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傳(沙漠君主)——姜夕

作者:姜夕  录入:03-01


      他也报之以冷笑,“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没有一天放弃过想离开我的努力?你稍微不拒绝我,我就觉得心花怒放,”他用力攥着我的手,指骨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还敢说你觉得演戏恶心?你哪一天不是在我面前演戏!!”


      我不说话,只抬头盯着他。我们就像两头狭路相逢的野兽一样,在暮色中虎视眈眈地对峙,谁也不肯后退。

      过了半晌,他松开我的手,背过身去说,“今天你也看见了,民众就是这么愚蠢无智,稍微怂恿一下就群情激奋,想要变得更强的人,谁不晓得利用这个。”

      我冷冷看着他,“你还记得斯多噶派的那句话吗?今天我把它奉送给你:如果你贪得无厌,即使你拥有整个世界,也会觉得一贫如洗。”我自言自语,“强?我强的时候,我要强把我的观念加诸于人,别人强的时候,我又开始抗争。因为大家都想让别人和自己一样,所以战争才永远不会结束,不管谁强谁弱都一样。均衡永远是暂时的。”我微微侧着脸,慢慢说“这些都是表面,归根结底还是觊觎别人的土地财富,是贪婪。”


      在这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一些我一直为之困惑的事。不管它的结论是否令人沮丧,我还是为之微笑了。

      辛沙听了我的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接道,“并非全部是因为贪婪,和平才不能持续下去,还因为这个世界,非强即弱。所以为了不成为弱,只能变得更强。就算我有要求均衡和平的观念,也只能通过我的刀,才能强加给他啊!”他也笑了,“想必你也知道,要是我站在阿布里的城墙上说话,就算喊得再大声,也没有人听见的。”


      他的心情好像突然开朗了起来,我则思索着他刚才的话,没留意间,他已经拉着我的手向宫内走去。

      他忽然很轻松似地闲聊,“喂,今天去集市买了些什么吗?”说着伸手过来,把我手里一直拿着的袍子拉了过去,好笑似地,“难道宫里连衣服都没得你穿吗?”一边说,一边把袍子展开。他的脸色慢慢变化,从有趣、了悟,到开始愤怒,慢慢变成失望、无奈、沮丧,终于转为平静。


      他手里拿着那件袍子,抬起头看着我,“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一字一字道,“就为了和那个沙漠人留下的袍子,一样的样式——”他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流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然而他终于没有发作,他把那件衣裳慢慢放下,转过身去,缓缓地离开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溶入夜色里,然后低头拿起那件衣袍。那是一件很朴素的袍子,用了相当柔软的料子,拿在手里就感觉很舒服,我细细端详了会儿,果然发现,和伊亚留下的那件外袍的样式相差不大。只不过,辛沙可能忘记了,这世上有一条真理,就是简单的东西总是容易相似,我真奇怪他是怎么急怒攻心,竟然看不出这只是沙漠里最常见的男子的外袍。


      不过,领口上手绣的花纹,倒是非常的相似。也许是因为这个?我自己笑了一下,我都没有他那么确定。

      * * *

      伯拉尔于市中心发表了那样一场极具煽动力的演说以后三天,阿布尔的大军向苦尔国的腹地进发了。

      辛沙的运筹帷幄,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在那什城按兵不动的月余时间里,他不但定下征服整个沙漠的大计,让军队在休养中度过了沙漠中最干旱炎热的季节,同时成功地赢取了民心,等到他决定出兵的时候,连那什的苦尔族人都骑上自己的骆驼,挎上弯刀,大喊着要去拯救自己的兄弟。


      就算是我吧,也在这月余时间内养好了上次战役受的伤。

      我骑着战马,看军队整肃地从我面前通过。

      直到亲眼看见军容,我才明白辛沙已经暗中为此役准备了多久。我一边在心中惊叹,一边感到困惑,以他现在所拥有的军队判断,两年前他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衣吉塔,为什么却生生从手边放过了?我一直以为,那时的他没有攻下衣吉塔的实力,拼到底不过两败俱伤,可这样的结果实在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们互相妥协,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我在阿布里成为人质,而衣吉塔在阿布尔的国境之内,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那一刻,我所受到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对外用兵,先要保得后院不失,这点道理,我想辛沙还是懂得的,为何他竟然容得衣吉塔,直到今天还是相对独立的存在?

      辛沙啊辛沙,我一直以为我看透了你,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被你蒙在鼓里。

      * * *

      在大军前进的前方,有两座城镇一左一右地守在盐路两旁。一座的名字是左喀城,另一座叫做右喀城。这两城唇齿相依,互为屏障,是塔哈干沙漠里著名的易守难攻的双子城。


      再有两日,大军的前部就将抵达那里了。

      当日扎营没过多久,辛沙脸色很差地进到我的帐篷,我当时正在读书,对他的到来很有点吃惊。自大军起程以来,他对我一直是视若不见的。

      不过他好像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直接开口问道,“你怎么想?”

      我也不跟他废话,耸耸肩膀道,“简单,各个击破。”

      当然要先围一城,然后引得另一城相救。若两城坚持缩在壳中,三月之内,是谁也奈何不得他们的。

      辛沙沉吟道,“这我也知道,只是,谁来做?”

      我看着他,“当然是我。”

      他抬起头端详了我半天,慢慢摇头说,“没办法太相信别人,还是你的缺陷啊。”

      这话实在是,从何说起,我笑,带着点嗤之以鼻的意思。他也不以为忤,倒是接着自言自语似地说着,“可是我们都只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他垂着头微笑,慢慢地说,“我也只信得过你啊。”


      第二天战役开始,我带兵围住左喀,辛沙则在右喀救兵来此地必经之路伏下重兵。

      围城两日,左喀守兵纹丝不动,想来是训练有素,成竹在胸之故,我暗暗惊叹之余,也对此地主帅很有些激赏。

      第三日,细作派出。那人是那什城内随军而来的苦尔族人,先前曾在左喀城内生活数年,这次我派他扮成信使,将求救信送到右喀。辛沙手中,早备有仿造的左喀帅印,事事皆天衣无缝,只待右喀出兵相救。


      没多久,左喀城内知道右喀城主亲率大军,在路上与辛沙狭路相逢,两军交战,甚是激烈,虽然一时难分高下,但世人皆知辛沙之能,取胜当不在话下。左喀与右喀一向情同兄弟,得到消息后果然城门大开,一路人马从城中杀出,也不奔我军,急欲夺路而逃。想来是去救援右喀的。


      我微微一笑,料想辛沙必有所安排,且由得他们去,这里却是机不可失,当先一骑,杀了过去。

      城门只晚关了片刻,我战马已到了跟前,一刀斩下,硬是闯了进去。

      城内守军从容应战,我一边手起刀落,一边在心中佩服他们的统帅。当时就在马上传下号令,命令全军将士,不得伤了城主哈查的性命。

      既然入得城来,拿下此地,只是时间问题了。

      当日黄昏时,我已在左喀首领府中大厅坐下。

      左右告知我,已经有人擒获哈查,我喜出望外,道,“快请进来。”

      苦尔国的哈查骁勇过人,有胆有识,我素有所闻,当时只见一个虬髯大汉,双目圆瞪,两手被缚地进得室内。

      我皱眉,吩咐旁边人把绳子解开,好好把他看了看,在心底暗暗叫了声好,真是条汉子。

      他倒是谁也不理会,只是看见我倒好像很是愣了一下,眉头大皱,开口就说,“我哈查实在没想到打下我左喀城的,竟是这么个清秀文弱的青年,哈哈,哈哈,”他大笑两声,声音里无限苍凉。


      看他是个直爽人,我也不愿迂回,直接问他,“阿布尔统一塔哈干已是势在必行,苦尔首当其冲。那么,哈查的选择是什么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

      既然已经开始,那么就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不过如此。

      哈查面色转为赤红,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声音却是镇定的,“杀我了吧,还有后来人保护我族。”

      我听了,忍不住笑着问他,“哈查,可你是在为谁而死呢?为你族人吗?现在的苦尔王也不过是当年苦尔族选择拥护的人罢了。他嫡系多年来在苦尔作威作福,你族人可曾怨过?”我看着他,徐徐道,“改变你们的选择,现在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这个大汉先是皱眉,然后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状。唉,这个简单的孩子。沙漠里不知有多少人是如此,还没搞清楚自己想保护的是什么,就把血都洒干了。不过还好,他脑筋转得很快。


      辛沙虽然脾气诡异,但毕竟只有近身的人才知道这一点;在广大的阿布尔王国内,他的善名广为传播。我相信近邻的苦尔国内也必有所耳闻。

      果然一击中的。

      我和颜悦色,教人拿了座位给哈查坐下。

      看他一身伤痕,倒是恍然未觉的样子。这时急着叫他去治伤,倒显得我小觑了他了,所以我也不声不响,只当没有发觉。

      连夜商讨如何取得苦尔国都玛里达。

      对他所提,我大多首肯。所谓知彼知己,想来哈查多年浸淫于此,早已想过百回如何攻守。一说出来,我也双眼一亮。

      难得他初一相见,便倾囊以授,这份情,我记下了。

      隔天我兴致颇高,待得见到麾下众将面上都有些不豫之色,才一转念想到了关窍所在。

      昨夜与哈查连夜议事,他人看得明明白白,心里如何不怨,一介降将竟得此重用。是我失虑。只是一时心急,唉,说不得要想个法子来救。

      转眼间已经写了书信一封,发往留在右喀的辛沙。同时吩咐人把哈查召入。

      我细细吩咐了哈查一遍,然后亲身送他上马,目送他离开。

      辛沙也是个聪明人,我当然不必教他怎么去做。

      后来我得知他立即在全军面前,与哈查歃血为盟,哈查奉他为双城之主,而辛沙亦立誓善待苦尔族人。

      相互取信,一举两得。当然我要再用哈查,也没人敢不服。

      想想辛沙他无时无刻不是这般聪明,有时候真有点意兴阑珊,一点成就感也无。

      不过我看他可是时时都兴致勃勃,难道是因为我这个对手太笨了吗?

      * * *

      哈查离开后第二天,城内查点已完,守军也已收编。哈查在当地威望极高,所以民声向背亦不成问题。

      等到处理完手上千头万绪的杂事,抬头一看窗外,已经不知道夜有多深了,星斗摇摇欲坠,清静动人。

      我伸了个懒腰,转身出了室外。空气沁凉,直入肺脾。

      突然从身后被一具温暖的身躯包围住了。

      我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支开了他,自己呼吸两口空气,奈何有些人就是不识眼色,整天阴魂不散。

      我不着痕迹地从他怀中脱出来,冷冷看他,“身为主将,擅离职守。”我肃容质问,“依军令这该当何罪?”

      他不答话,在夜色里看着我,眼睛里的笑意一点一点透过来。

      我有点恼了。

      他有些神思不属,只说,“这多像你,穆,”我有点愣了,他却只是接着说,“要是再严厉一点,就更像了。还是,”他可恶地笑了,“对我狠不下心呢?”

      狠不下心?可笑,他还真想得出来。我的心在哪里呢?

      我忍不住说,“我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力,因为我知道是假的。”

      他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吗?我的一切,自由,都在他一句话罢了。我再笑。

      他听了我的话,脸上现出一种表情,竟让我在刹那之间,有不忍视之的错觉。

      那么落寞,近乎绝望的神色,像潮水一样朝我包围过来。

      我慢慢转身,自己走开,把他留在身后的夜色里。他没有跟上来,帐内的空气很温暖,我心神不属地草草收拾了一下,吹熄了灯躺在床榻上,过了好一阵才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忽然梦见了久无音讯的伊亚,可能是我太挂念他了吧,他的音容在我梦中都是那么熟悉,我甚至梦见了他是怎样毅然地咬破手指,在离开前的那刻,在墙上留下血写成的字。


      三年啊。

      “伊亚……”我似乎在困难地叫着他的名子,“不要去……不要去……”我朝空中伸出手,好像想拉他回来。

      但是他听若未闻,拉开房门离开了。我很伤心,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中,体会到这样哀痛的伤感,难道是因为,我没有阻止伊亚踏上那条不归路吗?是的,那是我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连我自己都放弃了挣扎的事,可我却没有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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