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交近攻(第二部)+番外——梅花五

作者:梅花五  录入:02-26

远交近攻(第二部)+番外

  作者:梅花五

  1、子

  范睢倚坐在窗边,从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楼阁下的街道。

  不知不觉,他在秦国已住了将近一年。由于王稽的关照,吃穿住用方面还算过得去,作为一个外国逃来的宾客,白吃白住的,一直以来倒也没有受到什么很大的慢待。

  但是,这又算什么?

  王稽过去时常来看他,对他说自己又向秦王提过几次,但是秦王一向鄙薄凭着一张嘴四处游说的人,张禄这个名字又压根闻所未闻,所以虽然没有把他撵走,也根本没提过接见之事,想来早就把这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稽和秦王虽然关系不错,却没有什么很大的权势地位,事情如此,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渐渐的,范睢这边他也不太过来了,这两个月,更是连人影都摸不着了。

  范睢什么也不提,他像个被遗忘尘封的东西,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轨迹过活。

  一无所得。

  如果非要说说这一年来的收获,那就是闲来无事,读了不少各家各派的著作,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对秦国国内的情况和诸国的形势更加地熟练于心了。另外,安稳平静的生活,让他破败的身体得到了极大的休养,虽然未能完全恢复健康,但是已无大碍。瘦依然是瘦,可是气色好了很多,连青白的皮肤也变得莫名光润起来。

  万物复苏的时间,百花齐放的年代,一些沉睡了很久的东西,在心底慢慢醒来。

  街道上有点骚动,范睢知道,是秦昭王的车马过来了。

  士兵在前面开道,街上的人有的绕行,避而远之;有的低头,毕恭毕敬;有的拱手,偷眼觑之。

  四匹雪白的马拉着一辆乌云华盖的车子,不急不缓地颠过来。

  一袭缁衣的人,笔直地坐在车厢里。他的手指细长,柔荑一样搭在伸出的辕木上,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是秦昭襄王嬴稷。

  秦昭王虽然年轻,但是即位多年,功绩赫赫。向南曾陷楚国十六城,将楚怀王囚禁致死,向东曾伙同诸国攻破齐国,霸占齐国大片土地,他笃信强国武略,还多次围攻韩赵魏等国,努力扩展领土。

  似乎这个人的高傲强势,是与生俱来的。

  虽然只是偶然经过,却有崇拜者自发地朝他们的君王欢呼了。嬴稷毫不在意地朝那些人瞥了一眼,依然是面无表情。熙攘芜杂的街道中,他像一座冰封千年的雪山,冷冷地绝世矗立,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和他毫无关系,都无法在他身上沾染分毫。

  路边有个卖桃子的少年想来从未见过这场面,张大嘴巴在那里呆望。手一抖,捧着的一箩筐鲜桃就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四处逃窜,几个趋炎附势之徒还争先恐后地滚到秦昭王马车的前方、轮下。

  少年啊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拾,却又不敢冲上去冒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挥手挥脚的,倒弄得周围你推我攘一片混乱。

  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嬴稷微微挑起嘴角笑了。很奇怪,只是这么浅浅一笑,千里冰封的雪山瞬间融化,登时阳光普照,流水潺潺,繁花似锦。

  早就听说过,秦昭襄王是个俊美非常的人物。

  范睢觉得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便站起身来离开,把喧嚣隔绝于窗外。

  他走到案前,掂起昨天就写好的一册书信,慢慢把它卷起。

  是个值得跟随的王吧。

  范睢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如果真的决定要做什么事,他会不遗余力地去做好。

  天刚蒙蒙亮,范睢便听到外面传来了一种略带矜持意味的喧哗。

  他坐起来,整理好衣裳,稍顷,便听到意料之中的叫门声。

  果然是宫中派来的传车,使吏的态度很谦和,说是奉秦王之命来请。

  侍吏做了个请的姿势,范睢朝他点头微笑,应邀走了出去,既不高傲,却也并不谦恭。

  侍吏愣了一下,他带过很多人进宫,见过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也见过欣喜若狂卑躬屈膝的,平和从容到像这个叫张禄的人一样的,从未有过。但他做的又是那么自然,仿佛风过柳梢动一样,天经地义。

  侍吏阅人无数,见到张禄第一眼时,他没有什么感觉,待到跟出去时,他已经在想:或许这个人,会有些不一般。

  传车不多会便到了离宫,范睢还没下车,便听到沉重的马车轮动,知道是秦昭襄王过来了。

  他躬身下车,坦坦然向着宫闱禁地走去。侍吏急得在后面喊了一声:“先生留步。”然而为时已晚,范睢已经一步踏上了那条禁道。碍于规矩,侍吏没敢大呼小叫,只好眼睁睁看着秦王的马车急刹在螳臂挡车的范睢身后。

  侍奉秦王的宦官大怒,冲上前去:“大胆!你是何人?大王在此,竟不回避!”

  范睢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行:“什么大王,在下只听说过太后和穰侯,可没听说过秦国有什么大王。”

  他声音不高,但足以使车中那人听到。宦官脸白了,他顾不上斥责范睢,下意识地先退了一步,回头偷眼瞥去:大王眼里,一定又要露出那种可以杀得死人的寒光了吧。

  遮阳的布幔揭开,秦王的声音传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柔和:“是给寡人写信的张禄先生吗?”

  范睢装作没听见,放慢了步伐,却没有停止。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让随行宦官大吃一惊的事,他们的王,从车上一跃而下,追了上去:“先生留步!“

  秦王拦在范睢前面:“先生可是张禄?”

  范睢终于停了下来,向秦王作揖行礼:“张禄拜见大王。”

  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就是承认了刚才那一切都是故意为之,是对秦王的冒犯。然而嬴稷丝毫不感到气愤,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昨天看到的那册书信,委实让他心痒难搔了一夜。

  于是他粲然一笑,在众目睽睽下还以大礼:“请先生随寡人进宫一叙。”

  张禄闻言(我们以后姑且称他为张禄吧)把头抬起:“遵命。”

  炽热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碎金叶般晃眼。在这晃得人眼花缭乱的阳光里,嬴稷怔了一怔,因为他毫无征兆地捕捉到了一双眼睛,一双黑得像墨,深得像夜的眼睛。

  他瞬间爱上了这双眼睛。

  这眼睛静谧深邃如天湖的水,嬴稷从中看不出宠辱,也看不到喜悲,就像现在,明明是他有心毛遂自荐,看上去却好像是别人抓耳挠腮上窜下跳要去求他,而他云淡风轻,根本就把一切置之度外的样子。

  事实上,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羡慕吧。

  嬴稷一直很讨厌自己的眼睛。

  不是不漂亮,是太真实太露痕迹。他的喜怒哀乐,总是鲜明地表现在里面,淋漓尽致。这对一个胸怀大志的国君来说,不能不说是个缺陷。他也曾试着努力改正,却还是难以掩盖。

  他喜欢这样的眼睛,包括那人眯起眼时露出的细纹,也仿佛铭纂了些许深刻的东西。因为太过安稳和深刻,他有种伸出手去搅乱那一池静水的冲动。

  他真的伸出手去,但是是去扶住张禄的手臂:“先生请。”

  离宫幽深,不知通向何处。秦王嬴稷像一个谦逊的学生,毕恭毕敬地把他的老师引领进内宫密处。

  摒退左右,嬴稷深躬,朝跪于厚毯之上的张禄再行大礼:“请先生赐教。”

  “哦。”张禄的眼睛移向别处,仿佛没有听清。

  嬴稷又道:“寡人叫他们都推出去了,如今这里没有外人,先生想要怎样教导寡人呢?”

  张禄还是没说话,看也不看秦王。

  停了片刻,嬴稷再次拜向他的座上宾:“先生想要怎样教导寡人呢?”

  “哦。”张禄收回目光,略垂了眼睛,依然不发一言。

  嬴稷有些恼怒,不是因为受到冒犯,而是因为那人眼睛里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他恼火地想要破坏那份波澜不惊,但是昨日案几上字字珠玑的一封信又涌上心头——从未想过,竟会有一个异国人可以如此深入地洞悉他的内心。于是他按压下上涌的恼怒,忍气吞声地挤出笑来:“难道先生觉得寡人愚钝,不配受教吗?”

  张禄抬头望着嬴稷:“大王生气了。”

  这下嬴稷不仅仅是恼怒,简直是沮丧了,表情控制的还不够好吗,为什么又暴露了?

  他的身姿高大挺拔,滑亮深黑的鱼纹长袍自上而下曳地,浸润着王者的威严。然而沮丧从眼中流露而出,竟有那么一闪念的天真。

  张禄微晒,终于站起身来:“大王恕罪,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也不是不识好歹,要拿什么架子,只是我在犹豫,这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嬴稷急道:“先生给寡人写来书信,便是有心教导寡人;寡人仰慕先生,把先生请进内宫,让先生畅所欲言,先生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张禄道:“昔日吕尚初遇文王时,只是在渭水之滨垂钓的渔夫,身份不可谓不低,关系不可谓不生疏,然而文王与其交谈之后,载其同车而归,立为太师,而后吕尚言其深意,屡建功勋,帮助文王得到了天下,千古留名。究其原因,就是他们交谈得足够深入,互相足够信任啊。反观比干,虽是殷商老臣,尽心竭力给纣王出谋划策,却得到了剖心的结局。所以说,如果文王没有天子的德行,不能够交浅言深,知人善用,那么文武大业也就无从谈起了。”

  他看看若有所思的秦王,继续道:“在下客处他乡,与大王关系疏远,然而要讲的,却又都是国家大计,甚至关系到大王骨肉至亲的事。要是讲得不深不透,对秦国没有任何帮助,要是讲得深了透了,又怕像比干那样招来杀身之祸,臣之所以在信中没有言明,现在又三番五次不敢回答,就是这个原因。——我并不是怕死,死是不可避免的,五帝这样的圣人要死,三王这样的仁人要死,五伯这样的贤人要死,乌获这样的力士要死,孟奔、夏育这样的勇士也要死,在下草木之躯,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既然敢向大王进言,就是心甘情愿献上自己一份浅薄的见识,即使今天讲出自己的观点,明天就受刑流亡,只要能够对大王的事业有所帮助,在下绝不后悔。”

  “伍子胥委身袋中混出昭关,昼伏夜出,坐走爬行,乞讨于吴市,最终振兴了吴国,帮助阖闾成为霸主;箕子接舆浑身涂漆如生癞疮,披头散发佯装发狂,对商、楚却毫无作用。假如在下的主张,能被我认为贤明的君主采纳,像伍子胥那样建功立业,又有什么可忧虑和遗憾的呢?然而像箕子接舆那样没有起到作用的举动,实在是毫无意义的耻辱与牺牲。在下怕就怕这点,我死不足惜,只怕我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进献忠言的人身体倒下,从此封住了口,举步不前,再没有愿到秦国来效力的了!”

  泛泛而谈之后,张禄环顾四周,加上一句有针对性的猛料为结语:“在下曾经所说的秦国势如累卵决不是危言耸听,大王居于深宫,上惧太后的严厉,下受臣子的迷惑,如果不求改观,很难洞察奸佞,极易受到迷惑,长此以往,小则把自身陷于孤立危险的境地,大则有王室覆灭之患啊!”

  听多了某些说客们的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秦王此刻还是有点热血沸腾了。

  这个张禄,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嬴稷直直地跪下来:“秦国僻处西方,远离中原,今先生能够光临鄙国,实在是上天对寡人的恩赐,让先王的宗庙得以保存。请先生不要怀疑寡人了,上到太后,下到臣子,不论大小轻重,希望先生全都仔仔细细地对寡人讲清,寡人绝对不会辜负先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别纠结年龄时间,我知道不对,压缩了。

  把握主旨,拒绝历史,虚实结合,坚持yy!

  最近比较多事,东窜西颠,心思不在,所以暂时不敢保证日更了。

  尽量争取有规律地多写,于是,质量就是那浮云。

  2、丑

  张禄见状回拜了一拜,方才切入正题:“大王既然能够信我,在下自当肝脑涂地以回报。话说大王的国家,北有甘泉、谷口,南绕泾水、渭水,右陈陇山、蜀道,东有函谷关、崤阪山坐镇,四面都是坚固的要塞,高山峡谷,进可攻,退可守,可以说是占尽了地利;大王有战车千辆,雄师百万,士兵勇猛,百姓归心,又可以说是拥有了人和。兼有地利人和,正是建立王业的大好基础,然而现如今,霸业未成,反而闭锁函谷之门,不敢向山东诸侯窥视,这完全是臣子谋划不周,大王决策失误啊。”

  嬴稷眉心微动,诚恳道:“都有什么失策之处,寡人愿闻其详。”

  张禄道:“我听闻大王采纳穰候的建议,将要越过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这就绝非一项好的计策。我不知大王预计出兵多少,出兵少了,不能战胜强齐;出兵多了,损伤秦国国力换取那两块小地方,实在是划不来。”

  嬴稷叹了口气:“先生说的是,寡人也知道穰侯提议攻取纲寿等地,不过是想借此扩大他在陶邑的封地,可是我想,此事虽有不妥之处,可略出些人马,未必也拿不下来……而且,……穰侯他毕竟是寡人的舅舅,也不好很驳他的面子……”

  宫闱深处无限阴凉,降暑的冰块更使得石柱都在朝四面八方冒冷气,张禄并不想就在这冷冰冰的地方赤膊上阵,他如今已经明白,无论何时,都要记得保护自己一层。

  于是张禄不顺着秦王的意思接茬,只道:“臣揣测大王的想法,是想自己少出兵,让韩魏两国多出兵,顺水推舟将其拿下。然而世道纷争混乱,大王如何就能保证盟国值得信任呢,何况千里迢迢的,越过别人的国土去作战,岂不是太疏于规划了吗?从前齐国攻破了楚国的军队,擒杀了他们的将领,拓地千里最后却寸土未得,这是为什么?是齐国不想要吗?完全是疆界地域形势不允许呀。齐国因为征伐楚国闹得人仰马翻,国困民乏,结果却使得韩魏两国因获得了土地而发展壮大,渔翁得利,后来齐王还被诸国合力攻打,险些亡国,饱受天下人耻笑。难道大王现在也想做这种借给强盗兵器资助小偷粮食的事情吗?”

  嬴稷深以为是,急切道:“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张禄清清嗓子:“我认为,大王不如采取远交近攻之策。”

  嬴稷蹙眉:“远交近攻?”

  “正是。立足大王您自己的国土,交结远处,离间他国;攻打近处,扩大地盘,得到一寸土是大王的一寸土,得到一尺地是大王的一尺地,慢慢蚕食,将各国逐渐吞并。我认为,这对秦国来说是最好的办法。”张禄声音虽轻,却是字字有力。

  嬴稷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明灿的笑容,把手拍了一拍:“如果先生的计策能成,秦国吞并六国,统一中原,便是不难了!”

  他的笑容似乎给冷冰冰的深宫带来了一丝暖意,张禄愣了一下:“大王雄心勃勃,在下定当效犬马之劳,倾囊而授,助大王一臂之力。”

  这本是慷慨激昂的话,被张禄说出来,却是不带什么语气和表情。嬴稷反观自身,又浮上些许懊悔。其实刚才他的话本没有什么打紧,但是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苦心收敛的东西有所暴露,骨子里隐藏的那些放诞与率性便不经意显出来,与那人的四平八稳相比,好像低了一筹似的。

推书 20234-02-26 :春寒——晓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