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孪情——攸绪

第一章
　　
　　塞外。
　　
　　塞外的风光是全然不同于中原的，与那山清水秀相比，枯草、黄藤、荒枝、一望无际的草原，无边无垠的蓝天都是极具豪迈气魄的存在。如果将中原景致比作翩翩儒雅的书生，那么塞外于人的感觉，则是一名气宇轩昂的赳赳武夫。
　　
　　夜色逶迤。
　　
　　天色如墨，星子如珠，欢快地燃烧着的篝火，火堆旁翩翩起舞的热情少女，香酥多油的大块肉，烈性子的大碗酒。什么都好，什么都对，什么都令人高兴，除了一样——
　　
　　“承蒙各位兄长相邀，小弟感激不尽，谨以一杯水酒聊表寸心。各位哥哥，请。王爷，您请。”
　　
　　那豪勒，党项八部联盟的族长愤愤地盯着前方下座举杯一饮而尽的白衣少年，充满敌视和仇恨的目光几乎可以喷出火来，天杀的！老子堂堂党项八部族长，才不是你们汉人该死的什么松漠郡王！
　　
　　汉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奸诈、狡猾，善于出卖朋友和背叛朋友。那豪勒一直根深蒂固地这么认为。
　　
　　原本八部的长老们也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八部都齐心合力地蓄养战马，训练勇士，准备时机一到就联合出兵打下汉人的天朝。
　　
　　可半年前这个叫凤千翔的守将上任以后，不知道他下了什么蛊，八部落的长老个个都和他交上了朋友，每人都竖起大拇指夸他。除了自己的回讫部之外，其余七个部落和汉人的关系也大见好转，党项族人和汉人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别提多亲热了。
　　
　　就像这一次，一年一度的松明节是党项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本来自己预拟和七部长老来番深谈，点醒他们别被这狡猾汉人骗了，没想到这该死的汉人居然被他们请来了！
　　
　　“凤老弟，党项的烈酒可不像你们汉人那些蜜水儿似的玩意一样，当心喝多了上劲噢！”置浑部落的长老扎里特勒大笑道。
　　
　　党项所谓的“长老”并不是年长的老人，而是资格老的战士的意思。八部落长老除了那豪勒二十八岁，其余都是三十岁左右，正当壮年，剽悍勇猛，是杀虎猎豹的好手，而那些年纪老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通常被称作“族老”，辅助长老处理部落中的日常事务。八部落早有规定，只有八部联盟的首领才称作“族长”，由八部落各自的首领——长老轮流担任，五年一换。
　　
　　那豪勒看见凤千翔笑了笑，和长老们聊起天来。一个连一个笑话讲下来，长老们纷纷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气氛极为融洽愉悦。他冷笑一声，幸好现在我是族长，不然的话，党项整个八部落联盟还不被他们送给汉人了。
　　
　　那豪勒越想越气，面色愈见阴沉。他哼了一声，端起大碗咕嘟一声喝了个光，摆明了视凤千翔如无物的轻慢态度。
　　
　　凤千翔却毫不在意，连神色也不见一丝愠怒，让抱着看好戏心态的那豪勒极为不爽，又灌了一碗酒下肚，没想到一口气不顺，呛得他自己一阵猛咳。
　　
　　凤千翔的目光，一直饶有兴味地凝滞在首座的男人身上。实在是很有趣呢，八部联盟的族长，二十八岁的勇猛汉子，现在表现得活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般，那样子实在是可爱透了。
　　
　　好不容易气匀了些，那豪勒一抬头，正迎上凤千翔深邃的眸光。还不是你害的！他恨恨地丢过去一记怒瞪，没想到对方反而回了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可真把他给看傻眼了。
　　
　　说真的，这汉人可恶归可恶，倒确实是长得很美。光是他那双手，如同质地绵软的美玉一般，指节纤长匀称没有半点瑕疵。再看他那张脸，肌肤白皙细腻似吹弹可破，美如春柳唇若朱水，这样的相貌，本来再有双秋水般的翦翦水眸，十足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
　　
　　可偏偏他有双狭长狂狷的丹凤眼，斜飞入鬓，他一笑一颦间，都带着夺魂摄魄的魅惑风情，却又浸渗着几许骄傲几许自负，教人舍不得有片刻移开视线。
　　
　　轰的一下，非常丢脸地，那豪勒的脸结结实实地红了个透，要不是有篝火作掩护，准会被七部的长老们取消到天荒地老的。他居然看着一个男人脸红起来了！
　　
　　此刻，那双手正姿态优雅地切着肉，指间小巧的匕首一凛一凛地闪着寒光，衬着橘红火焰煞是好看。
　　
　　是把好刀。等等，他面前那碟是——
　　
　　那豪勒一拍桌子，怒道：“谁给他上‘松枝肉’的？照例‘松枝肉’只能给最尊贵的客人品尝，那个混账王八蛋居然把它递到汉人桌上？也不想想这汉人他配吗？！”
　　
　　七部长老相视苦笑，凤老弟就是他们公认的最尊贵的客人没错，请他品尝“松枝肉”这道照党项惯例送给最尊贵的客人品尝的菜也是他们顺理成章的安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族长……
　　
　　有人说过，宁愿去猎一百头狮子也不愿意面对一个发火的那豪勒。长老们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到现在还是被他的怒气冲冲的样子骇到。
　　
　　作为那豪勒怒气来源的凤千翔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只是那双桃花眸里透出了几分深邃。火光下，那个男人颈子上古铜色的皮肤愈加油亮锃明，与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庞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双写满了怒气的虎眉大眼更是晶明透澈，像有两团火在那里灼灼燃烧一般。
　　
　　不知道，当那个男人卸下全身防备，显现一番婉转柔顺风情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旖旎春色？
　　
　　挑了挑眉，凤千翔为自己竟然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小小地自嘲了下。
　　
　　“那勒，今天可是松明节，你多少顾念一下气氛好吗？”扎里特勒和他的交情最好，壮着胆子劝了一句。
　　
　　可惜他的话却起了反效果，在那熊熊的火上又浇了一大把油。那豪勒一听怒火更盛。
　　
　　“气氛？有汉人在，才会坏了我们党项松明节的气氛！”那豪勒指着凤千翔，“来人，把这个汉人给我赶出去！”
　　
　　七部长老一看情势不对，纷纷站起来求情，却被凤千翔以眼神阻止。
　　
　　何必为了自己一人坏了他们的和气？凤千翔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的草屑，“多谢兄长们的款待，末将告辞。”
　　
　　知道凤千翔在体贴自己，七部的长老们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凤老弟可是大家请来的客人，族长也太偏激了点。
　　
　　“凤老弟，野狼坳那儿老哥哥放心不下。白天你和我们一起来的，人多倒没什么。可现在大半夜的，你又一个人……”赫折部落的长老加纳说道。
　　
　　“老哥哥派几个人保护你吧。”扎里特勒唤了几名族人过来，“你们要好好保护凤老弟，知道吗？”
　　
　　“不必麻烦了。大家留下来过节吧。我在这里只会碍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凤千翔笑了笑，拍拍扎里特勒的肩膀，“扎里老哥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改天请我喝酒怎么样？小弟有言在先，老哥你渴别心疼你那坛六十年的‘松花酿’哦。”
　　
　　扎里特勒大笑，“好的，老哥哥也不勉强你。后天我在部落里等你，可一定要来哟！”
　　
　　“一定一定。”凤千翔又想起什么似的在扎里特勒的耳边低语一阵。“这件事我本来想酒席过后告诉大家的，现在只好麻烦扎里老哥替我转告了。”
　　
　　　
　　
　　　扎里特勒立在原地一副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呆呆地盯着凤千翔渐渐远去的背影发愣。凤老弟啊，老哥哥真是谢谢你了。
　　
　　那豪勒冷笑一声，“扎里，有什么好担心的。野狼闻得到汉人的臭味，不会去咬他的。再说，有他那些走狗保护，能出什么事。”
　　
　　“凤老弟是一个人来的。”加纳插了一句。“现在可没人保护他。”
　　
　　“怎么可能？汉人满肚子花花肠子。他会这么傻，一个人进我们这些‘贼番’的老窝？谁信？”那豪勒又灌了一碗酒下肚。
　　
　　“是真的。下午我们去请他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和我们来了。他部下说要随行保护，凤老弟说‘我和朋友们出门，不用担心’，一个人都没带。”鲁锡部落的长老克雷昂有些不满地说道。
　　
　　“那勒，不是我说你，就凭我们几句话邀请，人家凤老弟毫不怀疑地和我们走，单身来我们这个‘贼番’的老窝，这是多大的信任！人家是真心把我们当朋友看的。可你呢？”扎里特勒无奈道，“我们党项有句话叫做‘得人一颗心，回人一颗心’，你可倒好。凤老弟诚心诚意来做客，你不领情就算了，也犯不着干人家走！何况，凤老弟还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帮忙？扎里你是不是喝多了？”那豪勒忿忿道，“有个人曾经说过，汉人不算计我们，就像兔子追猎狐狸一样不可能。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是你没错吧！”
　　
　　扎里特勒有些难堪地低下头，“是的。我说过。但是谚语里说得对，天上的星星有亮的有不亮的，每个人说的话也有对的和错的。我承认我那个时候是太过偏激了些，并不是所有的汉人都看不起我们算计我们。最少凤老弟就不是。”
　　
　　那豪勒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恨恨地叉起一块肥腻的羊肉送进嘴里。哼，看来扎里真的中了汉人的邪术了，一直帮他说好话。
　　
　　克雷昂好奇地问道：“扎里，凤老弟临走时和你说了些什么？看你呆成那个样子。”
　　
　　扎里特勒长叹一声，“我们真该把凤老弟留下再敬他几杯的。他说皇帝的旨意下了，半个月以后重新开放和我们做买卖的‘榷场’。”
　　
　　六位长老各个欣喜若狂。“真的？那可要好好谢谢凤老弟，大后天他去你那里喝酒的时候，我也们一起去向他道谢好了。”
　　
　　那豪勒丝毫不以为然。“只不过是汉人商贩又能拿些破烂劣货来交换我们的毛毡牲口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眸底，是抹止不住的怒焰。上次开榷场是在两年前，有几名汉人商人用劣质的药材换走了高价的兽皮和毛毡，族人发现以后去找他们理论，反而被嘲笑了一番。他气不过，统统把那些奸商给砍了。自那以后，汉人就再也不敢来和党项人交易。
　　
　　党项只能从邻境的西辽商人那里交换所需的盐、茶叶、药材和丝绸等等，而西辽和党项一样以游牧为主，所需相同，很少能提供给党项所需的物资。就算有，数量也很少，而且价钱相当昂贵。
　　
　　党项两年来损失了不少牲口和其他物资，族人也有不少因为没能有足够药材而耽误了病情，那豪勒觉得始作俑者还是汉人自己。他把这笔帐，全数归到了汉人头上。
　　
　　就某种程度而言，他这种看法，也不能说是错误的。
　　
　　“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和西辽商人作交易了。”加纳回了一句，“自从汉人商人不来我们这儿以后，西辽商人就占了大便宜。他们买了汉人的货再高价卖给我们，好东西全被他们挑走了，卖给我们的也全都是次货，量少，价钱也贵。实在是很不合算。”
　　
　　克雷昂也表示赞同。“与其这样，我宁愿还和汉人做买卖。而且，我相信凤老弟不会骗我们。”
　　
　　扎里特勒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飞来一只鹞鹰停在他肩上，鹰腿上还绑着根布条。扎里展开布条一看，顿时笑逐颜开，“凤老弟的信。”
　　
　　“里面写了些什么？”加纳催促道。
　　
　　扎里特勒大声念道——
　　
　　“小弟已平安回府，兄长勿忧。关于榷场一事，小弟已邀中原南方最有名之商户‘泛舟山庄’前来，其商誉极佳，断不会有以劣作优之举，兄长当可放心与之交易。”
　　
　　“我就说相信凤老弟没错吧！”克雷昂最先说道。
　　
　　那豪勒猛地一拍桌子，木碗里的美酒被震了不少出来，数滩小水渍溅在了桌上。“我是八部族长，我说不准和汉人交易就不准！”
　　
　　篝火映照下，那豪勒一张怒颜几乎是焊焊生光的，眼神锋利幽犀，如同破桎而出的野兽，以猎捕者的姿态正待择人而噬。
　　
　　两日后。
　　
　　“那后来呢？”凤千翔笑了笑，那双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唇角略向上挑，勾勒出一个诱人的弧度。早就料到八部族长，那个从骨子里厌恶汉人的男人是不可能爽快地点头答应的。
　　
　　“当然是我们说了算了！”加纳拿出自己的牛皮酒囊，倒了一满碗酒，推倒凤千翔面前。“按照八部联盟规矩，七名长老都同意的事，族长也必须准许。喏，这酒可比扎里的‘松花酿’好的多，我们只在祭礼上用来敬神。老哥哥我今天可是偷出来给你喝的哟！”
　　
　　“那可真是谢谢加纳老哥了。”凤千翔举起碗，仰着线条柔美的颈子，优雅地一饮而尽。左边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绷带。
　　
　　“凤老弟，你受伤了？”扎里特勒紧张兮兮地一把抓过凤千翔左臂，二话不说就捋起他的袖子。“记得松明节那天我坐在你边上，当时你并没有缠绷带的。”
　　
　　“难道是在野狼坳被野狼咬伤的？”磅的一声巨响，克雷昂重重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记，“当时真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回去的，都怨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没照顾好凤老弟呀。”
　　
　　“这只不过是一点小擦伤，我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弄的。不严重。”凤千翔淡淡微笑道，“各位老哥不用担心。”
　　
　　“小擦伤？你整条左手全缠了绷带，这能叫小擦伤吗？”查察部落的长老霍格多皱起眉头，“凤老弟，你要是再不说实话，老哥哥们可要翻脸了。”
　　
　　“就是就是。如果凤老弟你再糊弄老哥哥们的话，”结答部落的长老鄂毕恶狠狠地威胁道，“当心我让整个部落的女人一直缠着你！”
　　
　　真是很有创意的威胁呢。凤千翔无奈地招供，“好，小弟就坦白交代吧。这个伤的确不是小擦伤，是大擦伤。行了吧？”
　　
　　“那究竟是怎么受伤的？”扎里特勒一双熊似的大掌掐住凤千翔的双肩狠命摇晃，“不准扯谎话！”
　　
　　“好吧好吧，我招就是了。”凤千翔视线下垂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掩去眸光里一闪而过的狐狸式的狡狯。“那天晚上我本来以为一支火把一匹快马应该可以安全通过野狼坳的，但是没料到马匹听见狼嚎受了惊，一时不小心被它甩了下来，就是在那时候擦伤的。”
　　
　　“这么说是老子的错了？”惊雷一般的声音，挟卷着狂风骤雨般的寒意，冷冷地直劈了过来。当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白绷带映入眼帘时，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下一样，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见鬼了，这个该死的汉人要死要活与我何干！他受伤关我什么事！他暗自低咒一声，看来我也快中那该死的汉人的蛊了。
　　
　　“一切全怪末将自己不小心，与王爷您绝无任何关系。”凤千翔低下头，将心中的得意掩藏得一丝不漏。敏锐如凤千翔者，自然不会错过那豪勒气急败坏下的些微歉疚，很好，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算准了长老们会不顾族长的怒气参与榷场交易，自然，怒发冲冠的那豪勒铁定会找自己算帐，清查自己究竟用什么方法套住了他们。找准时机透露出自己受伤的消息，那豪勒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