶子而得名,也有叫"青衫"、"正旦"的。
[44]一年三节
当时堂子里的规矩,一年以春节、端午、中秋为分界,分成三部分,每一部分叫"一节",每到节前就要去讨帐,同时,别的地方比如布庄什么的也会来堂子里讨帐,在节前大家就要结算清楚。后来的妓女堂子也沿袭了这个习俗。当然,也会有客人漂帐不还的,通常能收回八成就不错了。
顺便说说赊帐,当时的习俗,相公们的"服务费",如果是生客要当场付清,一般只要是熟客可以赊欠,比如相公们出条子陪酒,按例大概是一次十千钱,其中二千文要现付,叫车饭钱,就是车费,饭庄有抽头,剩下的八千过节才收帐。
当时的很多红相公出一次条子,露了面斟一巡酒就走,除非是很要好的客人,否则绝不多留,有的相公一晚上光车钱就有上百贯的,一贯就是一千文。
又顺便一说,清朝初期一千文大概等于一两银子,后来道光二十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银子掉价了,大概一千七八百文换一两银子,粗略一算,相公们陪一次酒的价钱要六七两银子,再对比一下,清朝六品官员年俸45两白银!
囧了吧?
做相公真有"钱"途啊,比妓女绝对贵多了。
当然,"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光靠俸禄吃饭的官员是很少的,灰色收入占大头。
以上的计算是根据部分史料和网络上的资料,如果有错请指出。
[45]乱弹
京剧的别称之一。文中的道光咸丰年间,京剧正在成熟期,还不叫京剧,有很多别名,例如乱弹、二黄、皮黄等。乱弹有时也泛指区别于昆曲的其他地方戏曲。
比如现在形容一个演员"昆乱不挡",指的就是这个演员既能唱昆曲又能唱京剧。
第十八章
从此萧玉檀就每天到春和堂学戏,佘良玉并不急着要他上台,只是让朱月琴好好的教他。
朱月琴一开始让他清唱,后来就拉胡琴带他,萧玉檀这才发现朱月琴不但戏唱得好,胡琴拉得也好,难怪不能上台以后还可以做琴师,听说佘良玉出台的时候必定要朱月琴的胡琴配才行。朱月琴有时候也指点福云庆云,两个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对他专门教导萧玉檀都表示出一丝羡慕。
萧玉檀不知道佘良玉什么时候才让自己上台,也不敢问,既然自己下了决心要学,也就日夜埋头苦练,幸亏老天赏饭吃,给了他一副好嗓子,又有良师指点,不多几天就能把难度很高的反二黄唱下来了。
这天正在练,佘良玉走了过来,在旁边听了一阵,夸了他两句,然后说:"我这里有个客人想见见你,一会你过来吧。"
佘良玉说话总是习惯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萧玉檀要仰仗这位师叔,就也不敢推脱,老老实实去了,到了才发现,其实只有两个客人。
佘良玉很是随便的指着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忠顺王爷。"
萧玉檀微微一惊,佘良玉和忠顺王爷的传言听得多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犹豫了一下,掀起下摆就要跪下去。
相公们见客人按例只请安,但面前这位是天潢贵胄,不跪都不行了。
忠顺王爷笑吟吟的抬起手中的折扇虚拦了一下,"不用多礼,在这里你就当我普通人就可以了,叫我广承就行。"
既然他这么说,萧玉檀刚弯下去的膝盖立刻抻直了,顺势改成屈单膝的请安。他可以跪天地祖宗,因为敬畏;可以跪父母师父,因为感恩,可是却不觉得一位王爷值得跪,除去他身上"高贵"的血,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坐在旁边默不做声的另一个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举动,从这点小动作,他就看出这个孩子虽然外表柔顺,其实一肚子傲气,只是实在藏得深,非得好好品味才能看出蛛丝马迹来。
这样想着,他线条刚毅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微笑来,佘良玉看见了,斜他一眼,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这位是荣六爷。"
萧玉檀瞬间捕捉到了佘良玉口气中的戏谑,看来这是个假名吧,但人家既然不愿透露姓名,自然有人家的道理,他一个戏子,当然不能不知好歹,再说了,看这位荣六爷和忠顺王爷的亲热劲,弄不好又是一位勋贵,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便也上去请了安,称呼"六爷"。
荣六点一点头,示意他过来坐在身边。
萧玉檀偷眼看了看佘良玉的神色,就知道他要自己来见的就是这位六爷了,于是顺从的坐了,一边搜肠刮肚的想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六爷,他对自己的记性还是有些信心的,确定没见过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看他的眼神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喝了两杯酒,忠顺王爷就借故把佘良玉拉走了,萧玉檀见他们站起来要走,屋子里就会只剩下他和这位不知来历的六爷,心里一惊,忍不住对佘良玉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却看到佘良玉对他轻轻摇头,使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只得忍耐着不安继续坐着。
看他们去远了,荣六才慢慢开口,"你不要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他的声音十分浑厚,似乎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似的。
萧玉檀知道被他看穿了心里的焦虑,尴尬起来,微微侧过头去。这个角度却正好让荣六看到他白皙的脖子和珍珠般的耳垂,不由心中一动,情不自禁伸手轻触他耳朵下面那块白玉一般的肌肤。
萧玉檀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一热,结结实实的打了寒噤,惊慌的扭过头来,正看到荣六的手指从他的领子里挑出了一条红绳子,捏住了,慢慢的往外拽。
那是他的观音像!
萧玉檀一着急,也抬手扯住自己脖子上的红绳。
这一拉一扯之间,也不知怎么的,那一条细细的红线就在两个人的指缝间暧昧的纠缠。
荣六沉沉的笑了,眼里闪过戏谑,低声说了一句:"一种相思红线牵。"
萧玉檀像被烫到似的丢开手里的红绳子。
荣六笑得很开心,胜利的从他的脖子里把红绳子抽了出来,终于,那个白玉观音像露了出来,他的眼神立刻变得凝重了。
他的手很大,虎口和大拇指上的厚茧证明他是个弓箭好手,萧玉檀算是半个行家,看到他手掌上的茧子和突出的骨节就知道他肯定是习过武的,晶莹细腻的玉坠子在他的大手里显得特别小巧可爱。
荣六小心的把观音像翻了过来,看到后面的那个"怿"字,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
"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母亲给我的。"
荣六猛的抬起头来,嘴里吐出一串似歌非歌的口诀来:"头路出马一条鞭,二路十字鬼扯钻,三路劈砸车轮势,四路斜踢撑抹拦......"
萧玉檀像见了鬼似的眼睛越睁越大。
"五路狮子双戏水,六路勾劈扭单鞭,七路凤凰双展翅,八路转金凳朝天......"
荣六一边念,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萧玉檀的眼睛看。
萧玉檀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还能听到这个,只觉得荣六浑厚的声音震得耳朵里嗡嗡,脑中一片迷糊,中了邪似的跟着他的声音低低呢喃起来......
一刚一柔的声音叠合在一起,形成了共鸣。
"......九路擒龙夺玉带,十路喜鹊登梅尖,十一风摆荷叶腿,十二鸳鸯巧连环。"
最后一个字出口,他才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失声叫出来:"你怎么会知道?"
荣六不答反问:"刘文正是你什么人?"
"是我舅舅。"萧玉檀镇定了一些,"难道你也学过潭腿?"
"嗯,跟你舅舅学过一些,不过只是皮毛。"荣六看着他,眼神温柔起来,"那天在街上见你踢人我就猜到你是他的后人--我认得你的腿。"
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非常的怪,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怪在哪里,萧玉檀想起自己那时穿着戏装打架的丢人样儿被眼前这个人看得清楚,而且竟然还是舅舅的熟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从小在外公身边长大,母亲娘家是一贯最亲的,现在兀的见到舅舅的故人,自小离家的他不免生出几分亲热来。
荣六一笑,松开了手,让那个白玉观音像落回萧玉檀胸口。
"这个观音像,还是我送给你舅舅的。"
萧玉檀闻言,情不自禁握住胸口的玉观音像,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荣六手上的温度,热热的烫手。
既然观音像原本是他的,那个"怿"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你舅舅现在怎么样了?"
"他练功岔了气,落下了咳血的病症,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了。"
萧玉檀神色黯然,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的外公不到一年就跟着去了,像一个不详的兆头,紧接着就是家破人亡。
得知了这段缘故,萧玉檀不知不觉的,心里就对这个来路不明的荣六亲近了好些。他并不疑心荣六骗他,因为那段歌诀是他们这一派特有的,从不外传,而刘氏一门又传自少林潭腿,和外面一般的潭腿门派大不一样,一般的潭腿只有十路,只有他们少林潭腿才有十一路风摆荷叶腿和十二路鸳鸯巧连环,荣六既然认得鸳鸯巧连环,就绝对不会是外人。
更何况,他萧玉檀一个相公,又有什么值得人家费尽心机来骗的?
这荣六看外貌虽然像是个赳赳武夫,但肚子里很有墨水,言谈斯文,人也大度,萧玉檀和他聊了一阵,颇为投机。
这时候佘良玉和忠顺王爷才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人谈得亲密,不由相视一笑。
过了这天萧玉檀就没见过这位荣六爷了,每天忙于学戏,偶尔闲暇下来的时候也会觉得可惜,自己竟然没有问问他的姓名地址,以后要想再见只有靠缘分了。难得遇到一个人可以聊聊以前的事情,即使只是只字片语,也能稍稍抚慰一下他对亲人的思念。
萧玉檀是个倔强的脾气,既然是自己下了决心,也就日夜的苦练,再好的嗓子也受不住这样的折腾,渐渐的一开口就疼,偶尔咳嗽两声,痰中带着血丝,自己看了也有点怕,但依然忍着,不出声。
他不说,佘良玉却不知怎么的知道了,把他叫了去,指着桌上一碗黑乎乎的药说:"喏,吃了。"
萧玉檀端起碗来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苦味,只好憋住气灌下去,这药吃在嘴里不算苦,却又酸又涩,害他差点吐出来,幸好忍住了,强咽下去。不过这药虽然难吃,效果却出奇的好,就靠了这个药,他才撑过了这段苦练。
第十九章
又过了一段日子,朱月琴就让萧玉檀着意练《祭江》[46]。
虽然《祭江》是青衣的唱工段子,经常用作练习用,但是却要萧玉檀连念白和身段一起练就很奇怪了,他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想让他在联珠头一次出台上这出,他倒是不怕唱,只是......
唱没问题了,朱月琴就开始把萧玉檀的身段细细调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萧玉檀终于忍不住去问了佘良玉。
"没错啊,我就是想让你唱《祭江》。"
佘良玉若无其事,萧玉檀却听得急起来。
"我不是推脱,唱工我还应付得来,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怕什么丢丑,萧玉檀把心一横,说了实话,"我没钱置办‘白全堂'......"
"别瞎操心,"佘良玉打断他,"我都安排好了,什么都是现成的,你只管唱好就行,别的不用担心。"
现成的?
萧玉檀十分疑惑,要知道,"白全堂"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联珠班怎么可能有现成的?
所谓的"白全堂",就是指整场戏全部行头都是白色,包括全堂龙套和砌末,没有上千两银子下不来。而且白全堂是戴孝用,除了《祭江》就很少有别的戏用得上了,一年也用不了几次,花费重金置下这套行头就算搁死了,非常浪费。
《祭江》作为青衣唱工重头戏,虽然几乎每个青衣都学过,用来锻炼唱工耐久和熟悉反二黄的各种大腔变化,但是很少有真正拿到台上唱的,就因为置不起白全堂!
萧玉檀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凤鸣堂,忍不住对苏静言提起此事。苏静言倒没有想这么多。
"不管是租也好借也好,不用花钱不就好了吗?"
"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吧?"萧玉檀又气又笑,伸手在苏静言的脸颊上拧了一把,皮肤嫩滑有韧性,拧起来很有快感,就忍不住又拧了一把,就看见他的脸颊变红了。
苏静言笑嘻嘻的没事人一样,倒是萧玉檀看得有点心疼,赶紧用掌心给他揉一揉,仔细一看,发现去除被拧出来的红晕以后苏静言的气色仍然不错,双颊红馥馥的,便说:"我好象好多天没好好看看你了,气色不错啊。"
"嗯,"苏静言笑着点头,"在联珠呆了一段时间,感觉挺好的,大家都很好相处。"他想了想,又说,"就是佘老板规矩严,不许站台[47]的。"
"哦?"萧玉檀还没有跟联珠唱过,只是看了他们一天戏,倒没注意到这个,而且在锦和的时候,孙鸣玉也从来不许他们站台。
"我听福云说,对外是说不让相公们遮挡客人看戏,实际上佘老板是嫌弃站台‘像卖肉似的,还给人挑肥拣瘦',丢人,所以不让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