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棣之华——伊芙

作者:伊芙  录入:03-13

      他的说辞引起殿下一片骚动,丞相大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怎能开放禁令?这可是始皇定下来的规矩呀!

      中原与大漠之间几度聚合离散,历史上也曾有过几次通商的纪录,只是每每为战乱所扰无疾而终。而自本朝开国以来,始皇为免米尔族人学习中原文化强大以后会反过来入侵我国,于是勒令禁止私人与大漠交流通商,违者杀无赦。


      见大臣们畏首畏尾地抗拒着他的意见,小王爷又补充道:“米尔族早已有了富足条件,但是介于贵国向来的抵制政策,使得我们的族民无法享用邻国丝绸罗缎。多次越过贵国边境不过是希望能够与之通商,谁料却遭断然拒绝,令我族皇帝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


      皇上微微颔首,与不羁的小王爷对视片刻,转而向下头发话:“各位意下如何呢?”

      左侧一干人等无甚反应,默默恭候我带头发话,右侧的老臣们则拥成一团窃窃鸟语。

      接着,李丞相不负众望,出列发表高见。他拱手向皇上作揖道:“臣等以为,此举不甚妥当。禁令是为始皇所颁,如要解禁便是对始皇的藐视,大大不敬也!”

      皇上表赞同,转头看我:“宁大人有何意见?”

      李丞相退回原地,眼珠一点点骨碌过来。小王爷亦别过头等待指教。霎时之间,我竟好像成了这场和谈的关键人物,只要开口说个“不”字,便能左右和谈结果。

      众目睽睽之下,我慢慢踱到大殿正中慢言:“臣的意见与李丞相一致。”

      李丞相闻言,极度诧异地张了白底占掉大半的眼珠一动不动瞪我,仿佛在确认面前之人是否真为那个祸乱朝政为非作歹的妖孽宁常华。

      皇上困惑地试图望穿我的眼眸,我朝他欣然一笑,他心领神会般点了点头。

      “小王爷,并非为难于你。朕也十分想念两国和睦,然始皇之命不可撼动,你说这如何是好?”

      小王爷额角急出不少冷汗。此次前来中原的目的虽说为了解放商禁,但即便本朝皇帝不赞同和谈条件,当真兵戎相接,米尔族已然不是对手。

      待到小王爷在大殿上僵持得快要失去耐心,终于轮到我出面充好人的时刻。

      “皇上!臣有一计。”

      “哦?宁大人请讲。”皇上应允。

      “臣记得始皇当年所立的禁令上是这么写的:‘严禁本国商贾私自与大漠米尔国人通商。’也就是说,始皇并非禁止我们与米尔部族通商,而是禁止与此‘国’人进行金银往来。”我依仗撰写史书时掌握的材料,逐字推敲,从中寻出破绽。


      “大人的意思……”皇上眼中闪现揶揄笑意,表面却依旧波澜平静,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啊!那就要问问小王爷能否做主了。”我回身面向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小王爷鞠躬道,“米尔族是否愿意屈驾接受本国赏封,每年进献牛羊珍品以保证通商畅顺呢?”言下之意便是要大漠米尔族归入本国领土,作为附属领地依存。


      “什么!”他愠怒着握紧结实的拳头,意欲直接赐我一拳。挨过他的揍,我见此情形不禁惊起一身疹子,忙退回原先位置,离得他远远。

      “小王爷似乎不太乐意接受这苛刻条件?”皇上悠然开口,音调较之前高了几丈。“不过难怪,恁大的决定是该谨慎考虑才行。小王爷不必急于回答,天黑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


      小王爷随从借机上前与他耳语,神情凝重,态度谨然。只见他时不时点头轻声说些什么,然后抬眼望皇上略有所思。

      两人的对话一直持续到烈日当空才终告完结,小王爷再度恢复自信满满的姿态,将右手按在心口行了一个大礼。

      “我仅代表米尔一族接受册封。”

      31

      和谈完毕,退出大殿的时候,小王爷不知打哪儿窜出,庞大的身躯兀地拦住我去路。

      “大人!”他一付将要报仇雪恨之姿笑得诡谲,“大人可否领我参观这皇宫大院呢?”

      我受了惊吓,朝后连退几步,方才立定脚跟故作镇定道:“下官尚有官事未曾处理,不便与王爷闲逛,王爷若是有此雅兴,不妨邀皇上同游。”说罢便要转身离去,怎料想那小王爷竟死缠烂打,伸出手来抓我袖摆,我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拽入怀中。


      “王爷!”我又羞又怒,仰头瞪他,只盼这个不知规矩的金毛熊赶快放手。否则被人看见,不知又会说些什么。

      小王爷若有所思地审视我的脸,许久开口,语调极为嗔怪:“大人好生面熟,可是曾在大漠边境与本王爷有过一面之缘?”

      闻言,我顿时浑身冰凉,被发簪牵着的长发仿佛要撑破束缚一般根根竖起。

      天哪!他果然记得!

      我移开视线笑得生硬:“哈哈!王爷在说笑?下官自小居于皇城之内,从未踏出城门半步,又怎能与你在遥遥边关一面之缘?”

      “果真如此?那是本王爷认错人。”他仍旧握紧衣袖不放,另一只手更是毫无节制地揽上我的腰际来回摩挲。

      “王爷!请自重!”我使劲挣扎,终于挣脱他的臂膀退到一旁。

      小王爷眯眼觑我,有意扯开话题,问得莫名:“大人可是姓宁?”

      “诚然,宀丁宁。”我狐疑望他,他只是高深莫测地笑。

      花园那头忽然传来琐碎嘈杂的人声,我不想被看见与他交谈,于是行了个礼:“小王爷如无其他要事,下官先行告辞。”

      “宁大人,我们晚上大典见。”

      ☆☆☆☆☆

      穿过御花园打算回太子殿,百花丛中忽然显现一抹婀娜身影与群芳争艳,那人转身拿狭长的丹凤眼瞧我,笑得灿烂。

      “皇后娘娘。”

      皇后怀有三个月身孕,渐凸起的腹部令原本瘦削的轮廓变得圆润而不失风雅,益加散溢一股女性独有的亲和味道。

      “宁大人。”她的悠扬媚音响起,颔首向我踱来。

      每一次看见皇后,总给人别样风情。蛾贵人时的洒脱俏皮,初为皇后的典雅庄重,身怀龙子后的母性大度。如此一个亲贵的女子,我要是皇上,亦会选上她吧。

      这样想来不禁有些伤悲。若能身为女子,为皇上繁衍后代,那么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是否该为我所获?

      “我想请宁大人为孩子取名。”皇后上前道出来意,我却颇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自觉便瞟向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

      “皇后实在过于抬举臣,恕臣难当此重任。”

      这一对国主国母简直好笑至极。先前皇上希望我参加立后大典,如今皇后则要我替他们的小孩命名。我算什么东西?

      如果只是一个娈童,服侍皇上夜寝,那么强加于身的任务未免太重;要说贵为皇上亲信,堂堂著史大臣,夜幕来临后又为何那样宠幸于我。

      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贪慕虚荣的人,宇文尊曾经当面揭穿,我以为他不够清醒,现在才明白,原来最不了解宁常华的人竟是他自己。

      骗得了皇上的心,便贪婪地希望得到他整个人。不仅待在身边,闭眼睁眼间都能触摸,而是牢牢圈在臂弯之中,难以容忍片点爱意流露给他人。

      这是对于先皇截然不同的感情,也是崇羡和爱的本质区别。可怜我现方醒悟。

      “大人?”皇后伸出玉手在面前轻挥,唤回我的意识,“大人可好?你的脸色很差,需要传太医来瞧瞧吗?”

      “啊!不必麻烦。”我心知自己失态,连忙拱手道歉,“方才略有不适,现已无大碍,还请皇后赎罪。”

      她点头示意我同行,朝着太子殿缓步而去:“宁大人果真不肯为孩子取名?”

      “臣不敢。”我看她在前摇摆慢行,忽而萌生一丝邪念。如果皇后在御花园散心时不慎跌倒竟至腹中婴孩不幸遗落……

      我这样想,右手便不知不觉跟了意念抬起来。前头的皇后及红带丫环顾自走着,无人察觉。

      然理智却咒骂道:不可以!宁常华你疯了!那个是皇上的孩子!

      我被本能和理性不断侵袭啃噬,左右为难。皇后却忽然转身,看到我高举半空的手时向后踉跄了一步,被红带丫环搀牢。

      万幸?可惜。

      “皇后!没有伤着吧?”我过去扶她另一只胳膊关切地问。

      皇后抬头,我略有些许心虚地避开视线。她于是回头嘱咐丫环搀她去一旁石凳上坐下。

      “宁大人。”她抬手请我入座,目光坦然到我不敢正视。“不知大人在心烦什么。但是诚如当初约定,我既巩固了自身地位,自会加以严格遵守,大人无需有甚顾忌。我早说过我们是同类人,头回见面便已知晓。”


      “恕臣愚昧,臣始终不明皇后所谓‘同类人’所指何事。”既然她预备摊开说清道明,我也就顺便问个透彻。

      皇后脸上那一点仅剩的笑意也瞬时荡然无存:“不瞒大人,我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出生。自幼家贫,门外无田。尚未成年,家母便因劳疾无钱医治去世,家父顾不起男子尊严,背着襁褓中的弟弟沿路挨家挨户乞食,无人同情。作为女子不能出卖体力赚钱养家,老父终将我卖到宫中以换取银两顾养弟弟。自入宫那天起,我便打定主意,绝不重蹈爹娘覆辙,誓要爬上至高位置,再不回去那贫瘠之地。所以我不择手段破开一切阻挠在前的障碍,一步一里接近冠冕堂皇的东宫大殿,无法回头。”


      我看她攒着腿上裙褶的手越捏越紧,心中泛起无比强烈的罪恶感。

      宁常华啊!你果真是个受尽千般宠爱而不懂人间冷暖的幸运儿,与皇后所经历的悲痛相比,只需顾怜一下自己可悲可叹的感情便以为全天下最倒霉的非你莫属。刚才甚至还妄想杀死皇后娘娘的亲骨肉!


      作为一个敬天教徒,我为曾经有过如此邪恶的念头而羞愧不已。

      “皇后……”

      她摇头阻止我的话语,接着道:“头一回看见你时,我便知道,你和我有着相同的目标。我们都向往金光闪烁的东西,就好比飞蛾扑火般,明知那样将灼伤自己,甚至付出生命,却一如既往地痴迷。我们是同类人。”


      听闻此言,发现皇后似乎误解了什么,虽此刻心怀亏欠,我却毅然反驳:“皇后此话差矣。不错,臣的确喜欢高高在上,尤其是那些难以触碰的东西,天性如此,诚难改过。”对于先皇的崇敬正是这样,狂烈炽热,我并不辩解。“然臣与皇后却非一类人!容臣直言,皇后心中无情,您要的不过权利地位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臣不希罕!”


      我对于皇后重视事物所作的污蔑,显然引起她的极大不满,但是宫廷中多年来的历练为她装架上一付良好耐心,使她得以继续平静听我叙述。

      “我曾对皇上说:如若他非贵为皇帝,我便不会爱他。其实相对的,如若本国的皇帝不是他,我亦不会爱上。不知皇后可否理解?”

      自觉话语到了喉头便零零散散,难以组织,我倒是难得体会词穷的困扰。

      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同类人的皇后听罢我的说辞,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她伸手招来丫环小心起身,背对我迟疑了半天才回头问:“你是真心喜欢皇上?”

      “是的。”我以十二万分的诚心回答。

      32

      夕阳隐没群山之后,皇宫大院开始热闹起来。

      高台舞榭,仙乐飘飘,绫罗绸缎,玉液佳酿。

      太监宫女们手托金盘疾步奔走,皇上皇后双双入席主持庆宴,两侧早已坐满兴致高昂的群臣宾客。歌舞升平,同庆和谈成果。

      皇上有意安排小王爷手下败将宇文尊坐到他对面官阶相当的席位,实为了挫那孤高傲人的小王爷的锐气,但小王爷却全然没事人样子尽情畅饮,沉醉舞娘姿色,反观宇文尊倒是憋得慌,脸色铁青闷头喝酒,间或抬起眼来,视线穿过婀娜窈窕的舞娘直瞪对面,一付吃人的姿态。


      “各位爱卿。”皇上悠然开口,抬手邀席下大臣共饮,“今日诚乃黄道吉日,诸事皆顺。让我们为米尔贵族干杯。”他转头敬小王爷,小王爷起身笑脸相迎,举杯饮干。


      皇上又言:“王爷不远千里赶赴皇城,辛劳万分。如有哪位中意的仕女舞姬尽管直言不讳,朕自当赏赐于你。”

      “多谢皇上恩典。”小王爷弯腰行礼,低头间目光忽然扫过这边,我口中半杯清酒险些噎在嗓子眼里。“不过我并不想要什么仕女舞姬,只有一个小小的恳求,还望皇上容许。”


      “哦?是何请求?王爷但说无妨。”皇上的口气颇富几分兴味。

      小王爷回头看我道:“我想请宁大人替我斟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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