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打笑脸人,开阳也不好迁怒他人,便应道:“多谢老丈!”
老人拉下肩膀上耷拉的抹布擦了擦桌子,许是这茶寮太过冷清,只有开阳一席客人,便起了谈兴。
“年轻人,怎麽回事?愁眉不展的,是有什麽烦心事吧?讲来给老头子听听,说不定能给你出个主意!”
开阳撇了撇嘴,捡了个饼塞进嘴里,又冷又硬又粗糙的饼子,感觉就像那个不识时务的家夥,忍不住“嘎吱嘎吱”地用力嚼起来,权当是在啃千里眼的肉。
那老人脾气甚好,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只呵呵笑道:“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啊!其实有些事情无需太作计较,过了便过了!你在此处斤斤计较,说不定对方早就忘掉了!”
嘴里的饼子实在太过粗硬,嚼得他嘴干舌躁,便拿起茶碗灌了杯水,岂知这清水入喉,跟饼子混在一起,居然生出甘甜酥软的滋味。
“咦?”
老人似乎早便习惯客人的诧异,又提他斟上一碗粗茶:“看事待人,莫止於表面。小小饼子,其实也有乾坤啊!呵呵……”
开阳瞪著手上那半片粗饼子,似乎想通了什麽,突然一跃而起,朝那老人深一鞠躬,恭敬谢道:“多谢老人家指点!”
话音刚落,一个转身,竟就消失空中。
见了这般神怪景象,那老人居然不见恐慌,满是皱纹的脸呵呵笑著,慢慢捡起遗落在桌上的半片饼子,用抹布细细擦拭木头桌面。
山间雾气之中,这偏僻的茶寮连同那老人,随著徐徐笑声,居然渐渐幻化成虚,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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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阳驾云飞驰,五百里路,竟不过眨眼之间已至子阳城。
他在云上四下一望,诺大子阳城,居然不见那千里眼的踪影,正是奇怪,突然闻到一股血 腥气味,连忙四顾,但见适才熙攘的集市如今寂静无声,青砖大道上虽已冲刷一遍,但浓血沾染过的砖隙以及屋檐下的墙壁,仍不可避免地残留了血污尸臭。
开阳一惊。
附近早有大量官兵驻守,他不欲惊动他们,在一间屋舍按下云头跃身落入一户院落,走到屋後伸手拍了拍墙壁,身形一晃,使出穿墙术透入房屋。
屋内有一男一女,正是屋主,因守城官兵下令戒严,故不敢四处走动。
突见一名青年穿墙而入,那女主人也是胆小,闷声便昏了过去。倒是那男主人还算冷静,抱了发妻嗦嗦发抖地恳求道:“求、求大仙放过小的……放过小的妻子……”
开阳知他误会,便道:“莫怕,我并非妖邪,此来乃为擒妖,不会害你。”言罢,随手一翻,丢了一枚金裸子在桌上。
那男人见他并无伤害之意,又施赠金子,顿时来了精神:“不、不知仙人有什麽需要小的效劳?”
开阳问:“今日集市之内可有发生异事?”
“有!有!!”男人连忙回答,“小的正巧在办货,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抓住另外一个瘦削的男人,後来官兵来阻止,突然就卷起了黑色的大风,竟将那些官兵都杀死了!!”想起那遍地尸骸的情景,他仍是胆战心惊。
开阳急问:“那瘦削男人,可是长得一张棺材脸,穿的藏青袍子?!”
男人想了想,道:“什麽模样我倒没瞧仔细,不过确实是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
是他!那千里眼想必遇上金翅鹏妖了!
该死,他怎就如此大意,明知那鹏妖就在城内,却将千里眼丢在这里。
又听那男人径自嘀咕:“那男人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他受伤了?!”开阳只觉心口猛然一紧,竟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男人点头,道:“我看到他被掐了脖子,而且血都染了一身……”他话未说完,青年竟然闪电般消失无踪。
他撑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珠子,刚才那一切,莫非是他的幻觉?只是,桌上闪烁著刺眼亮光的金裸子,又确实平静地躺在那儿。
开阳几乎发疯般冲上九霄云上,以极快之速在子阳城附近狂卷而奔。
但夔州地广山多,地势繁复,洼藏之所更是隐匿难寻,要在此地寻找妖物,便犹如大海捞针。连千里眼也一时半刻找不到他的巢穴,任开阳如盲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仍无法找到鹏妖所在。
开阳心里急怒难休,那金翅鹏妖手段毒辣,戮杀凡人如同割草芥。千里眼法力低微,落在他的手上,亦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又想起乃因自己一时大意害千里眼陷入险境,怒极之下,竟是当胸一拳砸下,他那拳头连天青石都能砸碎,此刻顿感肋骨欲断,痛得他额头冒汗。
但那痛,竟然无法弥消心中的如浪翻涌的焦急。
清俊的面庞突然红光大作,身形暴长顶天而立,咆哮如暴雷炸起,声震百里:“金翅大鹏!!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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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千里眼受鹏妖所制,被带到巫山峡上一方壁岩洞内。
眼见两岸群山巍峨,悬崖峭壁,脚下大江因旱而枯,只余浅滩迂回曲折,更显奇峻,若非有异力之助,常人根本不可能到达此处。
而这岩洞,外面看来不过是漆黑一片,但一经走入,竟是内有乾坤。
洞内金壁辉煌,乃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金鸾宝殿。小小岩洞本难容大殿,只怕是那鹏妖施了幻术所致。
殿内早有数十几名云鬓宫娥列道两旁,跪地恭迎。
随即又有几名美豔女姬翩翩迎上前来,一身五彩霓裳,身段飘飘若仙。
闻她们齐声高呼:“参见羽翼仙王!”这华贵排场,俨然似皇帝驾临一般。
千里眼被鹏妖随手一推将他丢在地上,马上有几名黑衣侍卫过来将他五花大绑,按在殿阶下。
那些宫娥两旁退下,换上两排黑衣侍卫,手中皆执长刀,倒是威风八面。
金鸾殿正中央处摆了一张雕工精细的金龙椅,鹏妖在几名豔姬陪同下,迈上殿阶落座其上。
有豔姬捧上承了雨露的白玉盆,金翅鹏妖抬了袖子探入水中净了手上血污。复有有姬女递来琉璃杯盏,鹏妖接过以其中美酒润喉,方才低眉瞄了瞄下面的千里眼。
“千里眼,你看本座此处如何?”
千里眼稍稍抬头,道:“藏身险峡,又以幻术遮掩,难怪末将一时也寻你不著。”
鹏妖亦不理会他直言冷语,哈哈笑道:“哈哈……这幻术虽妙,但时日一长,想必仍是瞒不过你一双神目。”千里眼噤言不语,又听那金翅鹏妖道,“其实你我相识一场,大可不必闹得如此。”
言罢,他随手一挥,几名黑衣侍卫不再强押,反将千里眼扶起身来。
“你有神目异能,何必屈就在天帝座下当个碎嘴的传音使,徒惹众仙憎厌?本座自负通天神威,乃受天命封为羽翼仙王,与天帝分庭抗衡。只要你肯臣服,本座自然不会亏待予你,世间荣华,唾手可得,岂不妙哉?”
任他在上面说得天花乱坠,千里眼只觉得脖子处的伤口虽已止血,却仍是抽疼不已,只有稍敛精神,抬头问道:“不知羽翼仙要末将帮你找什麽?”
金翅鹏妖不禁愣了,随即大乐:“平日见你默言噤语,原也是个聪明人。如此好极,本座说话也能简单些。”
他手一抬,便有三名侍卫将一个巨大如锺的金丝鸟笼抬上殿来,只见这鸟笼断了几根金栏,显然曾经拘禁在里面的鸟儿已经逃去。
但能啄断黄金,逃离幻境的鸟儿,绝非凡物。
千里眼再是细看,在鸟笼底部,尚残留了几根鸟羽,那羽毛闪烁金芒,但那并非黄金,而是一种刺目耀眼的光辉,乃比黄金更为璀璨。
他赫然抬头,盯住金翅鹏妖。
鹏妖见他眼神有异,知他已悉究竟,亦不隐瞒,直言道:“本座要你寻的正是从这笼里逃脱的金乌。”
千里眼默而不语。金乌乃天域神鸟,栖息於汤谷扶木之上,有三足,羽金黄,载日而出,载日而落,故又名赤乌。既能呈日而升,可知此鸟有威慑天地之能,大鹏虽凶,却未见得能捉到金乌。
“你如何捉得金乌?”
鹏妖不禁得意:“本座刚离净土,巧遇天狗食日,金乌无力,便顺手擒来。可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金乌坠地,魃虐立生。因一己之私,至令夔州大旱,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又如何?自古成就帝业者,总不免是血流成河。成大事者岂能流於小节?只要本座服下那金乌炼成之灵丹,法力必能凌驾佛祖之上!天地纵横,岂可匹敌?!待本座登上天极之位,自会恩泽大地,施与厚报!”
他扫了一眼如今空无一物的鸟笼,神色突然一黯:“只是不料这金乌倒亦狡猾,始呈无力之状,待本座掉以轻心之时啄断金栏,逃脱无踪。金乌一身辉光,若上青空,难逃本座法眼,如今想必是在哪里躲藏。”他看向千里眼,“找一只小小金乌,想必难你不倒吧?”
千里眼点头:“确实不难。”
金翅鹏妖大喜过望:“如此甚好!既然如此,你且快快给我寻来金乌!”
岂料那千里眼却又摇头,道:“虽是不难,末将却不愿为之。”
“什麽?!”
“羽翼仙应还记得,当年纣伐西歧,神人襄助,又有三十六路兵将,声势浩大,非一个小小西歧可以抵御。然而结果如何,你我清楚。”千里眼看著面色渐渐难看的鹏妖,继续说道,“须知天命难违,倘若羽翼仙固执逆天,只怕下场要比纣更加凄惨。”
“闭嘴!!”
金翅鹏妖恼羞成怒,手中酒盏砰然摔落殿阶,吓得众姬恐慌不已。
淡金眸子漫了森然气息,再是打量千里眼。
眼前这男人背手就缚,一身衣衫已被血污弄得一塌糊涂,在这金鸾殿上是格格不入的突兀,然而挺立身躯仍如松笔直,仿佛在天地之间,无论天帝座前,还是恶妖殿上,他亦只有这般态度。
鹏妖怒极反笑:“好。好。好。好得很!本座倒要看看,你这腰板能挺到什麽时候!”
第十章 巧释蛇腹藏天禽,烈焰滔天火烧云
且说开阳在夔州地界四下搜寻,却始终未能找到那金翅鹏妖的巢穴,心里惦记著千里眼落在鹏妖手中不知如何,更是焦急万分。
只是急有何用?
开阳寻了半日,终是不果後,竟不再搜寻,忽然转头往东飞去。
东连群山,那山连绵起伏,相传上古神农氏在山中尝遍百草,故後人名曰神农架。开阳按下云头,落在山群间一处险峰上,此处树林茂密,藤葛攀山,山中长有巨松,桓势而生,险峻非常,盖因此地生有金毛猴,故又名金猴岭。
却不知开阳到此所为何事,只见他立在岭顶一棵最高兀的巴山松上,从腰间取出一片亮白如银的鳞片放在手心,突然掌心烈火一腾,火舌舔噬鳞片,将之化为飞灰,顷刻间,山林间嗡声大作,回荡不休,栖息在此岭的金毛猴群竟吓得四散奔逃。
不过半拄香的时间,林涧传来“!!──”诡异的声响,草地沙沙,仿佛有巨物接近,但始终不见物踪。
开阳皱眉叱道:“装神弄鬼作什麽?!快给我滚出来!!”只见他手中火舌一吐,疾烧地上,顷刻便见白光一闪,一条身如桶粗的巨大白蛇拔地腾空,一个旋身,落在开阳身边已是变化成人的俊秀白衣公子。
那白衣公子态度恭顺,见了开阳连连打躬作揖:“百年不见,星君安好?不知此番召小妖前来有何差遣?”
开阳冷哼一声,这条白蛇正是西汉时盘踞在白帝城,被蜀王误认为龙的蛇妖,当年他并未为恶,故开阳亦未下杀手。蛇妖感其恩德,褪下一鳞赠与星君,曰他日若有所差,可焚此鳞片相召。
当日开阳亦只是随意收下,驱使妖物本非神人当为,但如今事态紧急,亦顾不上许多了。
他问那蛇妖:“你可知道金翅鹏妖所在?”
蛇妖想了想,便摇头道:“大鹏乃是佛界天兽,法力强大,擅施幻术,非我等不过数百年的精怪可比。小妖无能,实在不知他匿藏何处。”
“可有其他妖怪知晓?”
蛇妖还是摇头。
开阳不觉大失所望:“罢了,你走吧。”
白蛇妖见他脸色不悦,亦不敢停留,回身跃落树下,化出原形,便要游走。
“慢著。”
蛇妖抬头问道:“星君还有何吩咐?”
开阳跃下来,奇怪地看著蛇妖修长的身体中段部位,莫名其妙地鼓起一团,且白色蛇鳞下光亮闪烁,异怪非常。
“这是什麽?”
白蛇妖道:“半月前吃了只金色乌鸦,岂知它在我肚里扑腾了好些时日都不曾死掉,当真是莫名其妙。”
“金色乌鸦?”开阳心念一动,道,“吐出来。”
“啊?……小妖明白。”白蛇妖无奈,只好拱动巨大蛇身,把腹内的东西往外挤压,它体内那隆起的包慢慢蠢动,过了片刻,听它“哗啦”一声,果然将一只满身黏液的金色乌鸦给吐了出来。
那金羽乌鸦一掉出蛇腹,竟似滚出一颗太阳般,羽身灿烂刺目,光耀山林。
开阳眯了眼睛,过去翻看,见这鸟儿尚还活著,果然是身有三足。
便道:“果然是金乌。”
蛇妖当即吓了一跳:“怎麽可能?星君你是不是认错了?金乌乃是神兽,岂会如此轻易被小妖吃掉?!”
开阳瞥了他一眼,道:“金乌离日而枯,落在地上只比凡鸟,所幸它羽坚皮硬,你是无福消受了。”
“星君误会!小妖无意冒犯天威!只是当日见它在峡谷下扑腾,忍不住贪了一时腹欲……”
“哈哈哈……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空中突然暴响笑声,开阳抬头一看,只见云端处站立一名高大魁梧的华衣男人,那人双目淡金闪烁,威武霸道,堪有倾吞天下之势。
蛇妖一见此人,顿是!!吐舌,如临大敌。
那男人却是不慌不忙,抱臂笑道:“小蛇妖,原来是你吞了金乌,难怪本座遍寻不获!乖乖将金乌交出来,否则莫怪本座无情!!”
“大、大鹏……”
蛇妖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敢往後退却,正打算寻开阳庇护,抬头却见开阳脸泛杀意,一双清冽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来得正好,正没处找你!”
金翅鹏妖倒也注意到蛇妖身边的青年,只是开阳自下凡来便隐了真身,鹏妖倒一时瞧不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反正蛇妖绝非他的对手,金乌既已找到,自然要夺到手上。
开阳不作理会,腾身一起,迎上半空。
鹏妖见他竟悉飞空之术,急问道:“你是何人?!”
岂料开阳一言不发,右手捏诀,左掌翻出,一股红焰暴起,滔天而至,根本不给他任何防备之机,向他烧炽而来。
金翅鹏妖见他来势汹汹,不敢托大,连忙卷起黑色旋风,将烈焰抵挡在外,可那火焰非但不受风阻,反而更助火势,更猛十倍,腾天烈焰顿时将鹏妖困在其中。
“你到底是谁?!”
那张清俊的脸庞如今戾如修罗,他不答大鹏,只问:“千里眼何在?!”
“千里眼?”鹏妖略是一惑,马上想到对方必定是与千里眼一同下凡擒他的神将,且能以火将他困住,绝不寻常。当下不敢蛮斗,应道:“千里眼确在本座手中。”
“把他交出来!否则便将你烧成灰烬!”
鹏妖倒是奸猾,他道:“放他不难,须以金乌作换。”
开阳自见这鹏妖,便想起从凡人口中听到的情形,他边是四处搜寻边是一直想象著千里眼受到如何如何的折磨,胸口怒火几乎是积压难消,如今对方竟然还想要挟!
只见火舌大动,突然猛长十丈,本可勉强支撑的黑色旋风立即被烧尽成空,炽烈直逼金翅鹏妖,就要将他燎成飞灰。
鹏妖见势色不妙,顿时身形一展,一头金翅巨鹏现出真身,鸟身庞硕,翅展竟长十里,仿是黑云蔽日。
它长翅一拍,翼起狂风,卷如暴飓,化成流星一般往东逃去。
金翅大鹏乃混沌初开之时,育於凤凰之天禽,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