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禄张了张嘴,声音出口有些沙哑:“臣明白大王的意思。”
真空般的寂静,似乎说什么都不是那么回事。
无话可说的嬴稷懊丧地咬住下唇,这好像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6、巳
“啊——”
张禄从噩梦中猛然醒来,周身的冷汗。
他勉强坐起来,把手放上还在无规律疾跳的心口。
深蓝的夜空中挂着一弯苍白的月,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与那一晚何其相似。
想要躲避想要逃离,却像在身体内扎下了根,附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
越想忘记的东西,为什么越是难以忘记?
也是这样惨白的月,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从高高的天上,投来鄙夷的目光,看着一个被世间彻底抛弃了的人。
风清冷地刮起,吹得夜色愈加悲凉,愈加浓郁。
坑厕中泛起的阵阵恶臭,支离破碎的身体,无可言喻的剧痛,因为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他按压住那个略带温热且急速跳动的东西,等待着它慢慢地凉下去。
很好的月亮。
很好。
很好的月亮,转眼又照过了年余。
从那日起至今,张禄一直过得很安静。
何为安静?无嗔,无喜,自然安静。
他逐渐有了自己的轨道,来来回回,无懈可击。
他的贡献有目共睹,他的低调有目共睹,他与秦王的关系,不知道是不是也有目共睹?
他依旧是跟随秦王议事的股肱之臣,秦王对他也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和尊重。可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有说不出来的微妙变化,原先由熟识而来的放松难觅其踪,过了许久仍是这样。
全是小心翼翼的客气,仿佛压抑了一些什么似的,没有笑,笑的时候,也并不是向着对方,仅仅是笑,一个表情。
张禄是异国的臣,还情有可原,秦王这样,却是奇怪。
但是,这并不妨碍秦王对他与日俱增的器重。
谁也无法否认,比如:
“你做相国,有何不可?”嬴稷脸色和语气一样平淡。
“不是不可,是不妥。”张禄道。
“不妥?这个不妥不妥在何处?”嬴稷耐着性子。
“不妥在大王那里。真给臣相位,恐为难的是大王。”
“哈,哈哈。”嬴稷笑起来,“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你的贡献在那里摆着,寡人颁布下去,谁还敢不服不成?”
“……大王做得了主就好。”
“哦?”嬴稷反倒愣住了。相位的事,早就提过,张禄固辞不受,已推托过多次了,没想到这次却答应得痛快,不能不让他感到奇怪。
但他没有再问,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爱多话了。
“哼,寡人有什么做不了主的。既如此,此事择日宣布即是。”
本就是件名至实归的事,也没有什么。
但穰侯不会这么想。
“大王,此事万万不可。”穰侯发急,颇有些横眉怒目。
“有什么不可?”秦王声音中带了丝冷意。
“这些外国来的游说之士,凭着一张嘴胡说八道招摇撞骗,提拔他做个客卿已是恩典了,岂可交于相国大任?”
“相国。”秦王盯着穰侯,“你觉得张禄先生的论策是胡说八道吗?”
“这个……”穰侯语塞,但马上理直气壮起来,“他便是为我国出了些计谋,也万万没资格做相国啊。大王,你有所不知,本相派人去魏国打听了,压根就没有这个人的任何信息,他号称魏人,又对齐国十分姑息,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恩惠,还是根本就是个细作内奸呢?”
“内奸?”嬴稷眯起眼睛。
“对啊。”穰侯上前一步,忿忿不平。
“一个内奸,却助我占据怀地邢丘,攻占荥阳,让韩俯首听命,让我秦国日渐强盛,势力大增,诸国礼让三分,如果这是内奸,寡人倒真希望多一些这样的内奸!”嬴稷语气愈加冰冷。
穰侯听得不顺耳,声音也硬了起来:“大王是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废物了?”
嬴稷沉默半晌,缓缓道:“相国,你一向忠心为国,也曾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这寡人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穰侯哼了一声:“大王记得就好。”
“不过,”嬴稷话锋一转,毫不客气,“寡人这些年对相国对太后如何,相信您也不是不知。相国你霸了多少地,吞了多少财物,寡人问过一句没有?这些寡人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你扪心自问,近年来你除了拉帮结伙,欺行霸市,又为寡人分过什么忧难?相国,你可以去民间听一听,你的所作所为,还用寡人再一一说吗?”
穰侯向来自恃功高,首次被秦王赤裸裸地说到脸上,不禁十分挂不住,一时间嘴唇都哆嗦了:“你……你这是……”
嬴稷站起身来:“寡人言尽于此,相国自己想想,好自为之吧。”他不再多说,丢下脸红脖子粗的穰侯魏冉,竟自顾去了。
穰侯被晾到那里自然尴尬气愤,事实上,话说得斩钉截铁,拂袖而去的嬴稷心里也不安宁。
他拧着眉头,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又站起来,连侍从都看着闹心,忍不住凑上前去:“大王,天色已晚,还是休息吧。”
嬴稷却突然挥手:“去把张禄先生给寡人找来。”
侍从犹豫了一下,正领命要去,却突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是王稽求见。
嬴稷冷笑:“敢情他还活着啊。多久了连一个鬼影都不见,这会子却又冒出来,撵出去!”
禀报那人答应着要去,又被嬴稷叫住:“算了,叫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天边已微微露出鱼肚白,完成使命的王稽告辞离去,神采奕奕,眼梢眉角具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嬴稷却恰恰相反,他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保持住外表的平静,只能以大口呼吸来缓和心中的汹涌。
王稽的话还在脑中盘旋,撞击得他手臂直发抖。没有想到,张禄的过去竟然是这样!
对于这个人,嬴稷是自敬佩与欣赏开始的。他的信先入为主,让嬴稷对他充满了期待,接下来,便是为他见地的折服和信任。见第一面时,嬴稷就有预感,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自己有力的臂膀。
但也许是太与众不同了,他对嬴稷的吸引已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的重臣。嬴稷不是没有过拉拢与宠信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让他这么在意和上心。有时候嬴稷自己都为那奇怪的气场而感到困扰,他,不仅仅想要那个人的建议和忠诚,还会去想要了解和索要他的真心与感情。
相似的东西会让人感到亲切,相异的东西却会产生致命的吸引。
嬴稷爱极了那双眼睛。
但也是那双眼睛,令他感到迷惘和痛苦,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
太幽深的黑夜,找不到走进去的入口。
有一次,他梦见那个人笑吟吟地伸出手来牵住自己,带着从未有过的坦露和欢喜,
他也就如愿以偿地就势揽住他,并着肩,一步一步走在银白的月光下。醒来时,心口还残留着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感,然后便是清醒过来的更大失落。
那个梦境纠结着他,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那人眼底的寂寞像流动的绸缎一样撩过他的心,瘦削的身材又总像不耐秦国的冬,他很想给他披件皮裘,小心翼翼地替他把寂寞的褶皱抚平。
曾经有一段时间嬴稷甚至以为自己疯了,他竟然会抑制不住地想念一个人,迫切地想要和他呆在一起,即使,他就和一群臣子坐在自己身边。
嬴稷竭力控制自己,他不能容忍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太猥琐,太没有道理。
周文王会想要去拥抱太公吕尚吗?齐桓公会去想拥抱管夷吾吗?那是他的仲父啊。
一个人时,嬴稷通常因此而苦笑连连,然后接着安慰自己:两军交战,出动的时机非常关键。也许是在来来回回的拉锯中,他没有占据先机,于是被压抑而扭曲吧。
但是让他尊敬到鄙视自己龌龊想法的高洁的人,在他的沉默里,却有那样一段过去。
“寡人要召见张禄。” 嬴稷对侍者说。
侍者面露难色望向秦王:“可是,大王,是不是太晚了,天都快亮了……”
“天亮了又怎样!你罗嗦什么,快去!”话一出口,嬴稷自己也有些吃惊,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被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事务砸晕鸟,干嘛都堆一块不早通知啊!
尽量保证日更(只要能打开电脑),字数参差不齐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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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吗?没意思。
下雨了,啥也不说了。
7、午
7、午
黑色的天已接近尾声,张禄走进来,像夜的影子。
嬴稷望着他微抬手臂,恨不能抓住影子真实的踪迹。
“大王此时召臣,有何要事?”张禄躬身。
嬴稷突然泄了气,半晌方道:“……今天寡人和穰侯闹翻了。……”
“哦?”张禄似乎并不吃惊,“大王因为这个没睡?”
“……嗯……”嬴稷含混地应了声,喉头干涩。
“……那么,臣想穰侯现在也一定没睡。”张禄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嗯?”嬴稷心头一凛,“先生的意思是……”
“大王既然今天会和穰侯闹翻,那么肯定是有自己的意思了。”
“这……”嬴稷沉思,“寡人明白……可是现在……”
张禄上前一步:“大王,不知你是下定决心,还是意思未决。因为是大王的内务家事,臣一直以来不便多言,但是大王的想法,臣也有一定体察。既然大王现在把臣找来,臣也就爽性直言以对了。臣也曾说过,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孟尝君田文,从没听过有齐王,初到秦国时,虽然知道秦王是一国之君,但是太后、穰侯、华阳君以及高陵君、泾阳君的名头,却远远要比大王响亮。臣听说,善于治理国家者,对国外要树立自己的威势,在国内则要集中自己的权力。如今秦国虽然对外很有威慑,然而在国内,太后独断专行无所顾忌;华阳君、泾阳君惩处断罚随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从不请示;至于穰侯,他派使臣出国从不向你汇报,还可以私自对诸侯国发号施令,订立盟约,甚至可以发兵打仗,征伐别国。如果他打了胜仗,就把好处归于自己,如果打了败仗,就把祸患推给国家,让百姓怨恨大王。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这样下去的话,大王你何以掌握大权,何以发布政令?又如何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国家如何能没有危险?”
他见秦王脸色阴晴不定不发一言,继续说道:“崔杼和悼齿,被王信任,专权齐国,结果一个射杀掉国君,一个抽了湣王的筋。赵国大权在握的李兑,最后囚禁武灵王于沙丘,将其活活饿死。再往前,夏、商、周三代之所以亡国,也是因为君主不理朝政,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而他们所授权的宠臣,一个个妒贤嫉能,瞒上欺下,谋取私利,管辖的范围甚至超过了君主。这些教训难道还不够说明一切吗?王之所以为王,就是能够独掌国家大政,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兴利除害。等穰侯的亲信遍布了朝野,大王就会势单力孤,如果出现了悼齿、李兑之类的人物,不能不让臣担忧:百年之后,拥有秦国的还是不是大王你的子孙啊!”
嬴稷抬脸:“先生说得又何尝不是寡人忧虑的,只是穰侯当年支持寡人即位,也曾为辅佐我立下不少功绩,嬴市嬴悝他们又都是寡人的弟弟,深受太后庇佑,寡人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好。”
张禄道:“穰侯的辅佐,是他应尽的义务和自己的利益,人对权力的追求是无限度的,但是现在看来,穰侯等人的限度已经达到了极致,如果再放任自流,就会威胁到大王身上。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个见好就收的问题,然而对于大王而言,却关乎生死存亡。何去何从,还望大王早做决断。”
嬴稷站起身来:“那寡人到底应该如何处理……”
张禄道:“大王一夜未眠,召臣至此,相信不仅仅是要听听臣的意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兵贵神速,如果大王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赶紧去做吧。臣之所以今天推心置腹斗胆说出这些话,也是度时察机,了解到大王数年来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已经具备了去除异己独当一面的实力。”
嬴稷握紧了拳头:“不过,……毕竟太后还在宫中,穰侯的羽翼也为数甚众……”
张禄道:“乌合之众之间并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结,穰侯远离权力的中心,他们自然也会远离穰侯。大王的家事大王自己心里自然有数,臣就不多说了,时机少瞬即逝,大王准备好了,就速战速决吧。”
嬴稷深呼吸一口:“好,那寡人现在就来颁布要旨吧。”话说出去,他却没有即行,而是看向张禄:“为什么今天才对寡人说这些?”
张禄微笑道:“臣不是说过了吗,这毕竟是大王母子手足之间的家事,臣不便多嘴。现在也是因为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不但大王痛下决心,而且时机成熟,臣不过是听命于大王,为秦国的发展和大王的利益着想,协助大王做出判断而已。”
注意力被转移的嬴稷感到一股火焰又在胸腹之间燃烧起来:“为秦国的发展和寡人的利益……那么……你自己呢?”
张禄又是坦然一笑:“臣一介俗人,当然也想吃穿不愁,建功立业了。但臣的功名权益,都是大王赐予的,所以为国为王着想,才是臣首先要做的。”
“那么,担任相国,实现自己抱负,也是……先生所想吧。”嬴稷勉强压制自己声音不出异样。
张禄没有犹豫:“是。”
嬴稷道:“是……你从前的小心谨慎,闭门自守从不与人争名夺利,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最终实现抱负吧。”
话说到这份上,张禄不能不发现秦王今天的奇怪:“大王这么理解,也对。”
“那原来,你是觉得寡人不足以信赖,不足以给你撑腰吗?”嬴稷觉得已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大王,何出此言?”张禄不禁有些迷惑了。
嬴稷沉默良久:“寡人要攻打魏国,先生觉得如何。”
张禄很快答道:“大王,臣认为此事时机未到,不妥。”
嬴稷盯着他的脸,启开紧咬的牙:“要是寡人偏要攻打它,又怎样?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觉得不行,还是有什么顾虑?”
张禄看出端倪,不回避嬴稷的目光:“难道是大王听到别人说了什么,对臣产生了怀疑?如此还请大王明言。”
嬴稷恼火地把脸扭开:“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
纵然张禄惯于洞晓世事,此时也想不通了:“那大王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