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知肚明:陈茜本就对我家人不大有好感,现在见了爹这个样子,哪里还会尊敬他?爹啊,你刚才既然反对,就应该反对得久一点,这样,他为争取你的同意,怎也会使尽手段来讨好巴结你啊。你得的好处只会更多,还会迎得他对你的尊敬。而现在,以后可能只会是爱屋及乌了。爹啊,你又是只看眼前利,不思长远事了。--爹,你真的很笨!
那人挥挥手,淡淡吩咐,“下去吧。”完全一副打发不相干的旁人的口气。
“是。”老父连连点头,立即退了出去,还替我和他关好了房门。
唉。看着这样的老父,我完全无语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抱着我,头埋在我胸际,那人不语。很久之后,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我不喜欢你的家人。”
叹口气,轻敲他头一记,我无奈的说,“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虽早已看出,但听他亲口说出来,仍是有些不接受,但……唉,老父的表现实在很难让人尊敬、欣赏啊。
“来之前,我还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生出我的阿蛮来?见面后,当真让人失望得紧。”抬起头,那人认真说道,“阿蛮,这样的家庭能生出你这样的孩子来,实在是个异数。他们不知积了多久的福才修到有你这样一个家人。”
“笨蛋。”狠敲他头一记,我道,“不准在我面前说我家人的坏话。他们纵有一身缺点、千般不是,也仍是我的至亲。”
沉吟片刻,那人说,“阿蛮,我有个预感--为了他们的利益,你终会被他们所出卖。他们,极有可能会拿你去换一些他们所渴望的东西。”
“也许吧。”我淡淡道。看似不以为然,实际上心里真的很认同陈茜的话。
这样的乱世中,亲情往往就较平时来得淡。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且活得好,牺牲骨肉血亲仅是稀疏平常事。而且从我家老父及小弟的性格来看,客观的说,发生这样的事,是极有可能。
老父性格懦弱,贪婪自私,偏又目光短浅,只看得到眼前利益,从不为长久做打算。只看他当年想趁侯景之乱发财却又在变乱生起时不敢奋勇搏一下反而要逃回山阴即可知道。当年在乱军中,不是我一次又一次站出来,挡在他前面,用自己换取他的生存,他焉能活到现在?
而小弟,那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的性子我还不明白?这个世上,小弟最爱的,只是他自己。任何阻碍他发展路的,统统叫做绊脚石,统统得除掉。反之,只要是能给他好处的,哪怕对方是杀父仇人,身有血海深仇,小弟仍能含笑与之相处往来。这样的性子,在乱世中,原是好事。只是若把有些手段使在自家人身上来,未免会叫人心寒。所幸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足够的诱惑让小弟做出伤我心的事。
见我久不语言,那人以为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急了,慌忙解释道,“阿蛮,你可别跟我呕气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的家人真的……”
掩住他的嘴,我笑容可掬,“我们不谈这事了。好不好?”
我也知道,避而不谈,并不等于它就不会发生,但是,仍让我暂时逃避一下吧。毕竟,当背叛发生在自己全力守护的亲人身上时,我心里并不好受。
“……好……。”
半晌后,那人开口问我,“如果有一天,有人欺骗你、出卖你、背叛你,你会如何?”
“那就要看是谁了。”
“如果是为你所信任的普通人,比如朋友或者身边下属等,会如何?”
我淡淡道,“我会亲手杀了他。”生平最恨欺骗、出卖、背叛。对于此种人,绝不原谅,也绝不手下留情。
“那如果是你家人,你,会如何?”
“到那时再说吧。”
“不许敷衍,说!”
凝神思索一会儿,我笑,“若真如此,定会割袍断义,再不往来。”
“为什么不亲手杀了他们?”
“他们再怎么不对,仍是我的家人。对他们,我下不了手。”
“那又为什么不原谅他们?”
“因为我是一个很极端很偏激也很绝烈的人--既然你为了你所想要的出卖了我,那,从此以后,你就和那东西一直呆着吧。阿蛮,在被欺骗、出卖、背叛那一刻起,就被你所舍弃了,就跟你再没有关系了。”
那人叹息,“真是刚烈。”
又过了很久,那人小声问,“如果是我欺骗、出卖、背叛你,你,又会如何?”
“如果是你欺骗、出卖、背叛我,我,会如何呢?”重复他所说的话,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发现,连自己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韩阿蛮一向快意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含糊。对于曾欺骗、出卖、背叛自己的人,是绝不会心软,更不会手下留情。但当把那对象换成是他时,却真的为难了……
抚着他的脸,看他认真执着索要答案的眸子时,连自己都迷惑了,“会如何呢?--我也不知道。”
没有再追问我答案,那人只是紧紧抱着我,纠缠、沉沦……
和陈茜在山阴呆了十数日后,匆匆返回军中--边境告急,北人来犯。
同年,陈霸先率兵击退北人进攻,因功,被梁帝封为陈王。陈茜因战功显赫,被梁帝封为长城县候。
时天下大权皆在陈氏之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间流传着一首奇怪的童谣:
可怜巴马子,一日行千里。
不见马上郎,只见黄尘起。
黄尘污人衣,皂荚来清洗。
无人知其意思,却流传甚广。
第 18 章
太平二年,十月,陈霸先废梁帝萧方智,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陈,改元永定。
永定元年十月乙亥,永定帝赐百姓爵二级,文武二等,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赐谷五斛。并拜吴明彻为安南将军,和周文育、侯安都一起讨伐王琳。
随后封梁皇太后为江阴国太妃,梁后为江阴国妃;追封皇考为景皇帝,庙号太祖;皇妣董太夫人为安皇后,前夫人为昭皇后;立陈王妃章氏为皇后,世子克为孝怀太子,女陈见琛为玉华公主。
同月,陈军兵败,侯安都,周文育等均被俘,只吴明彻率军返回建康。
十一月丙辰,永定帝封长城县侯陈茜为临川郡王,陈茜之弟,远在长安的陈顼为始兴郡王。
在陈茜被封为临川王的当夜,他曾做了一个梦。
那天夜里,他自微笑中醒来,看他笑得开心,不由问他,“做了什么好梦?”
“我梦见梁武帝萧衍了。我梦见他说,他把萧家天下全交给我了。”
!
随手披了件外衫在身上,他下榻,在房内随意走动着,“他把天下交给我了!”他长笑出声,“看来这江山注定我也有份啊!”笑声中,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阿蛮,”回过头来,他看着我,缓缓道,“当年我出生时,天降异像,父亲曾请人为我卜命,术者说我是皇帝命。如今我又做了这个梦,当真应了当年的异像。--原来,我真注定要得天下!”
他的脸上,有着怒放的野心。
我深爱的男人啊,你终于不愿压抑欲问鼎天下的欲望了!
黑眸深深凝视着我,他沉沉问道,“阿蛮,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淡淡笑道,“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想要什么,我一定帮你得到。”
他大笑,“不亏是我的阿蛮!”
走过来,抱着我,他认真说道,“人人皆说我有帝王相,若我当真为帝,那时,我便册封你为皇后。让你与我同受百官朝贺,天下敬仰。千秋万世后,同葬一陵。阿蛮,可好?”
这人在说些什么不切实际的傻话?我懒懒提醒他道,“你还有个正妻,名唤沈妙容。”
“不要理她。”看牢我,他固执的要求,“我就要你。足以匹配我的,就只有你。我要你答应我!”
我一笑,“若真是立了我为皇后,到时只怕后宫佳丽统统近不了你身。你有的,就只能是我一人而已。”
他大喜,“这么说,你是肯了?”
我淡淡笑道,“古时候有女主,那后世出个男皇后也就不足为奇了。你若真为皇帝,我做个男皇后又有何不可?”
“好!好!”那人看牢我,目光灼灼,“这可是你应允了的。到时可别反悔。”
“等你真当了皇帝再来说这个吧。”捏着他的脸,我笑咪咪,“临川王,现在国内大局已定,你这个王位还会如战时般安稳?--别说什么皇帝不皇帝了,现在你先给我想想目前的保全之道吧!”
“不怕,不怕,”他呵呵笑道,“皇上只怕还是不敢对我下手。你看,安都、文育被王琳所俘虏,叔父只怕仍是得借我的力。所以,目前,我们仍是安稳的。”
“这么笃定?”
那人不以为然,“他要真敢这时就动手,我还怕了他不成?还不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笨!”狠敲他头一记,我责道,“古有明训: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自己看着办吧!”
“阿蛮好凶哦。”揉着被敲的地方,这人委屈说道,“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咚!”又是一记狠敲在他头上,我教训他,“敌人会对你手下留情?开什么玩笑?!当年你叔父已对你生了杀机,现在他已是九五至尊,哪里还会给活路让你走?”那年陈霸先眼中浓烈的杀意,我至今未忘。
那人却一个劲的闹我,“那是敌人,又不是你。我是要你对我再温柔一点。”
我瞪他,“我对你还不够温柔?”
“不够!不够!完全不够!”
“是吗?”阴阴笑着,问他,“那要怎么才算是对你够温柔?”准备他只要一开口,就再给他几下。
“比如说,像这样!”猝然将我扑倒,那人笑得贼忒兮兮,“比如说,当我抱你的时候,你要更柔媚一些,更淫荡一点。”
“你……”我又好气又好笑,刚准备开口,那人的热吻落了下来……
成功的点燃我身上的火,让我跟他共赴情天欲海……
欢爱过后,我困倦得只想快快睡去,却听到那人在我耳际如宣誓般坚定说道,“我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不会放你走。你是我的!永远只能是我的!”
永定元年十二月,永定帝派遣使者至北周索要当年被其掳去的长城国世子陈昌及陈茜之弟陈顼,周人允许却一直未将其送回。此后,永定帝频频派遣使者求索,周人仍是许而未遂。
见其亲弟项久不归来,陈茜心里极不好受,常常为陈顼担心,怕他在北边受了什么委屈,至此,我才知道,对其弟,他倒真是兄弟情深。
他自己也承认,在族中,除了其弟,他谁也不信。
只是这话是真的吗?他信任其弟不假,但那应该只是指与族中人比较而言吧?这世上,只怕少有人能让他全心信任。
陈茜生性多疑,对任何人皆在心中留意防备,难以真正相信人。
我却知道,这世上,最为他所相信的,是我。
这个多疑的男人的只信任我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事实,心上就会涌起甜蜜,更有一种自己是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宝物的骄傲与自豪。
十二月底,为庆祝明年的元旦盛典,陈茜与我自临川同返京城。
离京城越来越近,我心中也就越欢喜。上次陈茜被封王时,我随着他四处走访:视察民心、拢络官员……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看见琛,现在好了,可以去见见见琛了。
一抵达京城,顾不上旅途疲惫,我兴匆匆准备去找见琛。那人冷冷一笑,也不搭腔。虽然知道他心里不悦,但我实在想见琛得紧,于是只装作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自顾走了。所幸那人却没阻拦,虽然脸色不好,却仍是让我出去了。
昔日青玉小筑,如今已变为御赐公主府。据说今上本另赐有华宅送给见琛,但见琛拒不接受,仍愿长住青玉小筑。永定帝无奈,只好由得她了。
也不知见琛在想些什么,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子嘛。她一向是贪华服美食豪宅的。这一回却拒而不受,真不知为的是什么?
轻车熟路的来到公主府,一见到守门侍卫,发现都是些相识的弟兄,真是让人感到份外亲切啊。
还没来得及和他们寒喧几句,一见到我,侍卫立即说道,“奉圣上口谕:从此以后,韩子高不得与玉华公主往来、接触。我等特地前来监督。”
什么?
“我不信。”想也没想的,我直觉回答,“这不可能。”若真有圣旨,为何只对见琛,而不对韩子高明言?
“韩兄弟莫要追问我们。”因我与众人素来交好,为首的侍卫李大同在宣完旨后,也不再打官腔,直呼昔日称呼,“子高,我们只是下人,只知道奉旨行事,并非是为难兄弟啊。”
“若真有圣旨,为何只对公主,而不对韩子高?”
“唉,韩兄弟,你莫要为难我们啊。”一侍卫叹息,“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圣上真下了这道圣旨?”
众皆点头称是。
我追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十三日前。”
十三日前?
十五日前,那人上奏折禀告皇帝我们将会抵达京城的时间。算算日子,十三日前,应正是奏折抵达之时。
下旨的虽是皇帝,但有心阻我见见琛的,却是另有其人。永定帝若真是不愿我见见琛,一道圣旨下来,我又焉敢不从?他若真是为了当年事而决定灭口,只会杀了我,绝不会阻我与见琛见面。却没杀我,由得陈茜为我加官升职,而后又独独下了这道旨,只命见琛不许与见面、接触,且是在十三日前下的旨,我想,我明白了……
匆匆拜别那几名熟识侍卫,我生气的赶回临川王的临时官邸。
推开门进了房,那人正在看书,理也不理我。
直直走到他跟前,我一字一字说道,“我要见见琛。”
那人无所谓的笑笑,“我可没拦你。”
“我、要、见、见、琛。”
“奇怪,你不是刚自她那里回来?”
“你自己做过的事,你自己明白。”
看了我半晌,那人放下手中书,起身,笑了,“果然是我聪明的阿蛮啊。我做了什么也都瞒不过你。--不错,是我要求皇上下的旨。”望着我,那人眼光中大有挑衅之意。
“为什么?”
那人慢条斯理的说道,“早在当日她与我闹翻之际,我就奉劝过她别与我作对。”
只为这?
不由由衷佩服,即使对见琛心存不满,这人也能隐忍下来,等待时机,再行报复,果然是心狠手辣有志于天下之辈啊!随即想起这人一贯的性子,急了,捉住他的手臂,我追问,“你还对她做了些什么?”
他冷冷问,“你就这么关心她?”
“你还对她做了些什么?”
甩开我的手,揉着被我捉住的地方,那人淡淡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请旨要求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