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酒杯滑落桌面,我霎时感到两股灼人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分别来自主席的皇上和一旁的宇文尊——于是尴尬回拒:“王爷恐是醉得不清。下官乃具有阶品的朝中之臣,怎可当作下侍呼喝?”
“啊!宁大人不乐意!”小王爷撇嘴转而望皇上,“我千里迢迢来到皇城,连这小小的心愿也能以实现,此乃中原的待客之道吗?”
皇上蹙眉稍一迟疑,方才金口应允过小王爷的请求,此刻在群臣面前不知当作何反应。
我不愿他为难,只得挣扎起身:“王爷不必质疑中原的待客之道。下官这就来替你斟酒。”
走到他身边跪下,接过仕女手中的黄金酒壶给杯中倒满酒就要回去,怎料却被捉住衣摆,硬生生靠上他的胸膛。
我知晓现在全席文武百官都关注着这头的情势发展,满腔怒意透过眼眸不自觉射向他的脸,压低嗓音轻吼道:“你究竟想怎样!”
“有件事上午便想告知大人,无奈直到现在也没有寻到时机,我情非得以才出此下策。”他倒是无视四周的议论,目光始终盯着中间扭摆身姿的舞娘。
“何事如此急迫,令王爷不顾庆典欢愉,始终铭记于心?”我出口嘲讽,他倒不以为意。
“其实我此次前来中原不光只为和谈一事。”他见我略有了几分兴趣才继续道,“很多年以前,米尔族的皇帝还没有继承皇位的时候……”
闻及此,我立即不给情面地突兀打断:“这个故事似乎要持续很久,王爷如有雅兴,请明天起早到我太子殿来一叙。”有没搞错?很多年以前!恐怕等他讲完,皇上早就拿那双充满怨怒的眼瞪死我了。
小王爷更加用力地拉扯我的官服,偏不许我离开。哈!从未遇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蛮族。
“故事不长,只需再过一会儿。”他承诺,“米尔族的皇帝巧遇了中原一位官家小姐,两人情投意合。可惜不多久之后,他便回到大漠,两人就此失去音讯。”
“好感人的爱情悲剧!”我的耐性就要被他磨光,嗓音渐渐提高起来,“王爷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依旧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语速,意义不明:“上一次我来中原游玩,就是遇到你的那一次。”
闻言,我额角又渗出一些汗水。就现在这个状况来说,水生火热一词真好比为我量身定做。
“王爷,下官说过那……”
“我无意间打听到一个消息。那位早已嫁人的官家小姐曾经怀过米尔族皇帝的孩子。但是富贵人家的女子未婚得子是要叫人笑话的,于是她便将刚出生婴孩放到敬天寺外,等待住持发现并且收养这个孩子。”他终于一口气道清了整个来龙去脉,此刻我却丝毫没有轻松畅快之感。
事实上,在他提到“敬天教”三个字的时候,我已有了接受裁判的觉悟。
浑身颤得厉害。张口想说点什么,嘴唇抖了一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伸手狠狠掐自己的腿,这才感到一丝疼痛。
“王爷这番话……说来为何?”我假装心不在意,却早被看透心思。
“大人还明白?”他挑起眉来冷笑一声,举杯饮尽我倒的酒。“那位官家小姐姓宁,宀丁宁。”
“宁大人还没有斟完?”主席的皇上终于忍无可忍,眯眼朝着这边发问。
我“刷”地跳起来应道:“斟完了,斟完了。” 不过语调更似自言自语。
无甚意识地向自己的席位慢慢踱去,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剧烈躁动,所有人的注意力皆被吸引过去。我回头看,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小王爷正抚着喉咙倒在地上不断抽搐,布满血丝的眼撑大了望向前方一动不动,口中渐泛出恐怖的白色唾沫。
33(大结局= =|||)
小王爷在和谈庆典上遭人暗算,一直中毒昏迷不醒。张太医称宫中自有仙丹妙方可缓解毒性,只需慢慢调养,小王爷定能恢复健康。不知他这话说来是为了安抚暴怒非常的王爷随从,抑或是冷若冰霜的皇上。
我被近来宫中发生的一切事件搅得头晕脑涨条理不清,恰好借皇上命人调查下毒一事颁布禁足令之机,待在太子殿里静坐冥思。
自从出敬天教以来,好久都不曾做过类似的事了。尤记得小时候陪住持大人打坐,众师兄弟中只有我无聊到睡着,结果被罚扫一个月的寺院。
那些好吃懒做的闲人至今应该都无甚改变吧?忽然好想回去探探他们,再一块儿同桌争菜,打坐念经,尽享天伦。可惜时光荏苒,覆水难收,如今连敬天寺庙都不复存在,妄想聚上一聚也难成真。
何况,我早非当年那个懵懂单纯的小傻瓜,身份一跃而成了米尔一族的皇子,简直讽刺。一年前在大漠边境遇上小王爷时,谁又能料想那娇纵蛮横的金毛熊竟会是我的血缘之亲?
宁家小姐,我的娘亲现在何方?日子过得可好?她究竟生得一付什么模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美貌是一定的吧,否则怎会独得米尔族皇帝青睐?或许如同与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我毕竟是他的儿子。
至于父亲?大漠的皇帝会像先皇一样盛气凌人气宇不凡吗?果真如此,为何我不曾继承他的那股帝王之气,偏只爱陪伴皇上左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原来,宁常华与生俱来对于高高在上的王者的崇敬是出自血液中流淌的另一半魂灵。
现在可好,心中祈望终于实现。只要小王爷一睁开眼,随同他回去大漠,我便可以变成人人敬仰的皇子,群臣叩拜,万人之上。
本该高兴不是吗?为何我却一点也不愿小王爷醒来?
尚未得出个所以然来,皇上忽然驾访,我于是起身恭迎。
皇上身着宽松便服进屋,一眼瞥见卧床上的坐垫,慵懒开口:“没想到你还保留着敬天教的习惯。”
看他坐上床头拨弄吊帘,我不理会他的挑刺反问道:“皇上可曾查到下毒之人?”
对于那个蓄意破坏庆典的歹徒,我颇有几分看不过眼。真是个会挑时机的主,这头好不容易稳定了我国与大漠几百年来纷繁的关系,本打算大肆庆贺一番,怎料那头却突然杀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麻烦。
“还没。不过……”他停下手中动作,斜眼来望我,脸上残留着倦意,目光闪烁不定,“那杯含毒的酒水确是你替他倒的。”
闻言,我原已燥热发胀的脑袋这会儿益加阵痛起来:“皇上话中含义清辨,臣明白。”
“常华,我当然相信你。”他大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抱到自己腿上亲吻。“可是证据确凿,即便我有意保你也力不从心。”
“皇上预备如何?”我心知他早有打算,索性放弃挣扎。
他的手指缠绕我的长发,低头吻了好久才无可奈何地闷声答:“我会继续调查此事,在此期间,委屈你先去皇宫地牢待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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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入皇宫地牢有一阵子,没受什么皮肉之苦。看守牢狱的士卒约摸都有接到上头命令:不得擅自对宁大人施刑。
只可惜地牢的床板硬了一些,伙食差了一点,气味难闻了少许。其他也无大碍。不过在这暗无天日的清静之地,我倒是被那沁醒人心的刺骨恶寒激得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我追求一生的是什么?伴在喜欢的人身边而已。
宁常华这样一个小小的,毫无统领才能的“皇子”已经以平民身份在这世上活过了近二十个年头,何必特地远渡重洋跑去慌乱偏远的大漠当什么皇子?我有何魄力以及才智来继承皇位,塑造一代叫人敬仰的米尔皇帝?还不如就这样好好倚在皇上肩头度日,不要再去祸害大漠为佳。
或者哪一天忽然想见见亲生父母,也可以偷偷地在远处观望而不叫他们知晓。
我的人生自出生起便被上天注定好了,不是吗?所以,命该将我双手奉送到皇上面前,永生永世不得分离,我心甘情愿遵循。
宇文尊来地牢探望。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颊道:“宁常华,你瘦了。”说着便要放我出去。
我摇头看他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牢房钥匙,惊出一身冷汗:“宇文尊,你做什么?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他愣愣看我,提起手中叮当作响的钥匙串到我面前晃悠:“是皇上准允放你出去的。我看上去像那胆敢劫狱的人吗?”
“不像。”我瞪着眼前傻笑的宇文尊,忽然有种生疏的距离感,“皇上为何放我出去?下毒之人已经找到?”
“不用找,就是我。”宇文尊腼腆地笑,不知在想什么。
“宇文尊!你疯了!”我冲他大吼,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凸现出来,“何必为我开脱而撒谎?你不要命了吗?”
“我并没为你开拓。事实上,那一包毒粉的确是我亲手倒进小王爷酒壶中,而不小心害你卷入麻烦的。”他说得倒轻松。
我睁大眼死死盯牢宇文尊,全然不能接受面前这人就是我自小认识的青梅竹马的事实。
“你,你……你跟小王爷之间到底有何过节……啊!被擒大漠的时候!你们那时候认识的?”宇文尊真的对小王爷恨之入骨到需要在和谈庆典上下毒杀死他吗?他怎会做出如此缺乏理智的行动?
依据他现在乐不可支的神情,难不成小王爷已经驾鹤西去?想到这,我一把捉住前头宇文尊的衣摆:“宇文!你赶快逃吧!王爷丧命事小,关系到本国与大漠的联系事大。你即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快逃吧!”
他低头牵起我的手就往外走:“唉!这些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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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大殿的时候,看到小王爷正与皇上坐在桌边对饮,好不快活的姿态。
真是出人意料!原来张太医的妙方果真有效。
“皇上。王爷。”我唤。
皇上回头冲我招招手,语调中含着不小的酒意:“常华,快来替我们作诗庆祝。”
我别过头去硬生生看宇文尊走到小王爷身后立定,就好像从前立在皇上身边一样,终于开始明白他们之间那些冤仇不是现在的我所能插足。
于是几天后皇城口的送行,我一点也不讶异宇文尊自愿调度到大漠出任驻疆司令,随小王爷一路同行。
小王爷魁梧的身子换上一套汉人的绫罗绸缎看上去颇有些古怪,不过说实话,很漂亮。他与我到旁窃窃私语:“你真的不跟我回大漠?”
我学胡虎的样子嘿嘿笑着挥手:“唉!大漠的水实在太难喝,涩嘴得紧,我肯定吃不惯。所以还是留在中原啰!”
“你不想见见皇上?”他眯眼诱惑我道。
“要是想看儿子的话,叫他不妨自己来中原。”我抬手拍拍小王爷的肩膀嘱咐,“还有啊!宇文的性子同我一样倔,不管什么事多让着他点。”
“知道了。”他点头回身上马,向我挥挥手。然后侧身轻拍宇文尊的手臂,示意他跟我道别。
宇文尊那个没良心的这才记得朝我摆手,我冷哼一声,扭头不理他。指望他到了那边还一直心中惦记着这件事,寝食难安,好报我含冤被关地牢数日的仇。
目送小王爷附属马队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蒙蒙的清晨雾气之中,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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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史书终于修订完毕,以最近的和谈为终结,复审之后承于皇上御览,他观毕十分满意,将手本藏入御书房,重印之书交到各方士卒学院以供参考。
皇上带我登上桂龙门,遥望青青苍山迢迢阡陌。
“常华,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问得神秘,唇角含笑。
“今日很特别?”我搜索枯竭的记忆,尽可能回想本国大事。皇上生日?登基周年?不会啊!若是这等要事,举国早该欢腾。“究竟是什么日子?”
皇上低头淡然地窃笑,好不得意。“看你比我还忙,连这样值得纪念的日子都不记得。”
我略微不满地拿眼瞪他,等待答案。
“一年前的今天,我亲手搀你下马,接入皇宫。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那日下着春雪,我一身红袍,恍若出嫁的新人从史馆大院乘马而来,他则等在这头郑重迎接。
“常华。”皇上拉过我的手放到心口前,视线转向苍茫平原,“你看这大好河山,尽在我们手中。一直伴在我身旁好吗?”
江山多娇,河海青碧,八千里广漠大地都牢牢锁在这一片石头筑起来的城墙之中。所谓国家。
皇上,这整块山河都在你的手中,而我只是一个见证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