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不愿出手了?”看着那人,我笑了,“我说过,只要是你的敌人,我都会为你除掉,忘了?”
搂着我,那人撒娇,“我怕你念旧情嘛。”
“不会。朋友之义已尽,如今的一切,是他自己找出来。阿蛮绝不会手软!更何况,”我微微一笑,“韩阿蛮跟侯安都并无任何亲情可言。”我的身上,住着两个人,一个叫做韩子高,一个叫做韩阿蛮。身为韩子高时,我会从大局出发,做尽一个朝臣应为之责。而韩阿蛮,却不会问那么多的是非曲直,更不会管那么多所谓形势政局,韩阿蛮,只会为他的爱人做一切。即使在别人眼中,所为皆是错误,但阿蛮,绝不理会!
当我来到嘉德西省时,屋门洞开着,远远的,我就看到安都正持着笔在写字。
安都长于隶书,涉猎书传,五言诗写得很好,他通音律,长于骑射。堪称是文武全材。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能静心书写,实不亏为一代豪杰。
我轻轻叹息一声,“安都,我来了。”
侯安都转过了身,淡淡问我,“子高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我点头。
安都轻蔑的笑了,“不知皇上是显戮还是赐侯某毒酒一杯?”
“安都该知道,皇上要你自尽。”
“自尽啊。”抚了抚身上佩剑,安都怅然说道,“看来我这把剑,最终要饮的,是我侯安都自己的血啊。”
我无言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安都却极为平静,“侯安都纵横一世,杀敌斩将,这一生,也算是尽兴了。就算是死,又有何不可?只是,临终前,尚有一个心愿。但望子高能成全。”
我忙说,“安都请讲。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能力之内,韩子高定然做到!”怕侯安都提出什么太过份的要求,不敢把话说得满了,我只应承:能力之内,定然办到。
听到我那句“能力之内”,安都不由一笑,说道,“绝对是子高能力之内。”
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厚着脸皮问他,“不知到底是何事?”
安都轻叹道,“此时,我只放不下家人。我身死后,但望子高能保住我侯家人,让他们不被牵累、不受屈辱。”
闻言,我松了一口气,笑了,“安都放心,皇上说过,绝不株连你家人。”
“皇上说过?”侯安都冷笑一声,“皇上当年还曾对我说过,绝不做那鸟尽弓藏之事来,如今他有什么做不出的?――我不相信皇上!”侯安都死死的盯着我,像要把我钉在这里一样,“我要的是子高你的承诺。”
我庄容承诺,“韩子高定会保护安都的家眷,绝不让其受连累。”侯安都被诛杀后,他的家人自不该被连累。若真处置了侯安都的家人,叫百官万民如何不战战兢兢?如何对天嘉帝信服忠诚?所以,无论如何,我是定会保下侯安都的家人!
“这样,”安都长叹一声,“我也放心了。”
我和侯安都随意的坐着,漫无边际的闲谈着。说的,是我们曾联手做过的一切事迹。
安都说,“其实在战周人以前,我都不大看得起子高。以为子高不过是凭着美色以获取荣华富贵。在那回对付陈昌时,我方发现子高心狠手辣,身上隐有枭雄本色。到战周人时,才知道子高原来有勇有谋,智勇双全。那时候,我才服了。”
我苦笑,“你以为,我们的皇上,是那种轻易会被枕边人迷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笨蛋?皇上精着呢。如果我只有美色,那一生一世也就只能是个小宠爱,不会被他一次又一次的委以重任。”陈茜的性格,再现实不过,如果不是韩阿蛮真的过人出众,文武皆备,他又怎可能会再三对我委以重任?――如果,我不是一个强者,如果,我不能跟上他的脚步,这上下,早不知被他遗忘在哪个角落,遥不可及的被他丢在身后……
听了我这话后,安都仔细想了想,方叹道,“确实如此啊。皇上,的确不是那种昏溃之君。如果子高真的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美人,确实不会得到今天的高位。――子高,反正我也快死了,你老实答我一件事,你为了什么会跟皇上在一起?你也知道,你如今虽身处高位,但在大多数人眼中,不过是一代佞幸之最,狐媚惑主。身为男人,背负着这样的名声,你又甘愿?”
“当你爱了,哪里会顾着其它这么多。”我微笑问安都,“安都这一生,应该是没有真正爱过吧?若爱了,就会懂了。”
“……爱……”安都有些怅然,“……是啊,我没有真正爱过。”他淡淡笑了,“这一生中,忙着征战沙场,忙着勾心斗角,哪里顾得上情情爱爱?”
“在这样的乱世中,谁不是在想着活下去且活得好了,哪里会去谈情说爱?而你,却为情为爱……”安都有些疑惑的问我,“在这样的乱世中,在你和皇上之间,居然会有着爱情……真的有些奇怪。”
是啊,在这样的乱世,在我和陈茜这样的人身上,居然会真的存在着爱情,真的是件奇怪的事情。我生性贪财重权,冷静理智,心狠手辣。而陈茜,当之无愧为一代枭雄,他狠毒且心机深沉。我们俩这一路走下来,满是成河的鲜血和如山的白骨。在这样的时代、在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居然会有着怒放的爱情……我们的相遇相恋,到底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戏弄?
呵,不管了,管他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戏弄,反正爱就爱了,哪里还顾得上那凭多?
抚过手中金樽,我轻轻笑了,“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别人觉得奇怪也好,肮脏也罢,我是不会理他的。浮生如梦,为欢几何?良辰美景还是莫要错过的好。只要我现在是快活的、是开心的,就够了,其它的,我不理会。”
深深看着我,安都问,“只要当下是快活的,你就什么也不顾了,后世骂名、史书痛责,统统不管了?”
“谁管他?”我满不在乎的一笑,“那些,都是死后的事了。死都已经死了,他们骂骂,无关痛痒。”
“子高真是率性而为!”安都抚掌赞道,“我就不能如此了。总是会想到,后世会怎么看,史书会怎么写,所以……”
安都的语调转沉,他说,“我得今天的下场,其实是皇上诛权臣以自固。说穿了,其实就是兔死狗应烹。”
我正色说道,“安都不可出此言。”
“哦?”安都斜眼睥我,不以为然。
“安都,你助皇上,皇上也赏你,你位极人臣,受殊爵之荣,威拟王候,皇上也算是对得起你了。”我索性把一切说白了,“但你挟威以胁主,完全不懂韬略,不但不知道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洋洋自得,皇上赐酒,你不但不拜谢,反而理所应当的随手接过就饮,又唆使百姓上表为你立功德碑……”
“皇上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大掣其肘。”
“再加上当年重云殿失火……安都,皇上怎会不清除你?”
安都一惊,“子高还记得当年重云殿失火?”
话既说到这份上,我很干脆的问他,“当年重云殿失火,你为何不下手?那时你明明就有机会得手。――安都,不要说什么你跟陈云朗完全没有勾结,若真是清白的,你也不会对南康王痛下杀手,将他们一个不留的统统杀净!”
安都沉默。很久很久过后,他笑了,“果然还是瞒不过明眼人啊。不错,”他点头承认,“我的确跟南康王有过协议。”
我追问,“那当时又为何不肯下手?”
安都沉沉说道,“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一样:我顾忌到后世会怎么看我?史书会如何写我。所以,临时反悔了……子高可记得韩信?--我啊,就跟韩信一样,明明有机会自立,却仍不忍也不愿下手。”
“其实我也知道,那时若下手,凭当时你们二人的状况,绝对只有死路一条,但那一刻里,突然我竟想到了忠君事主--所以,我临时反悔,灭了南康王。”
“长年所受的儒家教育,让忠君事主四个字深深驻根于我的脑海中。那日若就这么杀了皇上,根本就同反叛没有什么两样。更何况那日若就这么跟南康王联手,将当年我在朝堂上大力拥护的天嘉帝杀掉,那是公然作逆,天下人皆会视我侯安都为乱臣贼子……长年来所受的教育,让我下不了手!”
安都沧然一笑,“我就像是韩信一样,念旧情,瞻前顾后,故而引祸上身。”
安都安都你何其天真,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无骨肉亲情,何况是你一区区臣子?你看陈茜,弑霸先,屠陈昌,视亲弟如死人,有何亲情可言?他对亲人尚且如此,就不要说一区区臣子,区区工具了。所有的人,在生性凉薄的陈茜眼中,只是一个工具。臣子,是他夺天下的工具;妻子,是他传宗接代的工具……若非对我动了真情,我韩阿蛮说到底,仍是他陈茜的工具!
对工具,他哪会来什么顾念怜惜之情?安都若在桃岭大捷后晦光养晦,或许不会有今天之劫。但也说不一定,他干涉政务,聚集众人于其府,陈茜哪里肯容忍了?
叹息一声,我说道,“其它什么事都好包容,也都能包容,但你心怀叵测,暗算圣躬,怎么宽待?”再宽宏大量的君主,遇上这种要谋逆夺宫之事,焉会置之不理?!
“是啊,”安都怅然说道,“犯了这一条,任你有万般功劳在前,仍是保不住。”
一口饮尽杯中酒,安都自失的一笑,“我少年从军,数十年宦海生涯一直青云直上,如今却一下子从顶端跌落下来……――我真的就是韩信啊,当断不断,妇人之仁,结果徒害已身而已。”
扔掉酒杯,安都站起身来,“时候差不多到了,子高,你我就此别过。”
看着屋外黝黑一片,侯安都木然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外面劲风袭入屋内,听着侯安都那略带悲愤的凄楚声音,我心里不由一紧,苦笑回道,“不生不灭,轮回自有理。”顿一顿,语气一转,我说道,“安都,请上路。”
安都拔出佩剑,即往颈中刎去……
怕侯安都会弄什么手脚,伸出手来,我在他百会、命门、膻中三处要穴中各拍了一掌……
血喷洒一地……
我在一旁一直守着,直到血凝、身冷。
然后,我双手合十,低低念诵着《往生咒》: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哆婆夜,哆他伽哆夜……”
……
天嘉四年,六月,司空侯安都卒。时年四十四岁。不久,天嘉帝以士礼安葬侯安都,丧事所需费用,由朝廷资助供给,宽待其家属,并未株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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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上已日,是三月三日。从战国开始,历代帝王都要在上已日举行祭天仪式,是一个很严肃的节日。
44
天嘉四年,九月,周迪越东兴岭,复兵临川。
周迪,乃临川南城人,发迹于侯景之乱。梁元帝封他为通直散骑常侍、壮武将军、高州剌史、临汝县侯,邑五百户。绍泰三年,迁临川内史。因助周文育讨萧勃有功,又迁为江州剌史。永定三年,周迪助朝廷战王琳有功,以功加平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增邑一千五百户,并赐鼓吹一部。天嘉帝嗣位后,给周迪进号为安南将军。当年熊昙朗谋反时,周迪与周敷、黄法抃\等率兵大败熊氏,为朝廷立下不小功劳。
只是,此子反心渐现,因见我军久攻留异未克,遂全然不顾多年来朝廷对其提拨栽培之深恩,于天嘉三年二月举兵应留异。
那一年,由江州剌史吴明彻都督众军,与高州剌史黄法抃\、豫章太守周敷讨周迪。明彻到临川,令众军作连城攻周迪,相拒不能克。天嘉帝乃遣安成王陈顼总督众军以讨周逆。我军大破周军,尽擒迪之妻子儿女,只走了周迪,投奔闽州剌史陈宝应。当时陈宝应以兵资迪,留异又派其次子留忠臣随之。
天嘉四年秋,周迪卷土重来。东兴、南城、永成县民,皆周迪之故众,故皆响应周迪。
天嘉四年,九月,辛亥日。
天嘉帝令护军将军章昭达讨周迪。
早在周迪第一次请降时,料着此人的狼子野心,天嘉帝就下了密旨,在暗地里调拨军队、粮饷,布置防务。所以这次周迪作乱,我军是早有准备。
我朝的一番苦心果然没有白费,十一月,章昭达大破周迪,尽擒其党羽,只是周迪又再度逃脱,隐匿于山林之间,我军遍寻不得。
当年侯景之乱时,因流离失所,东兴百姓大多弃家而不顾,群聚为盗。当地官吏莫不围剿之。唯独周迪的处置与众不同:对于这些为盗的百姓,他并不侵扰,反而分给田地,让百姓能耕作生活。东兴百姓对其感激不尽。加上周迪性质朴,不事威仪,其衣着就跟寻常百姓一般,而百姓有了什么困难,周迪必轻财好施,所以即使周迪讷于言语,却仍广受临川百姓推崇。
百姓因当年受周迪之深恩,加上恼章昭达杀人如麻,故竞相帮助周迪藏匿。即使章昭达严加拷问甚至诛戳了不少人,却仍无一人肯告之周迪下落。
昭达无奈,上折自劾办事不利,不能尽擒匪首。
陈茜接到折子后,大发脾气,既恨临川百姓不识大体,又恼章昭达处事无能。
那人目光冷冽,声音森冷,“连周迪也抓不到,我又怎么能寄望他去平陈宝应?要知道陈宝应比周迪更难对付!”他一把将手中折子扔到地上,起身绕着屋内急步走着,越走越快,显得心烦意乱之至。
也莫怪他要发怒,陈宝应收留了作乱的留异、周迪,这不异于是公然扯了反旗。既已显露反心,朝廷就定要派兵征讨。只是陈宝应素以反复机诈着称,而朝中能独挡一面统率众军的大将中,侯瑱、侯安都都已身死,吴明彻不善协调军中上下关系,章昭达太过嗜杀,易激起当地民众义愤……
我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我去。”
那人猛地止住脚步,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说什么?”
迎视着他好看的眼睛,我平静说道,“我说,我要去讨伐陈宝应。”
无视那人的震惊,按着自己的思路,我接着说下去,“周迪已是丧家之犬,我们大可暂且将其闲置一旁,不必理会,由得他继续躲藏好了。眼下的重点是东南边的陈宝应。此人一日不除,朝廷就一日不宁。怎也要把他给杀了。”
那人牢牢盯着我,那神情让我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否则干嘛要这样看着我?就在我准备开口询问自己是哪里推测错误时,那人说话了,“我知道定是要对陈宝应用兵的,只是,你去做什么?”
“我去杀敌斩将,为你平定天下啊。”
“不行!”那人断然拒绝,“刀剑无眼,奔波万里,你要是再有了什么损伤那可怎么办?――你不能去!”
我傲然笑道,“经年征战,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区区一个陈宝应,能奈我何?――我要去!我定要去!”
“我不要你去!”那人急步奔过来,一把将我带入怀中,狠狠搂住,然后说道,“我不要你去!绝不要你去!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若再像上次那样受了伤,你叫我,如何是好?”那人将我搂得更紧,似要溶入骨血中一般,在我耳际喃喃低语着,“不让你去!再也不要你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