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作者:余生  录入:03-18

萧玉檀冷笑一声,说:"杨妃跟了明皇,落得缢死马嵬坡,我师父跟了杜爷,落得含恨九泉,我倒还能指望什么呢?"
春儿本想说"可是若没有杜爷,只怕光景更加凄凉",可是知道他现在听不下去,只得暗暗叹息一声,把嘴边的话咽下,不再提这个话题,劝慰道:"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至于眼前的局面,少爷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至少有一点好处,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值钱的东西,要真过不下去,随便拿哪样去典当就行。就是爷那套烟具也价值千金,您又向来不待见那些东西,当了也干净,就怕名声上不好听。"
"那些东西,还是不动的好,"萧玉檀想着,又担心起来,"院子里的东西都有数没有?别丢了都不知道。"
春儿答:"以前是没有的,丢了不少了,我见爷不管,就大着胆子管起来了,都记了册子,叫下人们各自看好了自己的管辖,在谁手上丢的就找谁。"
"这很妥当,以后你依旧管着。"萧玉檀松了口气。
"对了,少爷,库房里还有许多爷攒下的行头,您就是不舍得当,也可以拿来自己用,都是不错的东西,至少撑得起外头的场面。"
"真的?带我去看看。"
萧玉檀感兴趣起来,换了衣服跟着春儿去了库房。

春儿开了锁,房门发出低沉的吱嘎声开了,里面透出一股浓郁的樟脑味儿,显然东西是保存得很好的。
只见里面是一大堆的箱子,层层叠叠的堆砌着。
春儿捏着一大把钥匙,去开了其中一只箱子。
萧玉檀走过去看了,只见那里面都是行头,金丝银绣的,十分精美,在光线暗淡的库房里都光鲜得亮眼,虽然大多是旧东西,但看着都跟新的一样,只怕现在新做的,反倒没有这般细致。又有一只大箱子里另有小盒子装着的各式头面,一应齐全,全是真金白银的。
萧玉檀叹笑:"我还担心什么啊,若是真没钱,随便拿一箱子出去典当就尽够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师父了,但是现在才发现,隐藏在表象下面的孙鸣玉,就像这藏在偏僻库房里的辉煌,是他所陌生的另一面。
春儿抿了抿唇,也笑:"看着好,但都是些旧东西,真要当也不值得什么钱的。"

第十一章
萧玉檀看见其中有一个精致的樟木箱子,似乎与别的有些不同,就叫春儿打开来。
箱子一开,他似乎就觉得一道光华从里面射出来,几乎不敢逼视,扭过头去,过了一会才看向里面,却见是大红的料子,上面点缀着无数花鸟刺绣,无比精致,都是真正金丝银线绣成的。萧玉檀抖开看了,见是一条大红的舞裙,还配着外面罩的一身缀满璎珞的白绣袍,就猜出这是《长生殿》中《舞盘》里面贵妃的舞衣。
他也见班子里其他的旦角演过这场戏,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一套舞盘衣,一见之下,心里十分喜爱。
细腻的丝绸料子在幽暗的光线中都闪耀着红艳艳诱人的波光,萧玉檀轻轻抚摸着它,低吟念白:"整顿衣裳重结束,一身飞上翠盘中。"
霓裳羽衣,倾城一舞。
仿佛感受到师父当年演《长生殿》,京城里万人空巷的盛景,一时十分神往。
春儿突然说,"这是杜爷给置办的行头里,爷最喜欢的一件,经常拿出来看的,所以这箱子上都没什么灰尘......"
萧玉檀手一动,从裙子里掉出一样东西来落在箱子里,他拣起来看了,是一只绣花香囊,凑到鼻端嗅嗅,虽然是旧东西了,但仍有一股淡淡的清雅香气从里面透出来,这想必就是戏中唐明皇赐给杨贵妃的那个"瑞龙脑八宝锦香囊"。
贵妃接了香囊,喜滋滋的谢赏唱道:"侥幸煞,妾沐君恩透体香。"
只如今斯人已逝,余香尤在。
萧玉檀走出了库房,手里拿了那个香囊没有放下,把它举到眼前看了,上面的并蒂花绣得可真细致,花枝儿紧紧的拧绞在一起,抵死缠绵,望它笑了一笑,回头吩咐春儿:"你挑拣一下这些行头,合用的就拿出来我用吧,放着也是浪费东西。"没让春儿跟着,自己走回了房间。
回了房,见夏儿在房里,就叫他准备了笔墨,铺了一幅纸在书案上。
他的字是师父手把手教的。孙鸣玉虽然不愿宣扬,但真实是书香世家出身,家学渊源,自然不差。很少有人知道萧玉檀写得一手瘦金体,很有神韵。
当下,萧玉檀提笔舔了墨,便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凤鸣堂。
完了丢下笔,吩咐夏儿,"你去找个手艺好的木匠,重新做块牌子,就刻这个。做好了,就拣个日子把外头的牌子换了吧。"

过了几天,当刻着"凤鸣堂"三个字的黑底金字牌子送到堂子里来的时候,见了的人都很诧异。
静言悄悄的问萧玉檀:"怎么就想起换牌子来了?"
萧玉檀只淡淡一笑,"想换就换了,没什么意思。"
诧异归诧异,但是这个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想起,萧玉檀已经是这个堂子里的主人了,因此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春儿走进房来说:"少爷,我已经把工钱给木匠结清了。"
如今春儿已经是堂子里真正的总管了,凡是银钱出入,都必定要经过他的手。
萧玉檀只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春儿看了看他,又说:"少爷,您看选个什么日子换牌子?"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萧玉檀抬起头来看向窗外,"难得今天的太阳这么好。"
"换牌子这样的事,是不是应该找人算个好日子,再请几个客人来吃台酒,祝贺祝贺?"
"有什么好祝贺的?"萧玉檀笑,"换汤不换药。"
可春儿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那挑个日子......"
"不用了,"萧玉檀打断他,"无论好日子、坏日子,都一样要过,挑得了吗?我说今天就今天!"
说完他就立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春儿无法,也只好张罗着让人找梯子,叫家人抬了那块牌子跟着萧玉檀走到大门外去。
萧玉檀站在胡同里,抬头看着下人搭着梯子爬上去,摘下了"度香堂"的牌子。
苏静言拉着弟弟也走了出来,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着。
"度香堂"摘下来了,被斜着搭在墙角放在地上,黯淡的,灰灰的蒙着一层尘;崭新的"凤鸣堂"被下人们吆喝着抬了起来,送到门楣上,稳稳的安置下来。
萧玉檀抬手遮住有点刺眼的阳光。
阳光下,牌子上细密的黑漆底子灼灼生光,衬着三个金字--凤鸣堂,一钩一划,飘然出尘,直欲腾空飞去。
苏静言看着,忍不住探出手,在袖子底下握住了萧玉檀的手,十指交缠。

一阵风过来,带着丝丝热意,摇得枝头碧绿的叶子沙沙的响......
萧玉檀听到自己的心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春天既然已经过去,夏天就要来了。

安放好了牌子,萧玉檀走回堂子,一边吩咐春儿:"今天晚上让厨房安排几桌酒席,让我们堂子里的人自己乐一乐就算了。不过现在先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院子里来,我有话要说。"
春儿答应了,又问:"那块旧牌子怎么办?"
萧玉檀闻言转过头来诧异的看着春儿:"当然是放库房里,难道倒好劈了当柴火烧吗?好歹是师父留下的东西。"
春儿低下头,"......那我下去叫人了。"
苏静言跟在萧玉檀身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春儿的背影,没有说话。

度香堂,如今该叫凤鸣堂了。
这个消息立刻就传遍了所有下人的耳朵,新主子让他们在院子里集合,也没有人敢不听从的。
萧玉檀让夏儿端来一张椅子,自己在院子中间坐了。
静语本来也想叫人去搬椅子,但是静言不让,把他拉了一把,一起站在萧玉檀身后。
萧玉檀仍是一身全白的孝服,一张脸白瓷也似,流动着柔腻的光泽,却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神情冷清。
下面站的十来个下人都觉得他的眼神似乎落在自己身上,十分锐利,畏怯起来,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今天我叫大家来,首先是要谢各位,这段时间给师父办后事,各位都辛苦了。"萧玉檀说完,欠了欠身。
下人们都慌乱起来,从来只有下人给主子行礼,哪里有主子给下人行礼的。
一个五十来岁大脚妇人走出来说:"当家的不必客气,这些都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当不得您一个谢字。"
萧玉檀与她交换一个眼神,点点头。
这是胡嬷嬷,从小萧玉檀就是她带大的,后来才换了夏儿侍侯。她管着后院里所有的下人,又和萧玉檀的感情不一般,是绝对靠得住的。
"既然大家叫我一声‘当家的',我不会亏待大家,"萧玉檀说:"我今天叫人换了牌子,度香堂以后就改作凤鸣堂了,虽然是我做主了,但是师父的规矩不敢变,各人仍旧司其职,工钱一概照旧......"
说到这里,似乎听到下人堆里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但有一条,"萧玉檀正了脸色说:"从前师父不大管事,规矩只有两条,一不准唱粉戏,二不准姘妓女,但是,我今天也要添上一条规矩--不许抽大烟!这是我萧玉檀的规矩,从现在开始也就是凤鸣堂的规矩!"
他叫夏儿拿来一个小箱子,打开来给所有人看了,里面的正是孙鸣玉从前所用的所有烟具,他从里面拿出一支象牙的烟枪,轻轻抚摩,说:"我恨这些东西,但是这是师父的遗物,不忍毁坏,只好把它封存起来。"
萧玉檀拿锁把箱子锁上,手一抬,一把黄澄澄的钥匙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抛到井里去了。
萧玉檀抬手指了天,说:"我这里先做个榜样。我萧玉檀生生世世绝对不沾大烟,有违此誓,老天叫我不得好死!"
苏静言忍不住在旁边叫了一声"师兄"。
无论真不真,都不兴随便发誓的,不吉利。
萧玉檀却不理他,只是说:"从现在开始,我这堂子里的人,全部都不准沾大烟,要是谁坏了规矩,对不起,只能请你走了。"
下人们都屏气听着,也有些人不已为然,但是都不敢出声。
"还有最后一件事......周贵!"萧玉檀叫。
周贵上来答应了。
他是堂子里的老家人,听说自从师父开了度香堂他就已经在这里做事了,是个老资格的,堂子外头和前院的人、事,都归他管着。
"你和胡嬷嬷、春儿一起,把堂子里的支出项目列个单子出来给我看,把一些大家觉得可有可无的花费,也另外列个单子出来--我也不怕告诉大家,师父去了,堂子里如今不比以前了,能节省的,还是节省些为好。"

静语轻轻拉了拉哥哥的衣角,低声说:"大师兄好凶啊。"
"傻瓜,"苏静言爱怜的摸摸他的头,轻声说,"师兄这是要立规矩,不然以后怎么当家?"
他转过头,看着萧玉檀雪白端凝的面容,心里微微的发痛。
这个凤鸣堂的年轻主人,才刚刚满十五岁,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第十二章
萧玉檀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侧耳细听,清晨冷冽的空气中,"咿--呀--啊"的喊嗓[27]声,飘飘忽忽的荡漾着,凄凄楚楚,在黎明前分外幽暗的胡同里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像眷恋人间不肯离去的幽魂在哭喊。
要在别的地方,早有人骂起来了,但是这里是八大胡同,戏子的邻居也是戏子,因此心安理得的吊嗓子,不必在乎谁的脸色。
每天早上听到这声音就知道该起了,这已经晚了,勤奋的早跑到前头去了,萧玉檀不是不想早起,只是昨天晚上出去陪酒,被灌了两杯,现在头还是晕的。
他慢慢的起来,夏儿过来服侍了洗漱更衣,这才走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早已有了个灵动的身影。
每天早上,他都是最早的。
萧玉檀第二。
还有一个,这个时候通常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萧玉檀来的时候,苏静言正提着一杆枪,扮演英姿飒爽的扈三娘。
只见他一边舞一边唱"......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出自《扈家庄》)
一杆枪,耍得上下翻飞,像活物一样,灵活自如的在他身边飞舞。
萧玉檀赞叹的看着他。

苏静言耍完一套枪,停下来喘口气,才发现萧玉檀站在旁边,一笑。
抬枪,亮相。
娇声道:"来将可是王伯当?"(出自《虹霓关》)
萧玉檀也笑,道:"正是你家老爷!"
随手从兵器架上拣起一杆枪,抬手便向苏静言刺去。
苏静言笑个不住,举枪架住了,笑道:"看枪。"
两人你来我往的打了起来。
打完一套,静言的枪一翻一压,将萧玉檀的枪压在下面。
静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来了,在旁边打诨。
拍着手,娇滴滴的叫:"夫人,杀呀,杀呀。"
静言听到了,啐了他一口,回头对萧玉檀说:"师兄,你不愧是从小习武的,功夫真好,唱功更是比我好多了,难怪从前师父说,你不肯唱武旦是为了给我留口饭吃。"
说罢,一双眼睛黯淡下来。
萧玉檀摇头说:"那是师父吓唬你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苏静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的苏静语就咯咯笑,说:"哥哥,你怎么不往下唱了?看你们那情意绵绵的样儿,我替你唱那心里话得了。"
苏静言听他这一讲,马上知道不好。
果然,苏静语说完,开腔就唱:"有一句衷肠话与你商量......"
静言又羞又气,把枪一横就朝他扫过去。
静语灵敏的一闪身躲过了,加快了速度继续唱:"......你若是弃瓦岗向奴归降......"
静言更急,顾不得什么,挺枪就朝他追过去。
静语哎呀的叫了一声,一路跑一路不歇气的唱:"......我与你做夫妻地久天长!"
一边唱,还一边扭扭捏捏的做着身段,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将两只纤纤食指并在一块儿,叫它做个并蒂花。

苏静言白皙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一向拙于口舌,从来争不过自己这个弟弟,当下也不说话,挥舞着手里一杆白腊枪,把静语赶得满院子的乱跑。
苏静言脚上踩着跷,但跑起来绝对不比苏静语的大脚丫子慢。
跷底敲在石板地上,咯咯咯咯的响,密集得如急雨一样。
不一时,枪头已经在苏静语的屁股上戳了好几下。
静语上窜下跳,大呼:"救命啊--"

萧玉檀站在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直要拿手里的枪当拐杖使才站得住,嘴里还要唱:"丫环们准备下无情棍棒,等到来呀,着力打不可留情。"(出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这时,静言的枪杆子在静语的膝弯上一扫。
苏静语哎哟一声叫,扑倒在地上。
苏静言赶过去,把枪搭在他肩膀上做了个亮相,傲然道:"看你这梁山小小蟊贼,焉敢与你姑娘交战。"(出自《扈家庄》)
静语抬手架住枪,作惊惧状,道:"好哥哥,打错了,你的薄情郎在那边呢!"
兰花指一比,直往萧玉檀指去。
苏静言循着那手指望去,正巧萧玉檀也正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萍水相逢。
苏静言望去,在萧玉檀幽若深潭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房中的欢喜直要满溢出来,含情带怯,在眸与眸的交触中败下阵来,红着脸撇开头去。
恨静语促狭,他转头对场边的小厮秋儿使了个眼色。
秋儿侍侯了几年,戏文也早看得熟了,当下会意的拉了一把冬儿,两人过来把苏静语从地上提起来,左右搀住,念道:"王英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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