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相逼?也未免太小瞧我凤千翔了。凤千翔微怒,正待反驳,念头却突然一转,自己总对一人耿耿于怀,不如趁此机会试探那人虚实。
凤千翔展颜而笑,示意部下不须惊慌。他却悠闲地缓步踱到萧卫与耶律铁威假扮的那名黑衣侍从身边,“要凤某人下跪行礼不须如此麻烦。只需殿下您说一声西辽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末将当即向您行君臣之礼,断不会有丝毫迟疑。否则的话,请恕末将难、以、从、命!”
耶律金戈脸涨得通红,“现如今父皇抱恙,孤王就是西辽的……”视线一接触到耶律铁威暗藏风云的眸子,立即顿住。话未说完,脸色却立即大变,面上表情甚是惊慌,如同被人扼住咽喉一般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父皇不是染病在宫里休息吗?怎么会乔装成侍卫站在萧卫身边?
耶律铁威暗哼一声,这个嫡长子真是没用。先不说他一时当权就得意忘形,光是这种被人三句话一激就把持不住的差劲定力,也实在不配为一国储君。
原来如此。凤千翔何等聪明,当即就确认了那名黑衣侍从的身份。放眼西辽,能令太子如此惧怕的,除西辽皇帝耶律铁威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只是自己一直认为一国之君应当不会行如此鬼鬼祟祟之事,虽有怀疑却未加深思。看来下次行事应汲取教训,不可为陈规所束。
边检讨自己,凤千翔边飞快地转着念头,揭穿还是不揭穿?片刻之间转过了十多条应对之策,最后权衡,还是觉得先装傻最为可行。
凤千翔悠闲一笑对着萧卫道,“萧大人,殿下当真有趣,和末将开玩笑,倒把自己给吓着了。”视线如平时一样淡淡扫过耶律铁威,不漏丝毫破绽。言下之意,就是把方才令他自己血溅五步的威胁当成一场玩笑全不在意,给了耶律金戈一个台阶下。
萧卫和萧渊立即会意。萧卫道,“没错。殿下只是和凤将军开个玩笑,请勿见怪。”悄悄擦去额上冷汗。
萧渊更是老练圆滑,“殿下童心未泯,如有惊扰凤将军之处,老臣先行代殿下向您赔罪。”脸色倒是丝毫不变,毕竟是久经官场的老手。
“好说好说,”凤千翔笑得如百花齐放艳丽无匹,“既是玩笑,凤某自然不会介怀。否则,岂不太小肚鸡肠了吗?”
耶律金戈惊吓未过,低着头不敢再有任何言语。西辽众人见状只好赔笑,一场风波终于消弥于无形。其后,凤千翔一行人在萧渊引领下于上京游游逛逛。李连二人曾提过和议之事,却被萧渊轻描淡写地带过,凤千翔看在眼里却不点破,也佯装不知地陪萧渊做戏。
不知不觉间日色西斜,萧渊以赔罪为名安排凤千翔下榻于上京内城一处皇家别业内,也命萧卫作陪一同入住。
凤千翔一眼扫过,别业守卫森严,保护是假立威是真,再见萧卫神色闪烁,已知西辽忌惮自己,借作陪为名行监视之实。不过既入西辽虎狼之邦,倒是随遇而安方为可行。凤千翔不作推托,欣然入住。
只是晚膳之际,突獠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猜这直来直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粗汉子就要发飙。果然,凤千翔才在房里坐下,他就气鼓鼓地跑来抱不平。
“那西辽蛮子和您开玩笑?打死我都不信!箭都架在弓弦上了,差那么一点就射过来了,这也叫玩笑?”突獠一记巨掌往桌上猛力拍下,顿时将茶盏中上好香茗震得满桌都是。“有拿人命来开玩笑的吗!”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凤千翔另为自己倒了一杯,轻啜一口,“不必理会他,当成玩笑就好。”
“可您差点就没命了!”突獠怒目圆睁,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
凤千翔挽起袖子小心地避开水渍,将茶盏放回桌上。“反正我毫发无伤。不用想太多。”
“您这是什么话!”突獠显出党项人尚武本色来,“西辽蛮子要敢伤您一根头发,我保证宰了那群兔崽子!”
忠心可嘉。桃花眸子闪过欣慰,凤千翔柔柔地安抚他。“突獠,谢谢你的忠心。有你这么英勇孔武的部下保护,西辽人怎么敢伤我?”丹凤眸子略略闪动,递了个调侃中不乏赞赏的狡黠媚眼过去。
“是吗?”被凤千翔迷得面红耳赤的突獠抓抓后脑勺,颇不好意思地咧嘴傻笑,“将军您放心好了。”
以突獠的个性,有些事情不适合让他知道。凤千翔微笑地问道,“突獠,你还有什么事吗?”
直线条的部下还傻颠颠地沉浸在美貌上司的夸奖中,冷不防被凤千翔一问,不知所云地随口答道,“没事了。”
“已经入夜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凤千翔一手支颐,似笑非笑,“若是休息得不好,以后你可没力气保护我哦!”
突獠傻乎乎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走了出去,连门也忘了关,自然,来逼问上司“西辽那群兔崽子到底是不是开玩笑”的本意也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由此证明,我们的凤将军还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狸,由始自终,他把来势汹汹的部下搅得云里雾里,连带打包丢回去的代价,仅六句话一个媚眼而已。
不过这家伙来的时候,是以雷霆万钧之脚一记猛踹而入的,估计关门又是一记巨响。凤千翔耸耸肩,他可不想耳朵再受一次荼毒,也就没在意。
突獠前脚刚走,李段二人后脚就跟进来了。他们的心思比突獠缜密的多,自然不会追问耶律金戈究竟是不是开玩笑之类的傻问题。
“将军,属下明白您身为天朝使臣,西辽断不会当真对您不利。”段少连语气虽然平静,仍不掩其愤然之色,“可是今日之事,耶律金戈实在欺人太甚!”
“将军既已引得他口出大不敬之辞,听说西辽皇帝也不甚喜爱太子,您大可乘胜追击,将他拉下储君之座。以您之智计也未尝办不到,可您为何又放过他呢?”李允则不解道。
凤千翔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想给那傲慢太子一记重挫,可是——
“我们一行二十人不到,深入西辽京城。西辽若要杀我们可是易如反掌。若是激怒了他们,先将我们尽数灭口再随便捏造个罪名,也不是难事。到时只需一牒国书昭告朝廷,我们死无对证,朝中有谁能反驳?就算有心却也无力,你们可就不明不白地随我英年早逝了。”凤千翔淡笑道,即使在提及这种满是血腥意味的话题时,他也是面不改色。
“可是将军,您是天朝使臣……”
“少连,使臣若是无故被杀,西辽自然理亏。但是若是罪名坐实,无言以对的可就是朝廷了。”凤千翔耐心道,“事情是始于西辽境内,西辽完全能编造出铁证如山。”
“可是以属下所见,西辽太子虽然跋扈,却只识得好勇斗狠。当无此心思。”李允则皱眉道。
“耶律金戈或许没有,但是萧渊久经官场,对于这些台面上的事极为老练。何况,西辽皇帝尚未出面,我们不可轻忽。毕竟,耶律金戈还是西辽太子,若折颜于天朝使臣,西辽面上也无光。”
“属下疏忽。”李段二人惭愧道。凤将军是为了他们的性命无虞,才出此消祸之策。
“而且若是西辽手段狠些,编派我们个意图行刺的重罪,就更加无迹可察。我们客死异乡是其次,西辽则可名正言顺毁去玄岭之盟大举南侵,这千古罪人的不白之冤可永远洗刷不清了。”
李段二人点了点头,心下恻然,身居异国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滋味实在难受,凤将军受此大辱却仍一心为国着想,实在令人钦佩。
凤千翔揉揉太阳穴,觉得头颅两侧隐隐生疼,疲态尽露。
李段二人目不转瞬地盯着眼前纤细身影,见他总是笑得云淡风轻、魅然夺魂,却到今时才知,原来艳丽皮相下,却也是颗久经劳累之心。
“你们也去安寝吧。”凤千翔困意上涌,觉得支撑不住。身在虎穴,时刻不得大意,许是日间太过殚精竭虑,疲累所致,这几日里一直睡不安稳。
那双桃花眸子倦倦无神,艳丽面容略带清减,却更显玉质仙姿,秀逸魅然。李连二人只觉口干舌燥心下猛颤,不敢多看,忙不迭告退。
若在平时凤千翔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两人,肯定大加调戏嘲弄一番,但今日实在太过疲乏,也就不如平日般刁难他们。
行至走廊,二人互视对方一眼,从双方眸中均读出无限钦敬。
凤将军,属下终生奉您为主,决不有违。二人同时在心底如是这般地发誓。
耶律铁威以萧卫贴身侍卫的身份,顺理成章地一同入住别业。在凤千翔困乏欲眠之际,他却精神抖擞地对着房内三人肃然冷笑。
“戈儿,你真是越来越了得了。”耶律铁威轻描淡写地冷哼一声,听不出是责是赞。
耶律金戈心知父皇不悦,赶忙下跪,“父皇息怒,儿臣绝无取您而代之的大逆念头!望父皇明鉴!”
“谁和你说这些!”耶律铁威面无表情,“只要你够本事,别说取我代之,就是你兵变逼宫、篡权夺位朕也没二话。只是你的表现太令朕失望了。第一,你毫无自律之心,初掌权就头脑发昏,恣意放纵得意张狂,以后必为蝇头小胜冲昏头。第二,你若非太过目中无人,怎会不加提防于南朝使臣,被他两句话一激,就口无遮拦乱说一气。此种心机,怎堪为一国储君?”
“父皇恕罪、父皇恕罪!”耶律金戈连连磕头,青石板地面之上登登有声。“儿臣一时糊涂,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儿臣一定小心谨慎决不再犯!”
“朕今次暂且放你一马,这两天你给朕乖乖待在东宫反省。与南朝和议之事你就不必过问了。若有下次,小心你的太子之位。”
“是。儿、儿臣告退。”耶律金戈胆战心惊地退到房间外,夜间凉风一吹,才发觉手心里湿漉漉地,满是冷汗如浆。
“萧渊,白天戈儿身边那个发话要凤千翔下跪的幕僚是何人?”耶律铁威对着宰相冷冷道,“一朝得志,狐假虎威,此人日后必成弄权佞臣。替朕传旨,立斩。”
萧渊领命而退,房里顿时只剩下耶律铁威与萧卫二人。
“萧卫,你对日间之事有何看法?”
萧卫小心翼翼地斟酌字词,“据理力争,步步为营。此人之心思缜密,只怕不在恩师之下,南朝皇帝派凤千翔前来,眼力倒是不差。只是……此人对敌有些手软,像今日,他偏偏不和太子计较……”
“不,这正是朕至今最欣赏他的地方。他之所以忍气吞声,乃是为朕留份颜面,西辽太子若是被天朝使臣折损殆尽,私仇虽然得报但却大削了西辽的国誉。他此举,乃是给足了朕面子,为日后和议留下余地。能不计个人恩怨,一心为国,此人当真可敬。”
“陛下英明。”萧卫暗自惭愧。
“朕决定半月之后再接见他,这半月中你先陪他在上京四处游玩,多找些机会试探他的才情学识。可于时机成熟之际,出言招揽。”耶律铁威说道,“同时,通知‘黑鹰’和‘墨狼’待命。如果凤千翔执意不肯成为我西辽臣子,则准备于他返回天朝的半路上截杀之。”
次日萧卫如计告知凤千翔,因为太子言出无状,被陛下责罚反省。陛下有感于对南朝使臣的歉疚,决定亲自接见,只是需要等到痊愈之后。在这之前,西辽皇帝已经下令自己先陪伴凤千翔在上京游玩,以作补偿。
凤千翔猜知西辽皇帝已经承了自己的情,也没去计较还要在这虎穴之中多待半月,当下微笑谢过,也继续装作不知萧卫身边黑衣侍从乃是何人。
之后几日,凤千翔命部下在别业休息,自己和萧卫、耶律铁威在上京四处游玩。
萧卫和耶律铁威渐渐发现,眼前的凤千翔不止不卑不亢有理有节,还是名学识渊博之士,各种趣闻轶事、稗官野史他都知之甚详,闲来谈起,总能令人捧腹不止。
这一日,萧卫正和他谈起卜筮之说。萧卫提起耶律铁威曾微服出游,偶尔于一道人摊上算过一卦,因当时正好掏出怀里丝帛擦拭汗渍,就测了“帛”字。那道人当即下跪口称拜见陛下,耶律铁威问起缘由,那道人道,“帛字乃是皇头、帝尾,自然是吾皇万岁。”
当时众人皆以为奇,唯独陛下不以为然,只赏他一锭黄金而已。萧卫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凤千翔了然笑道,“没错。那道人只是善于察言观色,并非神算天机之人。”见萧卫不解,便解说道,“那道人定是从丝帛而猜知陛下身份。皇帝所用什物,皆为明黄之色,举国上下无人敢僭越,就连太子也只能着杏黄衣衫。陛下毫无顾忌地以明黄丝帕示之,不正是告诉那道人眼前主顾为何人吗?”
萧卫恍然大悟,一边耶律铁威的眼神却愈加阴沉。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猜知朕心中所想,此人实在危险。如不是我西辽股肱之臣,便必是我西辽心腹之患!
当晚回到别业,他便命萧卫翌日不再拖延,立即提起和议之事。但务必字字严谨,句句有力,力求先声夺人。
次日萧卫正告凤千翔西辽皇帝之意。
“天朝违背盟约闭塞雁门关,并且于双方边境之所增贮塘水,修治城池征调民夫,凤将军你更是月月办竞渡,请问此举为何意?群臣请求陛下发兵南进,陛下顾念两邦之谊,认为不如遣使去索要土地。要而不得,发兵不迟。”当真是字字铿锵,句句掷地有声。
“萧大人此言差矣。雁门关年久失修,城墙破败生苔草无数,如此破败怎能不加修葺?清洗城墙须得用水,赠贮糖水有何不对?重新垒砌城墙不需民夫吗?正在修葺之中的关口可以通行吗?雁门关为天朝与西辽之间最大的关隘,我朝闭雁门关重新修葺,正是为了两国之间更多往来。陛下与萧大人既口口声声称兄弟之邦,又为何对天朝如此不信任?”
越往下说,凤千翔语气越加激昂,面带怒色起身,欲愤然离席,“至于末将,只是戍边无趣,办竞渡以自娱,所用船只也是普通龙舟而非战船,行事磊落更加不避忌西辽百姓旁观,难道西辽以为,末将此举有何居心吗?”
表面上说的义正词严,其实凤千翔心底却偷笑不止。萧卫若是直接切入正题,提起六嵬山一带的归属,或者真起能先声夺人之效也未可知。但他偏偏太想先声夺人,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压人,先去提两国盟约,正是给了自己一个抓他错处的大好机会。
萧卫当即语塞,完完全全无言以对。耶律铁威碍于目前乔装成侍卫,身份低微无法插话,一时也无计可施。
凤千翔看在眼里,知自己已得先机,也不再紧逼。应允改日再提此事。当下也和颜悦色,只说些趣事笑话,舒缓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硝烟之气。
第五章
“你们听好,这几天入夜即睡,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我的房间。知道吗?”凤千翔敛去一贯的悠闲笑意,第一次如此严肃地下令。
“将军,出什么事了?”三名部下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