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卫道,“总不见得是魏武帝恼羞成怒,发兵攻打匈奴吧?”
凤千翔魅然一笑,丹凤眸光似会勾魂摄魄,“那个典故最后一句是‘魏王闻之,驰遣杀此使。’也就是曹阿瞒听到这话,派人追赶杀掉了这位使臣。”
萧卫瞪大了眼睛,他、他都知道?!
凤千翔仰起线条柔美的颈子,举杯一饮而尽。“而那位匈奴使者则为了两国不起纷争,坦然受死,并且说道‘吾之命,比百姓之命何如?微尘也’。”
“……”萧卫也只能默默无言。面前那艳丽张扬的美貌将军实在是太洞悉人心了。暗地里策划杀害人家是一回事,但是人家在你面前还毫不在意地说但死无妨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这种高风亮节固然可敬,却不是我凤某会做之事。”凤千翔唇角微勾,泛起狐狸式的招牌坏笑。“既知对方忌惮于我,就更应当好好保住这条命以作牵制才是明智之举。舍己救民值得称颂倒是不错,可是舍己而不能救民,就未免愚不可及了。萧大人,您说呢?”
萧卫心下一沉,看来此人比预料中聪明太多,难怪陛下非杀此人不可。
凤千翔何等聪明,从萧卫的眸子里已经读到一切,也不戳破,由着他随便说了些话敷衍过去,完美地散了这场饯行宴。
之后几日,凤千翔便带着十数名部下回去驻地。凤千翔很清楚地知道,耶律铁威决不会放过自己,只要自己一出西辽过境他就会派人下手,所以命部下乔装改扮,混在两国商贾之间先行回去。
自己的事,让自己来解决,没必要牵连到无辜的部下。只是三名属下和十五名士兵摆明了不说清楚就抗命的态度,坚持一定要同来同去,不得已,再次以他们最害怕的自己冷脸表情威逼,硬是将这群忠心过头的家伙赶了回去。
这日,已是天朝境内,明天一早便可回到驻地。凤千翔明白今夜杀手必来,但是自己孑然一身,也不畏惧,当晚便悠闲地在树林中露宿,静心等候。
只是,如果自己真的这么死了,倒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一直念念不忘的那豪勒了呢。
凤千翔静静坐着,反正等着也是等着,闲暇无事,也就任自己片刻放纵。不知道自己的死讯传到那个人耳中,他会以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欣喜若狂?很有可能,他一直从骨子里厌恶汉人,自己若是死了,他大概只会高兴“从此再也不用看到那个汉人狐狸”之类的。
想来自己也真是悲哀,心心念念于一人,但是对那人来说,自己却只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仇恨的象征,只是个令他仇视的汉人。
只是个“汉人”而已。
但是聪明如自己,居然也会看得明却堪不破,猜得到却参不透,这世上有太多事,虽然明知结局,但是还是有人会一头扎进去,沉沦其中不肯抽身。
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例。
第六章
耳旁一声轻响,凤千翔侧头一看,一人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旁。
凤千翔扬起桃花眸子一看之下,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目如绿豆脸如柿饼,但是头颅两侧的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有余,足见内功精湛,眼神中却一点杀气也无。
灵动的丹凤眸子一转,原来如此。
“阁下可是泛舟山庄靳少庄主的眼线?”凤千翔没多事地去探问,泛舟山庄眼线遍布天下,会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看来这次有劳寒姐姐了。”
三年前无意中救了泛舟山庄少主靳千寒一命,虽是无意间为之也表明不需回报,但从那以后,这名外冷内热的奇女子便通令所有泛舟山庄的眼线保护自己。她也真是奇才,“泛舟山庄,天下之邦”的八字评语果然当之无愧。就连那西辽重兵把守的森严之所,也有暗钉,更别说探听到肯定是西辽最高机密的耶律铁威的意图
——刺杀自己。
“耶律铁威命他暗中训练的杀手——七色精锐中‘墨狼’和‘黑鹰’两人出发,准备于凤将军归国途中下手。”那人答道。“少主已经下令诛杀此二人。方才已经将之击毙于五里外,少主命在下前来告知凤将军不必等候。”
“烦请阁下代凤某向寒姐姐道一声谢。”凤千翔想起一事,问道,“不知耶律铁威可否有下不利于党项八部的命令?”
那人神情中钦佩无限,此人果然料事精准,才华不在少主之下。“据少主所说,耶律铁威派七色精锐中‘红豹’带其余四人出击,明日将诛杀党项一族全部头领。少主说此事凤将军足以应付,便没插手。”
凤千翔知道靳千寒之所以只救自己不理他人,乃是为“泛舟山庄”着想,若是将西辽皇帝的计划破坏殆尽,耶律铁威一怒之下难保不倾举国之力与“泛舟山庄”为敌,泛舟山庄虽然不惧,但是也是一桩麻烦事。当下只淡淡一笑。
“少主说那‘红豹’乃是党项族中一人,以凤将军您的智谋当可猜出是谁。”
红豹?党项族人?桃花眸子一亮,“是否是那豪勒的弟弟,那烈灼?”语气仍是平时的冷静微带戏谑,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胸腔里那颗心,翻涌着多么不安的惊涛骇浪。
那人道,“不错。”抱拳行礼之后,便使出轻功飘然而去。
凤千翔神志清明,心绪却乱了起来。那豪勒和七部长老们对族人的信任简直可以用“深信不疑”来形容,若是族人对他们出手,那八人根本就是不加提防的。
叹了口气,凤千翔翻身飞跃跳上马鞍,亲昵地拍拍马儿的鬃毛。“好马儿,辛苦你了。这几日你很累我也知道,但是这一次还是要麻烦你才行,好吗?”
白马仰颈朝天嘶鸣一声,似是应允了凤千翔所求,便撒蹄狂奔。一时间凤千翔只觉山风飒飒,两旁景色不住往后退去。
忽听“轰隆”一声,雷声响彻云霄。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如同神兵天降一般直坠下来,砸得人隐隐生疼。
“这种天气实在不适合出行呢。”喃喃自语了一句,凤千翔抹去从额上沁下眉际的雨滴,免得它滴进眼睛扰乱视线,速度却丝毫没有放缓。
明明知道此举不智,却依然傻下去,好像只要涉及那个男人,那豪勒,自己就越来越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举动。
“哥,从那个汉人走了以后你就没什么精神,成天光顾着射箭。”那烈灼带着弓箭走到那豪勒面前,“昨晚下了一场大雨,今天很多动物都会出巢找吃的。不如叫上扎里他们一块去打猎怎么样?”
那豪勒瞧了瞧已经打点好箭袋猎刀的弟弟,也就没拒绝。他牵来自己的战马跨坐上去,和那烈灼邀了七部长老一同出去打猎。
那烈灼七转八绕,将党项八名首领带到一片僻静的林子里。八人都觉得不安,但一想那烈灼是自己族人,绝没可能对自己不利,也就没再多问。那豪勒则皱起眉头,野兽般的直觉本能令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踏进一个陷阱里。
那豪勒问道:“阿烈……”
不待他说完,那烈灼便拉弓射出一箭,随即策马前奔,“哥,我射中一只野兔!”蹄声沓沓,飞快地离了八人的视线范围。
克雷昂莫名其妙地偏头问道,“扎里,阿烈有射到兔子吗?我怎么没看到?”
扎里特勒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只有我没看见呢。”
索尔扈性子最急,勒马追了上去。“阿烈是不是眼花了?我去叫他回来,免得我们走散了,单独碰上什么猛兽他会有危险的。”
那豪勒突然大喝一声:“索尔,趴下!”索尔扈不假思索依言俯身下去。只听登、登、登三声,三枚飞镖直射而来,深深扎进索尔扈背后的树干。
八人赶紧回合,围成一个圆圈向外戒备。
加纳道:“索尔,如果不是你躲得快,那三只镖就正好打在你心口上,那可就神仙也难救了。”话里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那豪勒眉头紧锁,环视四周:“有胆子就出来!别想只老鼠似的不敢见光!”
一直都静静立在扎里特勒肩头的追风忽然“吱咕”一声飞起,展翅翱翔而去。见此情景,八人心下一阵宽慰,追风素有灵性,肯定是去搬救兵了。
党项八部首领明白这个道理,那烈灼自然也知道。红豹使了个眼色,另四名杀手和他同时使出暗器,打在八人的战马腿上。战马吃痛,屈腿倒了下来,八人只得下马。党项人善骑,马上功夫精熟无比,可一旦离了坐骑,就和普通壮汉无异。
五名杀手提气纵跃过去,八人抽刀迎战,战况一时胶着难分。以常理论,那豪勒一行人只会打猎骑射,并不是武功精纯的五名杀手的对手,但是党项人那种豁出性命不要的打法,却恰恰是任何一种武功都避忌的。
比如,克雷昂拼着左肩被一剑贯穿,双臂前伸合围,牢牢抱住“青蟒”不肯放开,加纳则趁机一刀横劈而过,结果了他的性命。
一番激战,已有三名杀手尸横当地,只剩红豹、金雕二人。人数上那豪勒一行占优势,但是八名首领人人皆负重伤,断无可能再战下去。而红豹之智,金雕之武功均是七色精锐中之魁首,现下的情势,可以说是对党项八人极为不利。
那豪勒咬着牙硬是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满是血迹斑斑。“想杀他们,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红豹回了个嗤之以鼻的冷哼,金雕则屈臂出招,凉寒剑光如同毒蛇引信,笔直向前,径取那豪勒胸膛。
那豪勒情知无幸,索性不再闪躲,只以如山之姿昂首阔立,虎死威不堕,这是党项人的尊严!
只是,为什么这个关头,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张总是气得他跳脚的、汉人狐狸那张比女人还美的脸呢?
危急时刻,银光一闪,金雕的剑尖即将触及那豪勒衣衫之时,斜旁里杀出一剑将之挑开。那柄救了那豪勒一命的长剑不住上下抖动,却原来是把软剑,剑尾坠饰着长长的红穗丝结流苏,其色艳赤如血,持剑之人白衣胜雪,一双丹凤桃花眸狂狷无限,正是彻夜未眠飞驰赶来的汉人狐狸——凤千翔。
“七色精锐不过如此。”凤千翔剑走龙蛇,抢进几步逼退金雕。他在那豪勒身边站定,艳红丹唇微微冷笑,“西辽陛下可称当世枭雄,可惜麾下诸人皆是庸才!”
狂狷的笑容,张扬的桃花眸子,没错,是那个狐狸一样的汉人,他所熟悉的凤千翔。那豪勒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金雕武功虽高,个性却不够沉稳,当即破口反驳。“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放大话?!主上岂是你这种娘娘腔可以轻慢的!”
“在下凤千翔。是贵国七色精锐中两人——‘墨狼’和‘黑鹰’的目标。”凤千翔眼波流转,“原来当真是耶律陛下派来的刺客,凤某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阁下倒不打自招了。”
丹凤眸子四下扫视一圈,包括已死的三名刺客在内,其他人都未蒙面。既是如此,那名蒙面的红衣人,就应当是那烈灼了。
“七色精锐,红豹、黑鹰、墨狼、金雕、紫骏、白鹫、青蟒,如果凤某没猜错的话,两位应该是‘红豹’和‘金雕’,是吗?”凤千翔从袖袋里掏出伤药递给那豪勒,后者看看负伤的同伴,也就没抗拒。
金雕足尖一点,退回那烈灼身边。依照红豹传音入密的话重复道:“凤千翔?就算‘黑鹰’和‘墨狼’失手,你最快也要今天下午才能到这里。看来你一定是昨晚彻夜赶路。既然这样,我们二人以逸待劳,要杀你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豪勒想起方才接过凤千翔手里的伤药时,感觉那纤长玉手又湿又冷,视线下移,雪白软靴上沾满泥沙,惟有勒在马镫里的一小处依旧干净。昨夜下的可是倾盆大雨呢,这个汉人就这样在这种天气里赶了一夜的路?
心里好像涌起了什么,那豪勒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但是他只知道自己现在非常想把那两个叫什么豹什么雕的家伙先砍了劈了再剁烂了,然后再揪着那汉人狐狸的耳朵好好地吼上他一嗓子——
你平常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还会做整夜冒雨赶路这种蠢事,那根本就不是你这个狡猾奸诈家伙的作风,怎么着,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你?
“是吗?”凤千翔微眯起眼睛,丹凤眸光诡谲莫测。“凤某人头颅在此,若是两位有本事,尽管过来取走便是。”
那烈灼和金雕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便一左一右夹击凤千翔,上中下三路严谨,左中右三路狠辣,这两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也正如那烈灼所料,凤千翔彻夜策马,身子本就疲累,加上先前身在西辽时刻心思操劳,精神也不佳,此刻也只是强凝神智,硬撑而已。
凤千翔的优势只有一点,就是他心思灵活,剑招多变无端,往往一招剑势如环的“黄河落日圆”却被他接了一招其直如矢的“大漠孤烟直”,首尾相扣快到极点,那柄软剑忽屈忽伸,更具轻灵翔动之妙,矫健如龙游四海。甚至两种意境截然不同的剑式他混合使用,竟也相当挥洒自如,时而重拙时而轻灵,柔如春风拂面,重若泰山压顶,收发随心,无不如意。
初时红豹金雕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付,但是时间一久,凤千翔渐渐左支右拙,在两名高手的合击之下显得力不从心起来。
不知道当他知晓自己的弟弟竟然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手之一之时,会是何等震惊?但是未免此种陷阱重现,也只有挑明事态。心下略微泛起苦涩,若是那豪勒真信自己,提防弟弟,又何至于今日不得不为之?
情势不利,凤千翔倒是不慌,时间差不多了,救兵该来了。当下一咬牙,错开肩头一处空门,趁红豹来攻之际反手一挑,以中金雕一掌的代价扯下那烈灼的蒙面布巾。
毫不意外地听到八声怒喝——“阿烈!”凤千翔却独独注意到那豪勒声音里的痛楚,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
过招之际最忌分心,凤千翔才暗叫一声不好,便只觉颈边两侧一凉,红豹与金雕左刀右剑,已成合围之势制住他。
那豪勒怒火猛涨,身体倒是先于脑子地自发自动冲了过去,可惜伤重无力,金雕飞起一脚踢在他腰间,将他踢出六尺开外。
便在此时,忽听战鼓咚咚之声四起,越来越近。凤千翔悠闲一笑,丝毫不似个命悬于他人手中的人,“阁下若是想取凤某性命,现下只怕办不到了。”
说话之间,战鼓声已是近在耳边,一队兵士兵士,约摸百余人,身着虎头铠甲,执弓箭盾牌,已经围住三人。凤千翔沉着地下令,“抽二十人护送党项各部首领回部落养伤,其余人等原地挽弓待命。”
便有人领命,扶了那豪勒一干人等起身,其余人等便抽箭架在弓上。
七部长劳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行离开。扎里特勒忧虑重重,“凤老弟,老哥哥们不放心你……”
凤千翔微笑道,“不妨事。各位兄长尽管放心离开。”
那豪勒却道,“这里还有我。汉人,我先说一声,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走。扎里,你们先回去休息。”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扎里特勒一行人说的,虎目含威,端的是不容违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