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璎被独拘在一间阴森监房里,镣铐加身,靠墙而坐,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
讨了个没趣,聂琼也不介意,在牢外踱步,没话找话地闲聊,谁知折腾了半天,只换来一个字。「滚!」
聂琼耸耸肩,「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其实我也不想来见你,要不是五哥拜托我……」
「五皇弟怎么样了?」铁链一阵乱响,聂璎窜到牢房前。
没防备,聂琼吓得忙向后躲,钟离醉扶住他,笑:「你怕什么?」
怕那铁炼不够坚固,自己会倒霉的成为人质。
聂琼没好气地甩开那块狗皮膏药,脑子里飞快转动。
这两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一个一脚踏进棺材了,还不忘帮对方伸冤,一个对未婚妻不闻不问,却如此紧张一个名义上的兄弟,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两人如此手足情深?
他悠悠道:「不太好,就靠着皇叔送的百年老参吊着呢,即便如此,还不忘手书为你伸冤,把那墨狼毫都写起毛了,我还打算回头去笔铺帮他买管新的呢,也不知道常去哪家。」
聂璎立刻道:「他最喜欢福韵轩的,那是百年老铺,货最齐全。」
「呵呵,二皇兄好像很了解五哥啊,连他喜欢哪家的笔墨都知道。」
聂璎静下来,半晌,心情似乎静了下来,道:「告诉他,那件事是我做的,让他别多费心思了。」
聂琼的手有些发颤,忙掩在衣袖下,见聂璎转身回角落里坐下,又道:「父王病了。」
暗牢里传来一声叹息,却无回应。
「你有什么要我转达给父王吗?」
一阵沉默后,聂璎道:「转告父王,孩儿去日不多,请他保重龙体,勿思勿念……也替我照顾好五皇弟。」话语冷漠疏远,却也淡然,似乎已勘破生死。
默默走出天牢,聂琼的手颤的更厉害,钟离醉上前拉他,被他一把推开。
「离我远一些!」喝骂让钟离醉的笑意僵在了脸上,见他落寞神色,聂琼心猛地一抽。
抱歉,他不想这样的,可是,现在他必须这么做。
冷着脸,道:「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吧。」
钟离醉没答话,眼神掠到聂琼身后,聂琼回过头,见长街尽头,立了位红衣女子,相貌娇媚,英姿窈窕。
是聂璎的未婚妻,羌月族的公主赫连。
赫连慢慢走近,大红披风随风起舞,披风下的肩头却在轻轻颤抖。
「二皇子下狱的事,可是真的?」声线发着轻颤,眸里闪着盈盈光芒,让人怜惜。
「是的。」
「坏蛋,他就要做我们族的驸马了,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赫连低头抽泣起来,聂琼忙掏出手帕递过去,不料她哭得更凶,靠在他肩上,泪如雨下。聂琼有些尴尬,心念一转,反而伸手搂住她的纤腰,替她拭泪,不断柔声安抚。
钟离醉在一旁看他,他知道;他的不快,他也感受到了,却故作不知,直到对方默默转身离开。
当晚,赫连来聂琼府上拜访,并送来一件狐袍以表谢意,聂琼收了,又顺水推舟设宴款待,并叫来歌伎作陪。
赫连个性豪爽,白天痛哭了一场,心境已然平复,席间和聂琼谈笑对饮,再不提那件伤心事。室内炉火正旺,春意融融,酒过三巡,聂琼故态复萌,拉着歌伎猜拳行令,饮酒如灌水,那些女子也曲意奉承,不多时,他便觉醉意涌上。
翠笛从袖间悄声滑落,一名歌姬忙帮他拾起,道:「王爷音赋精妙,不如也吹上一曲,让我们一聆雅韵。」
聂琼摆摆手,笑道:「好久不习,生疏了,还是你来吧。」
「好是好,不过王爷要把这笛子送我。」
「自然可以。」
得了奖赏,那歌姬很是开心,横笛轻奏,却是一曲凤求凰,笛音缭绕,眉间含笑,尽是风情。聂琼闭眼打着拍子,正陶醉着,忽觉周围寂静下来。
睁开眼,顺众人视线看向门口,见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一身月白长衫,腰束青带,长发随意束起,神情淡然沉静,不似平时懒散模样。
头一次见钟离醉清雅装扮,聂琼微微失神,随即心猛跳起来。
站起身迎上前,尽量让自己平静。
「你来做什么?」略带嘶哑的嗓音暴露了他的心情,不过,没人注意到,钟离醉极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没回话,只转身来到那歌伎面前,将她手中笛子取了过来。
「抱歉,这是我的东西。」
他将翠笛插到腰间,又转向聂琼,道:「刚才我在管家那里受教非浅,他还替我把王爷打赏的东西都装上了马车,问我还需要什么,我想起有件事物忘在了这里,所以来取。」
轻淡淡的声音,在他听来,却是那么沉重,仿佛有记无形重锤,在他心口,一下下狠厉敲打。这是钟离醉第一次叫他王爷,叫得那么疏离,他知道,在对方心中,他再也不是小富贵了。
管家跟钟离醉说的那番话,是他教的,那些凉薄无情的言辞,但凡有血性的人,都不可能忍受得了,他知道钟离醉一定会来找他,也一定会看到这幕香艳春情。
死了心,就拿着东西快些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等等!」聂琼唤住要举步离开的人,来到他面前,伸出手来,冷声道:「既然你拿回了自己的东西,那就该把我的东西还我,那枚青龙玉,不该属于你!」
钟离醉定定看他,沉默半晌,将玉取出,递上前。
「拿回了它,便算是断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聂琼劈手把玉夺去,冷冷道:「我们之间的情分根本就一钱不值!」
小狐狸在害怕,话虽说得冷厉,却底气不足,甚至不敢直视他,垂在袖间的手发着轻颤,别人也许觉察不出,但他却在袖袂轻微摇动中看出了他的动摇。
这让钟离醉忍下了把他再按在水里狠灌的冲动。
「草民告辞。」嘴角勾出一缕清笑,钟离醉转身出去,再也没回头。
手握玉佩,感受着留在玉上的暖暖体温,可给他温暖的那个人,却不会再回来。
不回来没关系,如果,在这次宫变中,他能侥幸活下来,一定会去找他,因为梅花渡深处,那个不起眼的小酒馆里,有他喜欢的人。
聂琼转过身,冲歌姬们大笑:「发什么愣?来,架琴奏乐,别为意外败了兴致。」
众人回过神来,丝竹琴声顿时缠绵响起,聂琼跟歌姬们饮酒猜拳,极尽酣畅,连赫连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预感没错,次日一早聂琼刚起来,就接到太子手谕,命他火速进宫。
寝室里,聂潇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太医们正在为他诊病,聂瑶,金荷夫妇都在,连重病在身的聂珞也赶了过来。
聂琼忙问:「父王怎么会突然晕倒?」
聂琦忧心忡忡,低声道:「太医刚刚查出,父王中了毒。」
原来这段日子里聂潇身子一直时好时坏,皆是中毒所致,有人将慢性毒药涂在食器边缘,少服无害,试毒内侍无法试出,时间一长,毒性慢慢积累,中毒之人便会陷入昏迷,乃至死亡。
那毒取自极寒之地,中原不多见,这才令聂潇病情拖延,还好太医院有解毒圣品雪参,太医们正在调制解毒药方,只是聂潇中毒已久,是否能治愈,实是难料。
聂琼立刻想到聂璎。
毒药沙产自羌月族的族地,而赫连又是聂璎的未婚妻,如此推之,聂璎自然最为可疑。
可是,他知道,聂璎是冤枉的,也正因如此,他才将钟离醉赶走。
聂璎身为军统帅,身经百战,能让他甘心认罪,那幕后之人一定非同小可,当发现聂璎是无辜时,他就知宫中必有一场浩劫,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已命人包围了羌月族人留驻的驿馆,可是赫连却不知去向,她的族人说,她昨晚没有回去。」
「二皇兄可能有危险,我马上去天牢!」
聂琼的预感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刚赶到天牢,就有狱卒来报,聂璎畏罪服毒自杀。他来到牢房,见聂璎已陷入昏迷,气若游丝,看来回天乏术。
皇子在狱里服毒,生死未卜,那总狱头吓得哆嗦个不停,话也说不俐落,好半天才说出昨晚赫连曾来探过监。
那该是赫连从自己王府离开之后的事,那么,探完监后,她又去了哪里?
聂琼接过狱头呈上来的毒药瓶。极精致的玉瓶,里面却已空了,以聂璎的武功,没人能强迫他服毒,所以这药必是他自愿服的,可是,赫连给他毒药的目的又是什么?
没时间猜想,聂琼忙命侍卫火速送聂璎进宫就医,只可怜了一大帮太医,除了照顾皇上外,还要照顾重病在身的五皇子,现在又加上二皇子,于是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小心,项上人头不保。
聂璎所中之毒很快就查清是鹤顶红,不过除鹤顶红之外还掺有其他剧毒,数毒相克,反而暂时抑制了毒性的发作。
聂珞靠在聂璎床前,拉住他的手,一脸焦虑,那凝视的感觉实在太熟悉,聂琼看在眼里,突然福至心灵——这两人不会是……有奸情吧?
聂潇服下了太医配制的解药,却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众太医面露惶恐,谁也不敢多言,只彼此心照不宣——或许是时日已久,毒已攻心,金石难医了。
更糟糕的是,守城官兵来报,聂璎麾下的飞龙骑已临近京城,言道要见主帅,对聂琦下令驻扎城外的手谕充耳不闻,听了这消息,聂琦气得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
「反了反了,他们眼中就只有大将军,可知上面还有太子,还有皇上!」
聂琼倒能看得开,上前拍拍聂琦的肩膀,安慰道:「只要找到赫连,父王和二皇兄的毒便能解了,太子哥你是储君,文武百官自然唯你马首是瞻,那骁骑再厉害,也无法撼动咱们的御林军。」
想想聂璎麾下将士个个久经沙场,骁勇善战,御林军虽多,当真动起手来,其结果有待商榷,不过此时绝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聂琼又道:「必要时拿出皇诏,继位登基,看谁还敢多言?别忘了你是储君,未来的圣上,哈哈……」
聂琦没答话,只是看着他,一脸沉静。
头皮发麻,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聂琼小心翼翼问:「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诏书放在何处。」
聂琦摇头,半晌才道:「我被软禁后,朝中罢黜之声不绝,我避嫌尚且不及,又怎会去过问诏书之事?便是玉玺也不知了去向……喂,七弟,你去哪里?」
再不多话,聂琼转头就走。
他还是跑路得了,聂璎的军队兵临城下,太子哥手上没有玉玺诏书,失了先机,这一仗必败无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脚下匆忙,不妨在门口跟人撞个正着,是郑太医,他身后还跟了个小随从,那灵透眼神极为熟悉,聂琼正觉奇怪,忽听聂琦在后面唤他,当下顾不得,撒腿便跑。
见小皇弟脚下生风,瞬间没了踪影,聂琦又好气又好笑,摆手让郑太医进去,擦肩而过时,忽听那小随从低声道:「太子殿下切莫担心,皇上洪福齐天,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聂琦讶然望去,见是个相貌平平的小厮,只眼神灵动,清澈澈的直视他,全无惧意。
没来由的,对这位质朴少年起了好感,他点头道:「谢谢。」
少年在聂琦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大白眼。
储君居然对下人道谢,这位太子殿下果如大家所言,是位儒君,可是……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傅千裳最讨厌的就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好,这个皇宫他住定了,看看这伪君子的面具究竟能戴多久。
聂琼匆忙往回赶,还不忘叮嘱霍青,「回去收拾一下,马上跑路。」
「主子,皇上病笃,太子身边可依靠的人不多,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不负责的离开?」
聂琼拍拍属下的肩膀,很诚恳道:「够忠心,那你就留下吧,鞠躬尽瘁,力挽狂澜,他日我若有机会回京城,主仆一场,会记得去你坟头上柱香的。」
寒光一闪,打断他的话语,一支冷箭飞射而来,霍青眼疾手快,挥剑将冷箭拨开。
箭羽后系了封书信,霍青解下呈给聂琼。
「戍时来清柳溪,以皇诏交换钟离醉,若走露消息,其命不保。」
笔迹骨力遒劲,却不熟悉,左下角蹭了点儿墨迹,信里还包着那个小小的葫芦玉坠。
聂琼脸色立刻变了。没想到他还是晚了一步,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狠心将钟离醉赶走,现在让他上哪里去弄份皇诏救人?
等等,这字迹看起来怎么感觉好像很怪异……
第八章
回到府中,聂琼把小萄支去收拾行装,他继续看信,良久,突然对霍青道:「马上去查一下六王名下所有宅院,尤其是离我们府较近的。」
「主子,买房子,现在不是好时机……」
「你这头猪!」聂琼一脚跺在霍青脚背上,大吼:「马上去给我查,两个时辰内我要是看不到结果,扣你十年俸银!」
霍青仙鹤独立,跳着跑了出去。
关系到银两,霍青做事绝对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就将聂虞名下所有宅院的住所,购买年份,及居住人明细列了出来。聂琼随便看了几份,眼神在其中一处停下。
三年前重金购下的旧宅,之后却一直无人居住,地点离琼王府稍有些距离,却是出城的必经之路。
事到如今,霍青就算再笨,也看出了蹊跷。
「主子,你在怀疑六王?」
「不是怀疑,是确定!」
聂琼指指那块墨渍,冷笑:「这里有墨渍,应该是写信之人袖上沾了墨,蹭上的,通常砚台摆放在右边,袖子沾墨,墨渍该留在右方,可这墨渍却在左下角,也就是说……」
「那人用的是左手!」
聂琼给了霍青一个『你还不算太笨』的眼神。
「他怕被人看出笔迹,所以特意用左手书写,却自露了破绽,能把字写得如此刚劲有力,非一日之功,说明他有写左手书的习惯,而我熟悉的人之中,只有六王是左撇子。」
也只有他,有威胁聂璎的实力,而且,自己有免死金牌的话也是从聂虞那里传来的,目的就是想引郦珠去找目己,趁机嫁祸。
霍青看聂琼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主子,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
什么叫变聪明?他一向都很聪明!
聂琼雄赳赳挂上佩剑,道:「霍青,入夜后随我去救人。」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至少要多带些人……」
多带人去搜宅子,到时被聂虞反咬一口,恐怕他也会跟聂璎一样被关进天牢了。
一根指头竖在霍青面前,聂琼道:「不二价,一万两,你选择跟我去救人,还是被我用剑鞘砸晕?」
「属下愿跟随王爷救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钱字当头,霍青铿锵有力地把自己卖掉了。
入夜,聂琼找借口遣开小萄,换上夜行衣,和霍青来到那所宅院,两人跃进院子,避在一座假山后查看动静。
院里异常寂静,偶尔有一两人经过,气息内敛,脚步轻灵,看来都是高手。他果然判断无误,无故用重金在僻所买下旧宅,又放着不用,一定是在这里暗中做谋逆勾当。
不过,判断失误的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高手出现,似乎随便拉出一个,都比他厉害得多。还是回去搬救兵好了,离约定时间尚早,那醉鬼应该还没危险。
「谁!」厉喝传来,随即火光燃起,将漆黑院落瞬间照亮,火把下有数人向他们逼近过来。
临危不乱,聂琼冲人家招招手,笑道:「误会误会,本王是来找皇叔聊天的,他好像不在,那不打扰了,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