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上一次的铩羽而归,武宗也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才华,太卓越,也太危险。龙常羲命人收拾残局,神情危险地盯着堂弟,“羽弟,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朕会杀你么?”
“有道是人心难测,即使现在我安心为臣,你也会时时担心我日后会不会起争权夺位之心。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也不能肯定。从为君为帝的角度来说,即使圣上您采取永绝后患之策,也没有半点谬误。”凤千翔用一种平静淡然的语气谈论着自己的生死,面上表情竟仍是言笑晏晏。
龙常羲静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圣上,微臣进京日久,担心都护府事务……”凤千翔正说着,龙常羲太子时代的东宫侍卫统领,现今的禁军统领端木凛急匆匆地跑来,“圣上,宫中来报,郁太妃娘娘方才已经仙归!”
“什么?”年轻的皇帝大惊失色。
凤千翔虽未有言语,但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在一刹那紧敛收缩!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么?”龙常羲匆忙地回了句,随即说道,“来人,起驾回宫!”
凤千翔优雅地垂首,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恭敬地道了句,“圣上,走好。”
龙常羲走后,凤千翔才抬起头来。那张艳如春花的芙蓉面上竟无一丝血色,和一张白纸没什么分别。他勉强地撑起身子,那步伐也甚是踉跄,居然全不似个正当青春年少的人,而似个耄耋老者般举步维艰。
强撑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强忍着脑中昏黑一片的感觉,凤千翔咬牙挪回房里坐下。他将整个后备的重量都交托给了靠背椅。自己则昂首高望,神志全是一片空白,目光散漫无神,但却直直地仰视着描金雕龙的高栋穹顶,借此强行将眼眶里那圈圈层层的水雾驱散,不让它凝聚成形。
但,好像收效甚微。因为,毕竟,他还是会——心痛的。
“那勒?”这个早上第四次,扎里特勒伸手在那豪勒面前摇晃,“你今天早上怎么回事?走了好几次神了。”
那豪勒横了他一眼,“扎里,我在想事情,你大惊小怪什么?”
扎里特勒不怀好意地直瞄他,“那勒,我看你是在想凤老弟吧!”
那豪勒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扎里,我总觉得,这次凤狐狸会遇到很大的麻烦,说不定他真的回不来了。”
他的直觉从来不会错,这次凤狐狸被叫走,绝不是什么好事。这……和那只狐狸隐藏的秘密绝对有关。
正想着,扎里特勒说话了。“谁都看得出来这次不是什么好事,不然凤老弟干嘛说成那样?但既然拿凤老弟当自个儿的兄弟看,我们就要相信他的能耐,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
再说了,凤老弟那么喜欢那勒,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的。扎里特勒在心里暗加了一句。
那豪勒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扎里。祭坛建得怎么样了?”
“简直绝了!”扎里特勒眉飞色舞地道,“真佩服凤老弟!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某某人的话,他才不会这么下功夫吧!”
“你在暗示些什么?”被那豪勒没好气地瞪了一记,扎里特勒立刻陪着笑脸赶紧开溜——“那勒,我先走了,我那婆娘还等着我一起吃饭呢。”
“哼,那么着急逃命干什么?我又不会拿你当下酒菜。”说归说,那豪勒还是没什么刁难地放了扎里特勒一马。
难道真要告诉他,自己今天会这样,全是因为担心那只汉人狐狸么?因为昨晚,他做了个相当真实的梦,是和那只汉人狐狸有关的。
他看见那只汉人狐狸缩着蹲坐在墙角,小猫似的蜷成一团,哭得相当凄惨。那张总是笑得没正经的漂亮脸上,全是泪迹。一种油然而生的疼惜怜爱溢满了胸腔,他情不自禁地过去,想安慰他一番,可当他刚走到那汉人面前的时候——
凤千翔却站了起来,微笑着向他告别!
心头火起,那豪勒重重地捶了记桌子。凤狐狸,你最好给我平安地回来!否则老子决饶不了你!那句话,你不回来就别想听到!永远都别想!
“圣上,微臣进京日久,担心都护府事务。故而恳请圣上恩准,准许微臣回返戍地。”凤千翔神色如恒,看不出一丝悲凄愁郁、锥心泣血。
武宗叹了口气,“羽弟,你不愿意在这伤心之地久留,朕也不逼你。只是……”
“圣上有何差遣,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凤千翔圆滑地打着太极。
龙常羲心里一阵难过。当年的堂弟,琅琊王龙天羽是何等的才高气傲、神采飞扬,眉梢眼角俱是倚马斜阳、白马金羁的年少轻狂,而不是现在这副为人臣子的谦卑姿态。“羽弟,你记得穆孝晏么?”
凤千翔只挑了挑眉,这名字似乎有点印象,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九龙玉华杯你总记得吧?”龙常羲补上一句,“那个碰碎了九龙玉华杯,本当处斩的人就是他。后来他被你几句话救下来了。想起来了么?”
“微臣记起来了。当年穆孝晏乃是宫中侍卫,一日追捕刺客失手碰碎了太祖皇帝的九龙玉华杯,经琅琊王求情才免于一死。”
龙常羲直盯着堂弟,“那年,琅琊王年方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便已懂得婉言进谏,当真是天纵英才。”
凤千翔不答,反问道,“圣上,那穆孝晏是否认为琅琊王为先帝所害,执意为之报仇而有所动作?”
龙常羲抽出一封密函,“你自己看吧。”
凤千翔看了几行,面色凝重起来。“微臣不才,愿请缨处理此事。”
龙常羲淡淡道,“凤爱卿,那此事朕就交由你全权处理了。爱卿尽可先回去做些准备,反正这厮一时半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其实他的用意,是让堂弟回去和情人温存一番,以慰相思之苦。堂弟心上的伤口太深太重,应当也只可能由他的情人好好安慰一番。羽弟,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你其实亦是伤心婶娘之死么?你双目尽赤,兼之布满血丝,能瞒得过谁?
聪慧过人,但心肠太软的小堂弟,还是不应当生在帝王家,长于这宫闱大内之中——这个只有无情、无心才能活下去的地方。
夕阳西下。
人道残阳如血果然不假,这半边逶迤的斜光,映照着山川水脉如同染上血光一般的艳红动人,别有一番妩媚的情致风韵。如同杯中泛着光泽的葡萄美酒,一片滋味,自在心头。
寻了处隐秘的林子,凤千翔翻身下马,高挑狭长的丹凤眸子直望着身后,“请出来吧!”
端木凛铁青着脸,从一棵参天古木后踱步而出,“你早发现了?”
“这几日里你看我的时候,眼神里的杀气那么明显。”凤千翔悠闲地排排坐骑,让它自己去吃草,“让我想佯装不知都很辛苦呢。”
反正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泛舟山庄若是要保护一个人,那可是滴水不漏的。果然,端木凛剑未出鞘,便有一人突然现身制住他,当真是电光火石,形如鬼魅般无孔不入。
凤千翔微眯起眼睛,威仪严迫的视线令人不敢逼视。他一字一句地对着端木凛说道——
“若在三年多前,我自觉生无可恋,定当由你屠戮绝无不甘。但现在,我既已有了毕生挚爱,凤某就已决定,要留着这条命,好好地和他相偕终老!端木统领,请你记住,我凤千翔的底线,就是此处。其他的一切,包括你以为我一定会给之带来动摇的皇位,我都不在乎!”
看着他的神态,端木凛打心底害怕起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凤千翔,强悍、犀利、冷凝,高挑的桃花眸子似乎都盛满着直逼人心的威严。
很满意自己的话造成的效果,凤千翔向那名泛舟山庄的眼线致了个谢,便翻身上马,驶离此处。
二十天没见,还真的很想他呢,那个总是脸红脖子粗的那豪勒。
刚念及此处,凤千翔忽觉一阵头晕目眩,接着便眼前一黑,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之中。
族长在生气,而且是非常大的气。这是目前所有党项八部族人的共识。
自从三天前,两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汉人把昏迷的凤千翔送来党项,族长的脸色就很难看。尤其凤千翔这三四天一直昏睡着没醒过来,他的心情就更加糟糕了。
坏狐狸!臭狐狸!烂狐狸!该死的狐狸!
那豪勒在心底愤愤地道,盯着眼前睡得香甜无比的人,恼得直想掐死他。乌达说你是受了大刺激,又不肯发泄出来,心脉承受不住才会昏倒的。有什么不开心你就说呀!你当自己是死人么?不哭不闹。
究竟是什么,逼得你这样?那豪勒擦擦发酸发涩的眼眶,却没想到正对上凤千翔甫睁开的那双桃花眸子。
“你终于肯醒了?死狐狸!”那豪勒恶声恶气地说道,但一开口,却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沙哑得吓人。
凤千翔笑笑,但那豪勒却觉得宁愿看他哭。他从未见过凤狐狸笑得这么勉强,这么凄凉。
冷不防地,凤千翔猛力一扯,那豪勒猝不及防地被他拉到了床榻上。刚要起身,凤千翔却压了过来,枕在他胸膛上。有了前几次的经历,那豪勒早就习惯了凤千翔一不开心就腻在他身上的举动。
凤千翔听着透过衣裳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幸福和安心的感觉也一下子如潮水般地涌进他的心里。“我娘死了。”他咬着嘴唇,半晌才冒出这一句。
那豪勒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现在安静地听凤千翔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一直不肯说原谅她,就是希望她能撑下去,撑下来。活下来……”凤千翔的声音里,极其明显地带着颤抖,“可是她还是撑不下去……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让她安心地走。我虽然恨她,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她死……”
那豪勒以一种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决不是单纯的安慰那么简单的心态,拍抚着凤千翔的背,力道轻柔,如同在哄稚婴入睡。“我们党项有句谚语,叫做‘射出去的箭儿回不了头,要走的人儿没法留’。这或许就是你娘的命。别怪自己了。”
凤千翔叹了口气,聪明如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是……看得出,却参不透,也堪不破,这才是聪明人最深沉的悲哀。
就交给时间,去冲淡一切吧。
“谢谢你,那勒。”
“凤狐狸,我告诉你……凤狐狸?凤狐狸?”那豪勒翻了记白眼,怎么又睡着了?这只狐狸……原来一直想逼他说这句话,可当他真正要说的时候,这家伙居然睡着了?!
又感好气又感好笑,那豪勒颇无奈地扯来一边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打了个哈欠,这几天一直照顾着风狐狸的疲倦也翻涌而来,那豪勒睡意渐浓,和趴在他身上的凤千翔一同进入了梦乡。
那只汉人狐狸是极聪明、极坚强的。那豪勒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对凤千翔很快又振作起来,恢复到平时那不正经、以整他为乐的样子一点也不奇怪。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让哪知汉人狐狸随意欺负!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豪勒气冲冲地怒喝道,“你又要去哪里?”
“这次是去办私事。”凤千翔笑道,“应该不会有危险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豪勒脸红脖子粗地以更大的音量吼道,“你好玩啊?一下回来一下走的!”
“那勒,我说过我一直喜欢你,你记得么?”凤千翔直勾勾地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废话!”他也好不容易,终于想明白他也……
“那勒,我知道你一直在介意那晚的事,气我用强。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可是我是真真正正地爱着你,钟情于你,才会把持不住的。”凤千翔一双丹凤眸里,尽是哀伤,“可是除了我此生对你不觉不尽的爱意,我也没什么别的可以补偿你。如果还不够的话,至多,就是我这条性命而已。”
那好了沉默半晌,动了动嘴,却终归还是什么也没说。
还不够?那就再加大剂量。某只狡猾的狐狸在心里如此这般地盘算道。
“那勒,如果你不能接受我,请明白地拒绝我好么?”凤千翔表面上是十足十的为情所累的语气,心底却笑翻了天。“我不想再纠缠于一定会落空的希望。我很累了。”
“谁说我不接受你!”那豪勒被凤千翔气到跳脚。他那是什么表情?喜欢我是件很悲惨的事情么?看他的脸色,简直就像这个时节的牧草一样,枯枯的。
揪起凤千翔的衣领,但对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又勾人的眼睛,那豪勒却又打了退堂鼓,要他把这么肉麻无聊的一句话说出来,杀了他还容易些。
于是那豪勒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该死的凤狐狸!你给我听好,我只说这一次——如果是其他人对我做那种事,我早就把他砍成十几二十几块了!只有你……只有你是例外!你明白了没有!”
和预期的差一点,不过也算是大功告成了。凤千翔将心底的得意喜悦掩藏得滴水不漏,还是一副孤凄愁郁的样子,“真的么?那勒?”
“骗人是你们汉人的专长!我没有这个兴趣。”那豪勒以怒吼来掩饰不自在。
“那勒,那么今晚可不可以……”凤千翔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可以么?我好想你,也好想要你。”
那豪勒呆了好一阵才明白凤千翔问的是可以什么,当即面红耳赤,把脸扭到一边,久久不曾说话。
正当凤千翔心生不忍,打算放弃调戏之际,却听他说道,“随便你。”虽然是一副上法场的样子,但神情之间并未见懊恼不甘。
凤千翔狡猾一笑,片刻也不浪费,当即扑到那豪勒身上,对着那彪悍男人上下其手。
“死狐狸!你又骗我!”八部族长也不是当摆设的,那豪勒立时也明白过来了。
不过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明白,这句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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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红罗纱帐内,一片风光旖旎无限。纠缠的两具躯体,缱绻缠绵的醉人风情,都在这八尺夜眠之地里显露尽净。
耳鬓厮磨、唇齿相接、肌肤相亲,直道是“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滚烫的气息,浓烈的爱意,低吟与细语交缠着流泻而出。
那个有着古铜色肌肤的健壮男人在颤抖着,惊悚着,躲闪着,疯狂着。
那个容颜似三月里第一枝盛开的桃花般的美貌人儿轻轻诱哄着他,爱抚着他,轻吻着他,接着再吮咬着他,贯穿着他。
“好疼……你轻点……凤狐狸……”
“……”
“你干什么!不要摸那里……喂……快把你的狐狸爪子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