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交近攻(第三部)+番外——梅花五

作者:梅花五  录入:02-26

远交近攻(第三部)+番外

  作者:梅花五

  1、天地玄黄

  如果没有了他,我会很孤独的。

  可是,假如换作是没有了我,似乎并不足以伤害他。

  嬴稷手握成拳,紧紧地攥在一起。他反复地纠结着一些东西,一些几乎让他寝食难安的东西。把装有魏齐头颅的匣子放在他面前,他嘴上虽然道谢,却只投去了嫌恶和漠然的一眼,而后便转过脸去,仿佛那人并不是为他而杀,仿佛并不欢喜。

  这件事嬴稷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范雎,他不是怨范雎不承情不感激,只是心里气恼,费尽心机的,倒好像背离了初衷,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嬴稷已彻底确定了他对范雎的感情。

  这让他慌乱,却又有些轻松,还交织着丝丝缕缕的快活与感伤,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大概是派出去监视须贾的心腹回来报告的那天吧。那时候他也在迷茫,许多事做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心腹回来告诉他,丞相跟魏国使者去了馆驿,如果不是自己急中生智踢打木门,还似乎差一点就……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嬴稷愤怒地几乎想要吃人。那一刻,他再也不为想拥抱仲父的念头而困扰,憋在心头的火让他干脆想把范雎压到地上啃咬。对大臣的恩宠笼络早已变质,不是要给他优厚的待遇让他过得好,不是要让他对自己感激涕零,而是要霸占他的心索取他的感情,要把他当作自己来爱。

  范叔,寡人要你!

  嬴稷向来是这样的,想要的东西,如果有可能,就会心急如焚不择手段乃至不计后果地去得到。他想要摘一朵牡丹,就恨不能把周围的花花草草都拔除,把围着牡丹的苍蝇都轰跑。就像现在,明知道未必如此,一想到范雎正在自己府上享受天伦之乐,而自己在这里孤家寡人一个,他就心头焦躁,坐立不安。

  “备车,寡人要出宫。”

  嬴稷终于无法忍耐,站起来走了出去。

  “嗯……已经睡下了。”

  得知范雎是一个人在侧房休息的,嬴稷心中又涌起一阵喜悦,他自己也已经快被自己这种变幻无常的情绪而搞疯了。

  范雎很快出来相迎,衣着整齐,眼中没有初醒的惺忪,依然是客气恭谨:“大王此时过来,找臣有何要事?”

  忽冷忽热的情绪一遇到他带着吸附感的眼睛就更加地失去控制,整个人却像掉进棉絮堆里一般无处施力,嬴稷故作轻松地一笑:“没要事寡人就不能来吗?”

  此时此地加上此话,实在是有点怪异。范雎愣了一愣:“当然……大王请。”嬴稷随他坐定,忍不住左右打量:他馈赠物事的精美华贵与主人本身用置的低调简约,一如既往地混糅在一起。嬴稷浮躁而恶意地在其中寻找着冷清落寞的气息,每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心里就舒服一点。

  范雎望着秦王,不明白他的脸上为何会突然流露出阴暗诡异的微笑:“大王?”“唔。”嬴稷回过神来,“……丞相最近一切安好?”

  全是废话,今天在殿上才刚见了面。范雎眉心皱了一下:“很好。多谢大王关心。”嬴稷想了想,朝前探了身子:“寡人给你送来的鹿茸你用了没有?对了,神医彦留怎么说?他走了吗?”

  这话还算问到点子上,秦国的神医彦留今天确实被请到范睢府上为他诊治了,傍晚时分才走的。他说的话其实和魏国的医倌差不多,范雎也知道,无非是什么旧伤遗患内里郁结之类的。神医毕竟还是医,而不是神。

  不过,彦留开出的方子,终究精粹一些。临走时,他还给范雎留下一句话:丞相的性情如果不改改,这病好起来就难了。至于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该改的是什么性子,彦留却是没说。范雎自然也不会去问,他的性子他自己知道,若能改掉,便也不是范雎了。

  于是他不看秦王,敷衍道:“多谢大王赠我鹿茸,为我求医。彦留说臣并无大碍,将养将养便好。”

  嬴稷此刻心思不在此处,闻言点了点头,盯着范雎被灯火染了抹淡红的脸,一时间无数话语涌上嘴边,挣扎一番之后,出口的却是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丞相,寡人待你不错吧?”范雎回得倒也迅速:“大王为臣做的,臣铭刻在心,感激不尽。”

  嬴稷懊恼地转开视线:那话说得忒也没水平,真不知是威胁,还是邀功。他横了心:“丞相……寡人想和你呆在一起。”

  范雎沉默片刻,道:“臣明白,大王对臣器重非常优渥有加,臣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臣必将誓死忠于大王,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嬴稷恨恨瞪他:“我是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范雎嘴角的线条开始僵硬:“……这……”

  嬴稷赌气道:“比如,寡人今天就睡在这里。”

  范雎看了眼他挑衅似的表情,低下头,言语愈发的恭谨:“……那臣便吩咐他们为大王收拾出房间来……”

  嬴稷气得一甩袖子背过身去:“那你还是自己好好休息吧。”他愤愤地走了几步,终是又忍了下来,倒过身,放和了声音:“……丞相,你在装傻,你知道寡人的意思。”

  范雎道:“是,臣知道大王的意思。大王对臣的优待和照顾远已足够,大王真的不需要再做什么了,臣深领其情,请大王放心。”

  相对无语,嬴稷能听见自己牙齿磨擦的声响。他不相信范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又想不通,为什么范雎一定要把自己表白拉回到君与臣的范畴里。而最最可气的是,他根本就没法作出有力的反驳。一直以来,他对范雎的好,几乎每一点都属于顺水推舟的人之常情。他是秦国离不了的谋士功臣,是自己的有力支撑,为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一个王应该做的么?回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可以拿出来说道的特别之事,就是攻打魏国,那也是大臣们都赞同去的,而他事实上的唯一目的——魏齐的性命,在大家看来,也不过是个副产品罢了。

  嬴稷堵得胸口发闷,他半张着嘴,很想大吼即便你不是丞相不为秦国做事,寡人还是一样要对你好。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这话是那样的没有意义,他不可能向范雎证明这一点,他不可能放弃范雎对自己的帮助,甚至,他不应该对他发脾气。

  何况,即便可以,他也会对自己所依恋着的东西产生怀疑,毕竟,那也是那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啊。

  曾经的一举两得,而今变成了百口莫辩。

  嬴稷的脸涨得越来越红,他勉强吸上一口气:“丞相,歇着吧,原谅寡人的失言。”他不能再多说一句,疾转过身匆匆离去。

  范雎凝望着秦王仓皇而去的背影,无力地向后倚去。包裹在心外的壳子卸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就是深处慢慢蚕食过来的疼痛。

  靠了许久,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听到外边回报说郑安平来了。

  范雎马上听到一阵吱哇乱叫,一眨眼的工夫,就看见郑安平提着他的一对双生儿进来了。他把两个又喊又闹哭声震天的孩子往范雎面前一丢:“范叔,劳烦大嫂帮我照看两天这两个小崽子。我先走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子站在那里,连粉嫩嫩的脸上挂着的纵横泪道都无比相似,看上去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范雎看郑安平说走就走,瞬间就没得影子,连忙追到门口:“安平,你回来,到底怎么回事?”郑安平脚底抹油,跑得更快了,心中自语:怎么回事?打死我也不说。

  2、宇宙洪荒

  天刚刚亮起,清朗中还带着些孤寂。王稽站在一扇黑漆小门前,由于心里掩盖不住的阵阵激动,嘴不由自主地向耳根方向咧去。

  他终于可以放手跟小蛮腰好好处一处了。

  自在秦国霸王硬上弓后,他就没和郑安平再说过话。郑安平事后走得雷厉风行干干净净,他心中虽然失落,但知道人家不是同好中人,也不好太过强迫。王稽本性偏执,但经过数年前那一场打击,整个人都变得颓废不已,举止神神道道,倒不像从前一样激情四溢了。

  他本来打定了主意不再招惹郑安平,但既然好容易动了心思,一时半会又怎么平复的下来。他无奈之下移情于范雎,时不时地跑到他的住处,一来为了关照,二来看见与郑安平大有干系的范雎,心里也能好受些。然而替代品终归还是替代品,日子久了反而更加难熬,王稽忍耐不住,心想就是能再看他几眼也是好的。于是乎他千里迢迢跑到魏国,孰料上天不理会他的苦心,去了几次郑安平都恰恰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一次气喘吁吁地在宫中侧门处瞄见他一个背影,竟是从来没有打过照面。他毕竟是个有公职的人,私自出行,既不可太过张扬,也不敢耽误太多时间,没奈何每次都是悻悻而归。来来回回跑了几次,搞得身心疲惫,无精打采。

  就在他逐渐心灰意冷之际,却突然喜从天降,秦王派他去魏国调查范雎的情况。一时间王稽精神又抖擞起来,心道既然天赐良机,我又如何能白白错过,枉费了命运的安排?就这样,有了秦王的授意,他便名不正言不顺但颇为理直气壮地离了职,迅速地跑到魏国来,假公济私地找了地方住下,打算跟郑安平耗一耗看了。

  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王稽因为激动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现在肚子开始叽呱乱叫了,亏得他身强力壮,倒还没有头晕眼花。

  正在此时,门吱的一声开了,日思夜想的郑安平躬亲地提着个小马桶出来了。王稽大喜,上前一步:“安平。”

  郑安平猛然抬头,脸上露出见了鬼的神情,随即把马桶一丢,兔子一般窜了回去。王稽不顾溅出的屎尿,扑上去撑住欲关拢的门:“等一下。”

  郑安平哪里肯听,下死力把门往一块合。王稽后来居下,眼看门就要合上了,交道:“等等,挤我手了。”没想到郑安平毫不留情,趁他说话之际一鼓作气,把门咣地关严,稀里哗啦一阵响,插了个结结实实。

  王稽站在门口发了半天愣,自嘲地笑笑:“幸亏没有真的夹住。”

  郑安平又惊又怒,回来坐了半天方才平复。他吃了那么大亏,自然恨透了那天杀的秦国人,回国数月,眼不见心不烦,正在刚要忘掉之时,却怎的又看到那阴魂不散的家伙?郑安平是个爱面子的,他可不想在自己家门口把事情闹出来,于是心下暗自琢磨,不知要如何把这人打发了才好。

  “姑老爷。”耳边响起小女孩的声音,“您怎么在这里坐着?夫人正找您呢。”郑安平抬起头,眼神恍惚:“噢……蝉儿,你去门口看看,外边有没有一个怪人还在?”“怪人?”小丫头疑惑地嘟囔,懵懵懂懂地向外走。她是跟郑安平妻子陪嫁过来的,过来时还不到十岁,现在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人还晕乎乎的,说是伺候,其实一直以来倒是郑安平夫妇把她养着。

  郑安平看她走了几步,又叫道:“千万别开门。”

  小丫头蝉儿回头,看到平日里笑嘻嘻的姑老爷露出紧张的神色来,也跟着有些害怕:“可是……不开门怎么看啊?”

  郑安平不耐烦道:“你不会从门缝里看吗?”

  “哦。”小丫头答应着离去,稍顷转回:“姑老爷,没有怪人,只有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大叔在门口,嗯……他长得挺好看的,他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呢,问我为什么不开门……”“谁叫你跟他说话的!”郑安平恼羞成怒地叫道。

  小丫头被他吼得愣了愣,不过姑老爷素来和气没架子,所以看到他青筋暴出的样子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委屈地瘪瘪嘴。

  郑安平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像个领军指挥的大将朝属下的探子挥手一般:“再看。”过了好一会儿,小丫头脸红扑扑地找到郑安平:“姑老爷,那个人走了。他说以后不会来了。”郑安平松了口气,道:“你又和他说话了?”

  妻子正在身边,闻言问道:“哪个人?”

  郑安平道:“没有。一个疯子……很讨厌,总在咱家门口不走。”

  妻子听了向小丫头道:“蝉儿,一个疯子你也和他说话,也不怕把你给带傻了,以后可得小心点啊。”

  蝉儿辩解道:“可他不疯……”

  “行了。”郑安平连忙打断她,看了一眼吃饱喝足坐在一边互相抠脚丫子玩的两个孩子,“你把修文和修武带出去玩玩吧。”

  今天郑安平不用去宫里,心情又混乱,就和妻子腻在塌上絮絮叨叨地扯闲篇。一晃都到了午后,小丫头蝉儿还没带着两个孩子回来,郑安平甚感饥饿,嘟囔道:“这几个孩子怎么还不回来?”话音未落,就看见蝉儿的身影从外边掠过。郑安平起身看看,见她孤身一人,东张西望,问道:“蝉儿,你干什么呢?修文和修武呢?”

  蝉儿道:“我找手巾啊,他们和那个认识您的官大人在外边玩呢。”

  “哪个官大人?”郑安平疑道。

  “就是那个早上在我们家门口站着的,人家原来也是个官老爷啊,他认得你,和修文修武玩得可好了……”

  “什么?”郑安平不待她说完,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

  出了门找了一圈,发现池塘边的草地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骑在王稽肩膀上,正在嬉笑着去抓树枝上的叶子,也亏得那个人肩宽力大,竟还站得笔直,不亦乐乎。

  郑安平一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

  毕竟是离得远,声音出口虽然响亮,然而传将过去,就没有了威慑力。三人一起回头,看见是他,同时露出一个眉开眼笑的表情来。

  王稽放下两个孩子,笑嘻嘻地迎上去:“安平,你来了。”

  因为自己的爹素来是是没大没小和孩童打成一片的,在这种教育下,两个孩子从来就不惧怕生人,现在看王稽和善,又比自己的爹还要新鲜有趣,自然就很快投入他的怀抱了。小孩子没有眼色,看见郑安平气势汹汹地过来,依然乐滋滋地朝他伸出一只手:“爹爹,吃杷杷。”

  郑安平看他抓了一手黄橙橙的干果子,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玩艺,但是是王稽给的总没错。于是怒从心头起,挥起巴掌一把打了下去:“谁叫你拿的!”

  果子骨碌碌滚到地上,又扑通通掉进池塘里,修文献宝不成反被呵斥,哇地一声哭起来。修武虽然并未受到打击,但是弟兄俩一向心意相通同仇敌忾,此时看哥哥哭了,于是在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情况下也跟着大声嚎啕了。

  两个小孩张大嘴巴哭的泪花四溅,郑安平一个头两个大,站在那里有些发呆。王稽走上来摸摸修武头上束的小角,笑道:“你跟小孩子置什么气?”

  他不说还好,一说郑安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对王稽有点又讨厌又害怕的成分,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恨恨道:“不用你管。”抱起孩子就走。

  他没有王稽力大,一只手挟了修文,修武就只能半拖着走。他气愤之下也不觉得怎么样,孩子又哭又闹地挣扎,衣兜里手里的黄色果子一路洒下去,狼狈不堪。

  王稽站在后边笑眯眯地看,并没有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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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日月盈昃

  郑安平把修文修武一口气提回家,往院子里一丢,叉着腰一站,意欲发飚。修文修武说哭就哭,眼泪来得容易,然而跟着爹爹一路腾云驾雾的,又几乎忘了自己哭的理由。于是俩孩子站在哪里,虽然鼻子还不时抽几下,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泪已经没有了,似乎在互相探讨接下来的做法。

推书 20234-02-26 :朱雀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