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作者:余生  录入:03-18

三人忙应了,说:"师父教诲,断不敢忘记的。"
鸣玉睁眼将三个徒弟细细看了一回,晕黄的烛光下,只见三个少年俊丽韶秀,粉融融面颊仿佛能透出光来的样子,连那眼神都是清澈的,不由突然心灰意懒起来,疲倦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无力的挥了挥手说:"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都是前世修来,只好顺其自然......你们去吧。"

[6]角灯
《侧帽余谭》:"门外挂小牌,镂金为字,曰某某堂。或署姓其下门内,悬大门灯笼一。金乌西坠,绛蜡高燃,灯用明角,以别妓馆。过其门者无须问讯,望而知为姝子之庐矣。"
由这段史料可以看出,当时的相公堂子,门口必定挂角灯,客人一看就知道是相公堂子,不是妓院(当时的八大胡同也有少部分妓院)。
[7]烟容
烟,指鸦片,当时也叫大烟、阿芙蓉、芙蓉膏、福寿膏等,清朝鸦片流毒天下,吸鸦片的人很多,戏子中也有不少。据说吸鸦片的人脸色黯淡,有一层青气,可以一眼看出来,所以叫有"烟容"。
[8]昆腔
就是昆山腔,就是现在的昆曲,也叫昆剧,京剧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很多著名剧目都来自昆曲,比如《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都是昆曲。在文中那个年代,昆曲还是主流,京剧虽然已经成型,但是还不叫"京剧",被叫乱弹、皮黄、二簧什么的,比较受蔑视。昆曲被称为"雅部",为当时的士大夫所喜爱,京剧和一些其他地方剧种被叫"花部",比较贴近社会中下层。
[9]武旦
武旦是表演精通武艺的女性角色,分短打武旦和长靠武旦。长靠武旦穿靠,顶盔贯甲,一般都是骑马的将军或统帅,亦称刀马旦。
[10]跷
京剧表演特技之一。
跷,差不多是被削成"L"字型的木板,前面做成木鞋,套在前脚掌上,后面的跷板贴在脚底,用两三米长的布条把跷捆在脚上,跟缠足似的,上了跷以后,演员只能用前脚掌着地,前脚掌套上绣花鞋(跷鞋),用裤子遮住真脚,而将"小脚"露出,模仿小脚女子的三寸金莲。脚上绑跷表演,叫踩跷,也叫"跷功",属于高难度的技术,训练非常艰苦,靠想象就知道了,只能用前脚掌走路,还要做身段,如果是武戏,还要出手和跌扑,痛死人,比芭蕾舞难多了,因为芭蕾还只是偶尔脚尖着地,踩跷是从头到尾脚跟都不能落地的。
因为练跷功脚一定会变形,演员十分痛苦,所以在清末民初就开始有戏曲艺人提倡废跷,新中国成立后基本消失。
跷又分文跷、武跷,文跷是文戏用,相对武跷大一些,但是比较立;武跷是武戏用,比文跷小,比较坡一些,就是L字中间的夹角比较大一些。现在的戏曲界还有少部分能踩文跷的(比如常秋月),武跷已经没有人能用了,非常可惜。
[11]出台
这里特指小戏子第一次出场唱戏,意味着从此入行。梨园竹枝词有一首《出台》"一声唱采打帘开,小凤谁家新出台。喉似贯珠人似玉,芳名有客费疑猜。"
出台有时候也泛指戏子出场唱戏,就不专门指第一次了。
[12]粉戏
指含有色情内容的戏曲,解放后完全禁止了。但在当时是戏曲演出的重要部分,很多戏都有"粉"的成分,就像《小放牛》,从前有男女调情的内容,现在也唱《小放牛》但是却完全变成男女歌舞了。

第二章
终于到了出台的日子。
孙鸣玉对自己的大徒弟特别看重,叫人搬了张椅子,坐在戏台边,给他把场[13]。
萧玉檀抱琴出了上场门,身旁似有清风随行,那几步路,脚步轻灵得点尘不惊,拂尘一扫,启唇开腔:
"粉墙花影自重重,
帘卷残荷水殿风......"
那一副嗓音娇脆婉转,圆柔细腻,直唱得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荡气回肠。
那一双慧眼秋波流动,娇媚幽怨,勾魂摄魄。
真当得"喉似贯珠人似玉"。

这出《琴挑》是师父亲自抠了又抠的,就为的是今天头次出台就要出彩,萧玉檀自然是一点都不敢放松,可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唱到"一度春来,一番花褪......"
居然忘词。
萧玉檀浑身一凉,又是一热,冷汗就顺着脊背往下淌。
慌了,但是没有乱。
没奈何,抖着嗓子拉着腔,一唱三叹,千回百转,那声音细细袅袅的盘旋来去,直上九天。
满场炸窝似的彩声。
只有萧玉檀知道自己心里的苦,他委实不是故意卖弄,实在是不记得下一句了,拖着腔硬是不敢放,斜着眼睛向师父瞄去,孙鸣玉的脸早拉下来了,忍着气,把手在眉毛上一比,嘴唇动了动。
灵光一闪,萧玉檀终于想起来了。
"......怎生上我眉痕......"

总算遮掩过去,打起精神的唱完,没有再出错。

"你干的好事!"
下了台,孙鸣玉还没等萧玉檀卸妆,就发作起来,一根手指直戳到花容月貌的"陈妙常"脑门上去,捅得他一个趔趄。
"你拖的那是什么腔,显你的气长么?幸好场面[14]上都是老师傅,把你逮住[15]了,要不然你不是要唱得飞到天上去!"
"得了,还是小孩子呢,已经唱得很好了。"
一个含笑的声音传来,又脆又亮的好嗓子,萧玉檀偷眼看去,是刚才给他配戏的小生赵燕如。
见有人来劝,孙鸣玉也不好如何,恨恨的说:"回去把这出戏文抄一百遍。"
"是,多谢师父教诲。"
萧玉檀低着头,这一句是真心实意,幸亏有师父把场,不然他头次出台就演砸了锅,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孙鸣玉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赵燕如过来拍拍萧玉檀的肩膀,真的还是个小孩子呢,才到他耳根高,心一软,安慰道:"别放在心上,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住就是了。不过还是要去给场面的师傅道声谢。"
"我知道了。"萧玉檀回过身来,郑重的向他道谢。
虽然有意外,但是终究是出彩了,京城梨园里,终于有了他萧玉檀的一席之地。

正月初春,京城名伶孙鸣玉的三个徒弟搭入锦和班,在太和园出台。
其中萧玉檀扮相绝丽,一双流波盈盈的含情目酷似乃师,嗓音优美,唱腔娇脆婉转、细腻清冽,犹如鸾凤初鸣,班主自然拿他宝贝一般,因着他喉音娇亢,扮相又美,寻常角色根本衬他不起,专指了班中最红的小生赵燕如与他搭戏,一心想捧红他。
但是唱过几出,赵燕如给他说情的感激就化为乌有,萧玉檀甚至不禁对他生出一丝怨恨来。原因是这赵燕如与他在台上对戏时,经常找些避人耳目的时候弄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萧玉檀刚出道,本来就有些心慌,台风未稳,被赵燕如一戏弄,几次都差一点出了岔子。
一开始两人头次同台演《惊梦》,到两人相携下台一段,小生本来伸手在旦角背上轻轻一搭就算了,可是赵燕如的手却很不规矩的落在萧玉檀腰间,恶意的掐了一把,初次上台的萧玉檀吓了一跳,哪里还想得起两人现在是才子佳人应当深情款款,抬手就想把手脚不规矩的"柳梦梅"推开,幸亏赵燕如反应快,反手捏住他的腕子,才避免了上演才子佳人在台上反目成仇的戏码。
被骚扰过几次,萧玉檀不胜其烦。本来他天性要强,加上第一次上台就差点唱砸,因此在台上总是处处小心、步步在意,不肯多说一个字,不肯多走一步路,生怕丢了师父的脸面,坏了自己的名声,可现在还要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时刻留意赵燕如是不是在搞什么花招,经常一场戏下来,累得神疲体倦。
萧玉檀暗自纳闷,不知道为什么赵燕如要这样,看他的情貌,又不是要让他出丑,不然也不必要每每在他将要出岔子的时候替他掩饰,既不像好心,也不似恶意,倒像是在逗弄他的样子。
没奈何,这种事情又不好对班主说,而且现在师父也不给他把场了,只是坐在台下看,并没有看出赵燕如的小动作,萧玉檀只得装做有意无意的跟师父提起。可是孙鸣玉却很干脆的说:"你想太多了。我曾跟燕如的师父学过戏,照说他还算你师叔,他为人虽然倜傥不羁,但也断不至于与小辈为难的。"
虽然心里不已为然,但是既然师父这样说了,萧玉檀不敢再提,只得自己加倍留心,惟恐出丑,时间长了,竟然倒也习惯起来。

一日出堂会,看了戏单子,竟然又有他与赵燕如的《惊梦》,萧玉檀暗暗叹气,知道自己又要多加小心了,这是赵燕如惯常出妖蛾子的戏。
他在后台化妆,正描眉毛,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腔调夸张的念白:"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萧玉檀暗暗皱眉,身前镜子中映出赵燕如的身影。赵燕如已经化好了妆,俨然是那俊秀的书生柳梦梅,正拿那一双含情带笑的俊眼,上上下下的对他看个不住。萧玉檀按捺着怒气,斜睃着镜中的赵燕如,口中闲闲道:"这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婉转娇媚的念白中,手上却连抖也没抖一下,眉笔稳稳的一划一勾,绘出一道漂亮的柳叶眉,方慢慢将眉笔按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啪"一声。
赵燕如站在萧玉檀身后,嘀咕道:"真没意思,我还以为你会画成扫帚眉的。"说罢,摇头晃脑的径自去了。
萧玉檀咬着牙压下一口气,谁说这家伙不会与小辈为难的?

原本还带着怒气的萧玉檀站在上场门边,听得手锣一响,立刻全副心神都回到了戏上,待到启唇唱出"梦回莺啭",更是早把先前赵燕如逗弄他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只当自己是游园的杜丽娘,留恋春光。
书生柳梦梅对国色天香的杜丽娘一见倾心,满怀爱慕。柳梦梅一面唱,一面将手轻轻搭含羞带怯的杜丽娘肩上,软语温存,毫无保留的倾述爱慕之意。
萧玉檀正偎着赵燕如,扮着又羞又喜的杜丽娘,却突然觉得脖子上一热,竟是赵燕如往他后颈里吹了口热气。萧玉檀不禁抖了一下,鸡皮疙瘩直冒,随即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头涌出,扭头盯住正唱得得意的赵燕如,恨得不行,被人轻薄了,偏偏面上还要带出含情脉脉的样子来,憋屈得几乎想吐血。
萧玉檀一面唱,一面舞,转身的时候,故意把一双水袖往赵燕如脸上甩过去,正巧打在他眼睛里,打得赵燕如眼中又酸又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怀抱佳人,正在得意畅满的柳梦梅,要是落下泪来,实在是个笑话。
赵燕如只得拼命睁大眼睛,苦苦忍住了。
萧玉檀和他离得很近,清清楚楚的看到大滴的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滚来滚去,竟然就是没掉下来,倒算是赵燕如的本事。萧玉檀觉得报了仇,满心的怒气都消散了,看到赵燕如这个样子,十分好笑,虽然不能笑出来,但是却把个杜丽娘遇到心上人的欢喜更演足了十二分,直盯着赵燕如的眼睛看,眼波盈盈,脉脉含情。
赵燕如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搂着萧玉檀下了场,终于抽出空来用袖子擦去了眼泪,苦笑着用柳梦梅的口白说:"姐姐,你好狠的心。"
萧玉檀被他作弄得多了,还是第一次报仇,孩子心性,不免得意起来,抬手指着赵燕如,也装着杜丽娘娇媚的腔调说:"有两字儿赠君--活该!"
赵燕如一楞,咧开了嘴想大笑,却恐怕台下听见了,又急忙闭上嘴苦苦忍住,这时候龙套已经过完,他只好忍着笑,又与萧玉檀携手上了台,撇开了台下的恩怨,又是一对令人称羡的才子佳人。

下了戏回到后台卸了妆,萧玉檀看到赵燕如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不由有些过意不去。因为赵燕如虽然经常作弄他,但是从没让他丢过脸面,更没伤过他,可是他赌气这一下,没事还好,如果真打坏了赵燕如的眼睛,以后唱不了戏,赵燕如下半辈子可就算是毁了。
萧玉檀有心想给赵燕如陪个不是,面上却过不去,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赵燕如看了出来,主动笑着对他说:"你今天唱得很好。"
萧玉檀以为是在讽刺自己,不由得更是尴尬。
"我不是那个意思,"赵燕如看出他的心思,忙摇手道,"我的意思是......你今天唱得活。"
"唱得活?"萧玉檀不解的看着赵燕如。
"对,就是活。以往你虽然也唱得不错,一上台便能入戏,这本来很好,但是太拘谨了,一举一动都照着师父教的做,连一丝都不肯乱,却不知道戏是死的,人是活的,十个人来演,就有十个杜丽娘。你本来丰韵就生得好,举止倒比你师父还要典雅些,没必要什么都学着他,应该唱出你自己风格才好。放松些,别被第一次的意外吓住了,你要是过不了这关,永远也成不了红角儿。"
萧玉檀在心里细细把赵燕如的这些话描摹了一番,他毕竟阅历还浅,只觉得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直觉中也知道赵燕如说的是对的,一时竟想得出了神。
赵燕如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摆手笑着说:"你年纪还小,我跟你说这些怕是早了点,你也不必急在一时,回去再慢慢想,觉得我说的对,就听听,觉得不对,就当我没说过吧。"
萧玉檀想,难道赵燕如经常在台上给他找茬,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吗?心中不由得感激起来,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是他的性情一贯冷清,不会说软话,嘴唇动了动,只是说了一句:"谢谢。"
赵燕如也不在意,含笑径自去了。
萧玉檀没有走,在后台里坐下来,把赵燕如的话又想了一回,越想越觉得对,自己先前不知道的道理都想通了一些。怪不得以前自己在台上觉得这么累,恐怕不完全是担心赵燕如捣乱,而是自己太紧张,身心都绷紧了,哪里能不累呢。又想起今天这场戏,虽然和赵燕如闹了一回,竟然还唱得挥洒自如、游刃有余,觉得有一种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放松,有一种尽在掌握中的自信。
想着,对赵燕如的感激又添了几分。

[13]把场
行话。演员演某一剧目因经验不足等原因,由师长在侧幕照应把关,以稳情绪。有时演出特注明由某某名人"把场",既抬高演戏演员的身价,又借此招徕观众。
[14]场面
这里指伴奏的乐队。
[15]逮住
行话。演员有时在台上临场发挥,唱腔或身段有所改变,如果琴师和打击乐能随机应变,不露破绽地与其配合,就叫逮住了。配合得不好,露出破绽,就叫没逮住。

第三章
萧玉檀等在后台不走,是为了看师父的《絮阁》[16]。
孙鸣玉以唱贵妃出名,但近几年很少唱了,可今天不同往日,这是杜府的堂会,当家的杜爷,杜子云,与他的关系不比别人,辞不了,便抖擞精神打扮起来,多擦一些粉,掩盖住面上的烟色,抹上胭脂,就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杨贵妃,那双流波溢彩的眼睛,一如当年。
一唱采打帘开,贵妃莲步轻移出来。
看扮相,娇媚如牡丹带露,再听得唱起来,声音娇柔圆润,妩媚中带着幽怨,将戏中贵妃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萧玉檀看得目眩神驰,师父的贵妃真是唱神了,身段、唱腔都没得挑的,京城里头一号。
唱得一段,就见个丫鬟捧了一封钱来,放在戏台前矮几上。
"梅姨奶奶有赏。"
孙鸣玉柔媚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穿过低垂的珠帘直刺向端坐在里面的女眷,那里,有一双吊梢的凤眼也正在盯着他。
他在她眼底了,可他却被重重帘子阻隔,看不见她。
他在明,她在暗。

台上,杨妃桃腮飞红,远黛含颦,纤纤玉指直往唐皇脑门上指去,娇嗔着奚落。
"只怕悄东君,
春心偏向小梅梢,
单只待望着梅来把渴消......
只问恁,
是谁把那珍珠去慰寂寥。"

推书 20234-03-18 :洪荒记-望帝春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