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瀚海王袭击了哪处的郡县,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是谁被俘?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立即有守卫上前将我拦住,礼貌且客气,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何将军,可汗下令,不准您接近这里。”
我皱眉,道:“我也是大澜人,见到家乡的人,想说说话,这有什么不行的。”
一个守卫咧开嘴笑,说:“何将军,我们知道您肯定想看看他,但您也不要为难我们,我们可汗赏罚分明,谁也不敢不遵守。”
赫连寒凌的严酷治下,已经亲眼见过,我只得一步步后退,不断的朝他观望,那个将军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任凭风带起雪沫打在他的身上。
我无奈,向守卫说:“那……你们多照顾他一点。”
守卫点头道:“那是自然,可汗已经下令要我们好生照顾,何将军,您就放心好了。”
“你们只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另一个守卫摸摸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送他来的人,就说他是什么将门之后……说他老爹也是个将军……看那身铠甲军衔不低呢,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对,对,他可真是凶悍,到最后就剩了他一个人,身上挂了彩,还劈死六个我们的士兵。”
全军覆没?心里猛地划过一阵剧痛,怎么会这样?
看着他们,我按下心里的点头,道:“是吗……那我就不为难你们了,总之,多少照顾一点。”
随后转身走开。
脚下的积雪仍然很深,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可是没有风,也没在下雪。
走回了帐篷,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赫连寒凌的声音也随之飘来,“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呆在帐篷里,乱跑做什么。”
我脱下外袍,坐下道:“出去走走,散心而已。”
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包在纸里的的各色药材,拨了拨,尽看到些鹿茸,人参,朱蛤,灵芝,雪莲和其他认也认不得的东西。我疑惑的转头,问他道:“怎么?你生病了么?”
他瞪了我一眼,“还不是给你弄的,我手下的探子在大澜帝都滞留了将近一个月,把那里的药铺,名医都翻了个遍,才弄回来了这么些东西。”
我有些吃惊,说:“你的探子?你什么时候在帝都里也布了探子?”
他恍若未闻,放下手里的杯子,拈起一根人参凑到鼻前闻了闻,脸上出现一股嫌恶的神色,“难闻死了,这么些东西,真能有作用么?”
站在一旁的医生连忙道:“可汗,这些都是上好的珍贵药材,肯定会对将军有效果的。”
我浅浅的喝了一口热茶,没有答话。
药再好,若是已经没了求生之心,再好的药也没有作用。
“那好,本可汗就都把它们交给了你,你一定要让将军的毒快点解了。”
医生一阵惶恐,低声道:“可汗,您莫为难我了,将军的毒必须要用解药,现在就算把这些珍奇药材当饭吃,也只能延缓,治标不治本啊。”
赫连寒凌顿了顿,对我道:“你们那个杜鹃啼到底有什么好藏的,探子们都快把帝都翻过来了,也找不到解药。”
我淡淡地回答了一声,“杜鹃啼自古就是宫廷密药,能在宫外找到才奇怪了。”
他就像被噎了一口似的,对那医生挥挥手,医生便退出了帐篷,他站起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看着我,我顿时被阴影笼罩住。
我照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喝茶。
“你就不怕自己会死么?”说话的同时,他的手揽住我的肩膀。
“不怕。”
“为什么?”
我抬头浅浅的笑,对上他的双眸,“人总归有一死,我做的事情,已经超出世上绝大多数人能即的范围,功成名就,扬名立业,我死而无憾。”
赫连寒凌身子又低了几分,笑道:“我可不这么认为,你现在才二十八,是一个男子大好的年华,况且声名远扬,倘若真的去了,岂不是这世上的一大遗憾?”
我心里多了几分寥落,轻轻吟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他立时怔住了,不明就里的望着我,我将他推开几步,站起身慢慢的踱着步子,而后回头看他,道:“你能明白这两句诗的意思吗?”
他收起笑容,继而摇了摇头。我笑道:“美女在豆蔻年华的时候最为美丽,而名将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最威风,时光流逝,两者老了就都会让人叹息,所谓红颜衰老,英雄迟暮,就是这个道理。”
罢了仰头叹道:“我宁愿自己最为风光,最为辉煌的时刻被世人铭记,就算我死了,世人眼里的何以轩依旧是一个英姿飒爽,挥斥方遒的大司马大将军,而不是一个疾病缠身,面色苍白的病人!”
赫连寒凌愣住了,继而面色变得严肃不已,我也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于是笑了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道:“昏了头了,你给我弄药吃,我吃就是了,也不知怎么,就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他神色动了动,刚要说什么,门外就传来士卒的声音:“可汗,四位王爷已经到了大帐,就等着您去呢。”
他的面色随即如常,笑道:“今天那些家伙来王庭,少不得又要闹腾一晚上了。”
我笑,“那就快去吧。”
夜幕低垂,野云四合。
可汗的大帐里的灯火通明,帐壁上映出了舞动的人影,姿态万方,隐隐约约的歌唱声在回荡,酒气肉香亦飘散在空中,即使外边冷的滴水成冰,也无法否认,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我顶着风走向马场,一片苍茫中看到那个人影依旧坐在那个地方,好像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的感觉。
因为今晚可汗宴请诸位王爷,再加上急促的暴风雪,整个马场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又走了几步,身边守卫又立即围了上来,拦住我的去路。
冷笑了一声,我道:“这么冷的天气,可汗让你们好生照顾他,你们就让他在这野外过夜,莫说帐篷,就连披风也没有一件,究竟安得是什么心思?”
守卫尴尬一笑:“何将军,这不是我们的错,那个人他软硬不吃,说什么非要让自己死在这里,东西不吃,衣服不穿,我们也没有办法。”
心中升起怒气,混帐,他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他胡闹?
我道:“我们总归同是大澜人,我过去劝劝他,说不定他就肯了。”
两个守卫怔了一怔,一人道:“将军,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可汗的命令……”
我笑,“你们也看到了,今晚可汗和那四个王爷在大帐里饮酒作乐,哪会注意这么些小事情,”说着我拿出了一壶酒,摇了摇道,“我也知道,二位在雪天里看守俘虏实属辛苦,这是可汗经常喝的美酒,暖暖身体,两位就通融一次,就一小会,劝过就走,怎么样?”
二人相视一眼,我抿嘴而笑,道:“难道,二位是在怀疑我何以轩?这么个风雪夜,我还能让他逃走不成?”
一人立即接过酒壶,赔笑道:“何将军言重了,您开口,我们兄弟怎么会不答应?”说着揭开酒盖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
我笑着点头,看着他们并肩走向一旁,自后快步向那个人走去。
他用披风裹住身子,斜靠在栅栏上,只露出闭住的眼睛,睫毛上都有了细碎的冰凌,身体不住的打颤。我迟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他立即向旁边挪了挪,我又拍了拍,他的声音闷声闷气的传了出来。
“不要碰我。”
我心里顿时怒火涌上,一把揭开他的披风,没错!果然是方瑾洪!
他的眼睛并未睁开,胡乱伸手来夺披风,我再也按耐不住,挥手“啪”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方瑾洪僵住了,我低声在他耳边吼:“混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不要给我耍你那少爷脾气!”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看到我,反而怔住,灰白的嘴唇不住的抖动,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将军!”
按住他的嘴,我嘘了一声,转头看,身后不远处那两个守卫正在不亦乐乎的喝着酒,看到我转头,还笑着点点头。
我转过头,看着方瑾洪,而后放开手。他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哽咽道:“将军,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我点头,低声道:“莫哭,男子汉哭了像什么话。”
他擦去眼角的眼泪,抬起头看着我,我道:“你怎么被俘了?说来然让我听听。”
他低下头,沉声道:“本来我是要押运粮草去脂魅山,结果在路上遇了瀚海王的骑兵,寡不敌众,就被……”
我叹气,重新给他披上披风,道:“你也二十多了,怎么还有少爷脾气,到了这里,自己不照顾自己,难道还能指望别人?若是我今晚不来,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冻死。”
方瑾洪道:“将军,您别这么说。方家世代将门,从未做出有损祖宗清誉的事情,我今日被俘,就是给方家脸上抹黑,不忠不义,死了倒还干净!”
我厉声说:“混帐!怎么能这么想?要按你那么说,我是不是可以死成千上百次了?”
他看我真的动怒,垂下头,道:“将军,我们还都以为你死了……你被俘的几天以后,带着血迹的铠甲就被人送到了沧海,苏大哥那时都呆住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原来铠甲被赫连寒凌送回去了,我咬牙,他想干什么?
方瑾洪突然拉住我的衣服,道:“将军,您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苦笑道:“我在这里,每天都有人照看着,一步也离开不了他们的眼睛,我就算走,怎么能走得了?”
他看着我说:“将军,今晚他们守备松懈,又下着暴风雪,这里现成就有马,我们,我们可以趁机逃走!”
我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不行,现在帝都里有人传我投降了鲜狄,我若是冒然回去,又会有多少事情发生,到时候就更说不清了。”
他咬牙,难为地说:“将军,我怕我被俘了,我爹……他年纪大了,受不了……”
方老将军?
他是年纪大了,方瑾洪被俘的消息若是传回帝都,恐怕打击不小,他又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弄不好就有生命危险……
但是还有两个守卫……
我盯着他道:“你确定?一路艰辛,谁不定连王庭都没出,就被发现,你就有生命之忧,你想好了!”
他看着我看了半晌,咬牙道:“想好了!”
我二话不说,掏出靴子里的匕首,割断了他身上的绳子。
方瑾洪喘了口气,将已经昏过去的两人拖进了隐蔽之处,我叹道,幸亏那酒真的是好酒,他们已经晕晕乎乎了,不然够难办的,一边摇头一边找了一批好马,解下缰绳。
我递给他缰绳,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庞,又将自己身上的外袍给他,向东南指去,说:“从这里走,一路上要小心。”
他翻身上马,道:“将军,我走了,您一定要小心!”
话音未落,骏马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进了漫天的风雪中,我望着他远远而处的背影,心里一时感慨万千。
如今的我,怕是有国难归,有家难回了。
自嘲的笑笑,身上一阵发冷,抱紧双臂还没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悠然的声音。
“何将军还真是体恤部下啊,即便自己做了俘虏,也还要担心别人。”
我身体一僵,全身似乎更冷了几分,慢慢的转身,正对上了赫连寒凌。
寒风夹杂着雪块从我面前刮过,他背对着帐篷那里熊熊燃烧的火堆,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吸吸气,抬起头和他对视着,他的脸完全的隐没在了黑暗中,只有那双眸子是清亮的。
“你可有话对我说?”
他的声音,似乎在极力的压制自己的怒气,似乎还有一点期待。
我想,我是应该给他一个台阶,让彼此都能颜面不失,可是……
“你想知道什么?”
开口,却变成了这样的反问,我果然还是那个大司马大将军。
他移动脚步,缓缓向我走了几步,我想退,却发现身后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站在原地,由着他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你给我个解释,为什么要放了他。”
我沉默良久,开口道:“你们有我做俘虏就好了,他用不着。”
他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他用不着?”
“他不过一个轻车将军,对你又有何用?就算再要利用,价值也不如我大。”
他向前逼了一步,“怎么,你认为我在利用你?”
我不急不缓的说:“兵不厌诈,倘若我抓住了你们的高级将领,我也会想尽办法利用他的。”
只听他一声笑,“那你说说,我怎么利用你了?”
一身冷风袭来,冷气钻进我的身子,直透我的骨髓,我微微的打了个寒颤,稳住声音道:“你把我的铠甲送到了沧海郡,让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死了。”
“还有呢?”
“整日的让人跟着我,不过是怕我逃走。”
“还有呢?”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多说无益。该来的,总会来,我是大澜朝的将军,他是鲜狄族的可汗,从最开始,就注定要敌对。
他又逼了一步,我顿时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酒气。
“说下去,你那天舌战群英的风采气度哪里去了?怎么现在连一句多的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