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用车耆王,他的家属,还有赤楝王的首级,来换你。”他目光炯炯,盯视着我。
我猛然一怔,手里的杯子顿时掉到了地毯上,泼出一片白色的污渍。
“这……”
“你的病又重了,一连几天没有出过帐篷,那些使节已经来了大概有四五天,我怕你再受刺激,就没让他们见你,”他放下杯子,“现在的病情稳定了一点,见不见,你决定。”
我弯腰拾起杯子,放回桌上,盯着看了一会,笑道:“回去?还是不回去?真是难办呢……”
他笑:“回去还是不回去,一切随你。你倘若回去,我不反对;你倘若不回去,我二话不说,立马就打发他们走。”
我闭了眼睛,淡淡笑道:“你可倒好,把这刺猬踢丢给我。”
说着拿起桌上的帕子捂住嘴,开始厉声地咳嗽,一阵快过一阵,他连忙过来给我抚背顺气,过了不少时候,气息平缓之后,我才放开帕子。扫了一眼上边的血红,也没有在意,道:“今天天色已经晚了,你明天一早让他们的过来吧。”
他的脸色变了几分,仍然笑:“怎么,你打算回去?”
我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随我决定么?那么紧张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随即神色恢复如常,放开我道:“那是自然,生平好友的作出的决定,我也当大力支持才对,不是吗?”
身心一阵疲惫,我仍强力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他蹲下身,看着我道:“是不是毒性又犯了?”
我摇头,道:“毒性犯了不是一天两天,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再说,算算日子,也该到我魂断的日子了。”
他捏紧我的小臂,声音里带上一丝急促,“你就那么想死?”
我摇头,道:“我有些累了,你让他们明天来见我。”
他站起身,问道:“明天要不要我在旁边?”
“如果你想让他们误认为你威胁我的话,那就请便。”我仰起头,浅浅的笑道。
他神色严肃的看了我很久,最终点头道:“那好,不过我也有要求,我只放你们临骑将军过来见你。”
我略微沉吟,“可以。”
赫连寒凌走后,天色已经黑的就像掉了下来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叹口气,走到窗边,径直伸手推开窗棂,揭开遮盖在上面的薄毯,任凭带着寒气的风席卷进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犹自而进。
寒气灌满身体,眼前是一片一望无尽,没有尽头的暮色。
他们倒底还是想到了,奈何我却不想领此好意。
我不想见他,因为我无话可说。
这一切,从最最开始,就是错误。
现在的我,对皇宫,对帝都,只有恐惧和退避三舍。
中毒,被俘,投降,身世,猜忌,流言,还有他的严酷的手腕,我不保准我回去之后还能好好的活着,或者,能够有尊严的死去。
死在这里,好过死在那里。
不过,我死了,墨岚和孩子怎么办?
倘若我死了能够让他放心,孩子依旧可以在何氏的庇护下成长,墨岚也衣食无忧,倒是不足惜。
就怕连累什么都不知情的墨岚和孩子。他把墨岚和孩子软禁在皇宫里,却不动手,除了要威胁我,还有什么其它的意图?
苦笑着摇头,我按住隐隐发疼的心口。
胤琅,既然已经下了毒,你怎会不知我的性命已经快到了头,你就不能看在往日我的苦劳上,放过我一马?
我知道,就算现在我心甘情愿的作个男宠,你恐怕也不会放心。而今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求能够有尊严的死去,静静的死去。
我掏出鲤鱼锦囊,抽出白绢,放到嘴边轻轻的吻了吻。
胤琅。
你曾经逼问我爱不爱你。
现在我回答。
我,爱你。
可是,我,也恨你。
胤琅,我何以轩从来不有失于人,如果我曾经的诺言把你我牵绊在一起,那么,从现在起,你我二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再相见。
眼眶干涩。
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反倒心静了,心凉了。
一口血气涌上。
“呵呵……”我愣了片刻,才发现这是自己的苦笑。
也好,快到头了。
浑身都冷,冷气吸到身体里,却又热得发烫,尤其是心口的位置,一抽一抽的跳。火盆里的火也似冻住了一般,连噼啪爆裂声也没有,冷的疹人。
不知黄泉,会不会也一般的冷呢?
我突然蹲了下去,开始没命的咳嗽,汹涌而上的血沫,窜上喉咙,流过口腔,渗出指缝,白绢彻底变成了红色,红底黑字,分外妖娆。
胤琅,你以为我呆在这里好受吗……
杜鹃啼血,声声心碎。
你是在怨恨我忤逆你的爱意,要让我以心碎的代价来偿还?
我忽然笑了。
其实,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不管是命,还是身子,还是其他的东西……
你说过,你在灿烂的夜空下说,要开创一代盛世,将大澜朝的万里江山都放入你的手心。
你逼问我,问我的心在哪里。
我说,我的心,在……万里大澜……在……大漠草原……
我早就把我的心交给你了……
我不是那种能把“爱”自说出口的人……
对不起。
你的爱,太沉重,沉重到不能承受……
多情自古遭戏弄……
我勾起唇,轻轻淡淡地笑着,扶着帐壁慢慢站起身,望向窗外。
夜,依旧安静,纷飞的大雪,似乎能掩盖住一切的爱恨情仇。
好整以暇的半靠在榻上,我抬起眼睛看着单膝跪在不远处的苏清。他似乎有些局促,偷偷得抬眼看着四周,不时地皱眉,而后抬头看我。
“将军,皇上让我们接您回去。”
“是吗?皇上怎么突然记起来我了?”我其实还真有些疑惑。
他局促了一下,道:“开始所有的人,都以为您死了。后来方瑾洪遭袭,给京城里的方老将军写信,无意中我们才都知道了。”
我坐起身,他低下头,低声道:“将军,您怎么身子这么瘦,脸色也不好,他们虐待你了么?”
我淡淡道:“没有,你忘了我中毒的事情么?”
他猛然抬起头,神情惶恐,几步走近,在我身边又单膝跪下,看我。
“将军!您身上的毒……军医不是说只能支撑着回帝都么?”
“的确,我快死了。”
微微低头,我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一丝沉痛和不信,苦笑说:“你不信?”说着拿手腕伸给他,他颤抖地用手按上我的腕脉,随即脸色一变,睁大了眼睛。
我如今的体温都要比常人低上几分,饶是他不懂医术,也能感觉得出来。
“将军,您快点回去吧,早日到了帝都,也好早日解毒啊!”
我收回手腕,掩进袖口,道:“苏清,你还不明白我的用意么?”
他咬牙,身体不住的颤,“将军,您……”
我叹气,说:“毒是谁下的,不用再说,如今我也不知道回到帝都等着我的是什么,就快不行了,我何苦还要回去?”
“将军,您不知道,我被皇上招进宫里,皇上问的都是您的事情。从行军打仗到衣食起居,一点一滴都问得仔细。您被俘虏,生死不明,皇上一直要来前线,我说您中了箭伤,皇上的脸顿时一阵惨白……”
他忽的抬起头,一字一句说:“将军,末将觉得,毒,不是皇上下的,因为……那份关心,伪装不出来……”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又酸又涩。
我也不希望是他下的,可那些帝王心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又岂能是苏清能明白的?
常年在皇宫里生活的人,哪个不是练就一副喜怒不显的本领,连我,也是常年一副表情,就莫说他了。
一股疲惫涌上,我道:“苏清,陛下要你们拿什么来换我?”
他道:“车耆王,他的家属,还有赤楝王的首级。”
我轻轻的笑,道:“还有呢?”
他迟疑了一下,垂下眼皮,低声说:“皇上还下旨,金银财宝随鲜狄可汗张口,只要您愿意回来,不管多少也可以答应,甚至漠北的土地……也可以……说一千道一万,只要您肯回来。”
他……他……
心里刚浮上得一股温暖和感动,瞬间被愤慨和耻辱所取代。
我捏紧了手,一股疼痛感泛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举动要置我于什么境地?
不管多少也可以?!
原来自己的命,也是拿银子能算的清的!
还有漠北的土地?!
那些浸透了无数将士鲜血和泪水的土地?只因为我一个人,就可以拱手送人?!
他究竟还要制我于何种境地?!
他要让全天下的人,怎么看我何以轩?说我是个佞幸还不够?还要搭上一条葬送国土的罪名?!
我怎能对得起那些长眠在黄土下的普通士兵?!我怎么能对得起那些早已捐躯化成累累白骨的先祖?!
他知不知道,国之疆土不容敌寇踏足毫厘之地!他知不知道,国之疆土不许旁人拿走一丝一毫!!
恨意怒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左手顺势一扫矮桌,桌上的的茶杯碟子噼里啪啦的在地下翻滚,我猛地坐起身,大声吼:“滚!给我滚!滚回帝都去!告诉他,就说我死了!就说我何以轩早死了!!”
苏清吓的又跪在地下,身体不住的发抖。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这么大的火,甚至是我二十八年来都没有过,我不住的喘气,恨意怒意依然在心里不停的翻滚,我拍着桌子朝他吼:“没听到我的话?滚!滚!滚!!给我滚——”
话音嘎然而止,我的身子顿时前倾,一股温热腥甜的味道已经流窜而出,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羊毛毯上。
鲜血盛开,凄凉至极,就如我的心一样。
心中顿时犹如撕绞般的揪心疼痛,我扶住桌子,低下头使劲的咳嗽,喉咙里又是血气上涌,争先恐后的喷薄而出。
“将军——”苏清又惊又怕,连忙给我抚背,我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抹袖擦去嘴上血痕,继续吼道:“你还要我说几次?马上带着你的人滚!滚回帝都去,就对他说我死了!对天下人说我、死、了!!”
苏清怆然道:“将军,您别这样!皇上也想让您平安回来啊……”
我猛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厉声说:“平安回来?!他这是想让我被天下人唾弃!让我名声扫地!让我做千古罪人!让我何家蒙上一辈子也洗不掉的耻辱!!”
说罢我靠在榻上,胸口一起一伏,随着上下而剧烈的疼痛,紧了紧拳头,感觉掌心的鲜血汩汩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毯上时的微响。
微闭了闭眼,平静思绪,竭力压制住了已经颤抖的嗓音,说:“苏清,你走吧,回去对皇上说,就说没等你们到了这里,我就已经死了,让他以后忘了我,就当没我这么个人,看在我多年为他誓死效命的份上,求他不要为难我的妻子,也不要为难我的家族。”
苏清抖抖索索的说:“将军,夫人生了……”
什……什么?
我陡然睁开眼,一下起身抓住他的肩膀,逼到他的面前,颤抖地问:“你……说什么?”
“夫人……生了……”
“再说一遍!”
“夫人……生了……”
我顿时浑身无力,瘫在榻上,急促的呼吸,眼睛仍然盯着他,“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道:“男孩儿……母子平安……”
捂着胸口颓然的坐起,我眼前一片模糊,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温婉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向我缓缓走来……
胸腔瞬间被人掏空似的,一片空白。火烧火燎,疼到深处,竟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有国难归……
有家难回……
妻离子散……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孽,上天要这么惩罚我?
悲到极致,我反而咧开嘴缓缓的微笑,不顾依然跪在地下的苏清,缓缓起身,缓缓地走到桌前,缓缓坐下,执起笔,顿了顿,笔尖就落在了纸上。
墨岚吾妻:
初闻吾儿降生,为夫深感愧疚。
不能在你身旁照料,反而远在漠北,且身为俘虏,为夫不胜羞愧。你一人在家,想必也是苦楚颇多。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夫既不能见吾儿呱呱坠地,又不能尽人夫之责,还做出有辱何家门楣之事,苦了你也。
回望此生,夫有你相伴,乃一生之幸。夫曾许愿,待到战事结束,就能一生一世相守,就此看来,恐无法实现。夫负你颇深,无颜对你提出要求,只求你能尽心抚养儿,告诉他,他父乃顶天立地的英雄,无有做出任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祖宗的事情。
只可惜,威风一世,总会英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