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让说明来意,一挥手,身后两名随从抬上来一个箱子,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锭,灿烂得直晃眼。如此大手笔,不单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还隐含了很多意思:比如它说明这些钱的主人很有权势,说明来人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也说明了这件事要做成功的难度。
“殿下说,让江先生为我们破例,十分过意不去。些许润笔之资,聊表谢意,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这样慷慨大方彬彬有礼的强人所难,当王爷的人果然格外有派头啊。江自修瞄一眼韦莫,他始终垂着眼睛不看自己。
“王爷太客气了,草民惶恐。请大人把画让在下等一观,也好商量如何着手。”
“这个……画还在王府。殿下的意思,想请一位先生暂住我们府里……”
江自修和王梓园对望一眼,王梓园道:“大人有所不知,修复古画有很多特别的材料器具,连屋子的通风、温度都要控制,若在别处,恐怕多有不便。”
赵让有些为难的道:“先生说的有理。只是……受损的是一幅殿下最钟爱的画,下人失手洒了水,我们实在不敢再挪动。要说材料器具场地,以王府之力,应该都能办得到,还请先生成全。”
临走的时候,赵让又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约定江家的人明日到行远镖局,和他一起赴蜀。韦莫在赵让身后抱了抱拳,说了声“多谢”便跟着走了。出了纸笔胡同,正低头想心事,忽听赵让道:“小温,你明天和我一起回王府吧。”韦莫一愣,随即明白了,精明的大师兄早已看出了自己的动摇,所以唤的是自己原来在府里用的名字:赵温。
温良恭俭让,逸王府五大侍卫,他们的年龄排行和名字正好相反。
“在江湖呆久了,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江湖人了吧?”赵让没有回头,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用“传音入密”跟小师弟聊天。
“王爷大事将近,这幅画若修复不成,就另寻一幅。动手的时间是不会变的。你也该回府里帮帮忙了,镖局的事交给其他人吧。反正殿下说了,今年停了私盐生意。如今是关键时刻,一丝纰漏也不能留。”
那江家呢?画若修复成功,江家是不是就成了王府的纰漏?——韦莫问不出来,因为他的功力实在不如大师兄,还做不到这样举重若轻的使用“传音入密”。况且,心底深处,他不敢问。
“你放心。”仿佛知道韦莫在担心什么,赵让接着道,“对他们来说,知道得越少越安全。问题是,你要懂得这一点。”韦莫不禁一激灵。他当然明白师兄的意思,但是——事关重大,天威难测,谁能担保殿下覆雨翻云之际一定肯手下留情呢?
“不过,”赵让语调不变,继续道,“到府里做活的人恐怕得多留一阵子。事成之前,是不能离开的了。”
“古雅斋”里,江自修皱起眉头思忖半晌,对王梓园道:“依先生看,子非临走时是想告诉咱们什么?”原来韦莫趁着站在赵让身后的机会,在“多谢”之外,还用唇形对江自修无声的说了两个字。
“你我并不懂唇语,只看出一个开口呼,一个闭口呼,如此而已,这可从何猜起?”
直到晚上,江自修还不停的在心中一遍遍回想韦莫当时的表情和动作,琢磨着他可能说什么。韦莫采用这样的方式,必定是十分秘密而又要紧的讯息,却没有别的机会告诉自己。据说“天南铁掌”韦大侠已是江湖中难得的高手,在这位赵大人面前却拘束至此,这人武功只怕深不可测……丹青此去,实在叫人揪心。
“草民丹青见过逸王殿下。”
赵承安坐在上首,看着跪在底下的小小少年,有一点反应不过来: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寻常装束,背个大蓝布包袱——呃……这就是有着几百年造假历史的雍州江氏派出来的人?传说中能够无中生有起死回生的临仿高手?虽然对于一名王爷来说,什么家族什么高手,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些江湖骗子,但是赵让之前说得那样神秘神奇,多少还是有点期盼的。
承安望望站在左手的赵让:你确定没有弄错?后者瞟一眼对面的赵温(回到府里,韦莫自然恢复原名),意思是别问我,他打了包票的。于是再看看站在右手的赵温,见他笃定的点点头,这才道:“免礼。”
丹青站起身,略抬了抬眼。多年严格的专业训练加上天生的敏锐,使得他在观察感知方面远非一般人能比。余光扫去,只觉面前这人一身书卷气,清峻儒雅,和当日銎阳落虹桥码头留下的花孔雀印象大不相同,心中立时多了一分警觉。能这样不着痕迹的敛形藏迹,定是极其厉害的角色。
“无妨无妨,只是个主顾而已。”丹青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由想起临来时东家和师傅的再三叮咛:埋头做事,不看不问,尽早抽身。
“抬起头吧,不必拘束。”丹青乖乖的把脑袋抬起来,露出恰到好处的恭谨表情。
嗯,眉目倒是端正得很,难得这么年轻,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居然摆得很自然……承安因为自己样貌太过出众,对长相不错的男女最多称一句“端正”或者“顺眼”。初次见面的人,十之八九都为他的地位权势或风采气度所折,像丹青这样听从吩咐真的抬头对视,并且目光毫无杂念,实属凤毛麟角,心里不免小吃了一惊。
他哪里知道,对于丹青来说,地位权势固然毫无意义,帅哥俊男更是家常便饭。王宅里哪一个师兄弟拎出来不是明星级别?要知道追求美是艺术工作者的本能,王梓园挑弟子,当然首先就捡外形入眼的。如今徒弟们已经长成了不同类型的美男,搁十年前,那是一列仙童下凡间。
不知道本事怎么样……承安有心考验丹青,微微一笑道:“丹青,你这样年轻,我便冒昧唤你名字罢。”
“殿下抬爱。”
“按说旅途劳累,本该让你先好好休息。无奈我着实挂心那幅画,不如请丹青先看一看。”
“理当效劳。”
丹青抄着手,把案上卷着的画轴前后左右仔细看了一遍,瞥一眼赵让,淡淡道:“大人不是说洒了点儿水么?”从画轴两端看,已经完全泡发了,衬绢纸张层层粘连,颜色也团团染开,分明是掉到水里过。好在后来处理的人倒也是个行家,虽然不敢打开,却懂得吸干水分,用丝袋装着平晾在阴凉之处。
“不知还有办法没有?”
“若当时有趁手的东西,能救下一半。现在么,留得原貌半成已是侥幸。”
丹青要来一盆清水,一个排刷,在案上垫了一层吸水性最强的棉纸,这才托起画轴轻轻放在上面。又要了一根细铜丝,捏一捏,觉得还是过粗,转头对韦莫道:“烦请韦大侠帮忙把铜丝拉得再细一点。”
赵让拦下韦莫,自己接过那根铜丝,稍稍运力,拉成头发粗细,匀净笔直。
丹青扫一眼围观的人——因为听说江氏弟子现场动手,有资格露面的逸王亲信们都来了,想要一睹为快。
“殿下,我需要两个手稳的人帮忙。”
承安点点头,赵良和赵俭自动站到丹青面前。他俩暗器功夫一流,又是亲兄弟,手上的配合极为默契。
丹青请二人分站在书案两侧,铜丝沾上水,让他们一人捏住一头。自己拿起排刷,在水中蘸一蘸,一边比划一边说明:“我先把卷在最外面的一部分润湿,然后展开,烦请二位大人将铜丝紧贴着里层的衬绢,随着我的动作刮下去,务必确保颜料留在展开的纸上,不能让它们粘上里层衬绢。”
众人都明白了。如果没有这根铜丝,展开时再怎么小心,颜色也可能从纸上脱落,粘在衬绢背面。道理虽然简单,动手的时候却轻不得重不得慢不得快不得,力道必须十分平稳均匀才行。
只见丹青控了控刷子上的水,慢慢润湿了画轴的最外层。稍等片刻,示意赵良、赵俭把铜丝贴上外层纸和里层衬的缝隙,一点头,三人同时动手,画轴被缓慢而又坚定的打开,大片大片绚烂的色彩逐渐显现在众人眼前。
每展开一小部分,丹青就停下来润湿下一部分,赵良、赵俭只好拉着铜丝停在最后打开的地方,纹丝不动。若不是这两位暗器高手,还真不容易做到。已经打开的部分,因为下面垫着棉纸,多余的水分迅速下渗,画面几乎没有损失。
如果水分太少或者速度过快,很可能无法展开甚至撕破,水分太多或者速度太慢,又势必使画面进一步模糊。围观诸人虽然不是行家,却都是明白人,看着丹青简单的动作,深知其中不易。
终于到了画轴的尽头。所有人齐齐吁出一口气,这才转眼细看画上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八尺整纸大型设色山水横幅,线条已经难以辨认,浸染开的色块如层层叠叠的彩云,有一种奇异的凄艳的美。主色调依次由鲜艳的青红黄绿转为黑白,逸王府众人都是知道画名的,猜想原本画的内容应当对应着春夏秋冬四季景色。
丹青看了一会儿,挪过旁边放着笔墨纸砚的高几,站在当下“嗖嗖”画起来,运笔如风,叫人眼花缭乱。承安好奇的伸出脑袋看去,原来他竟然把原画轮廓照比例缩小分毫不差的临在了白纸上,只不过用水墨深浅代替了颜色。因为原画实在太大,足足临了四张纸才算完。丹青把四张草稿按顺序排开,弯腰仔细研究原画,看一会儿就拿朱笔在草稿上相应的地方做个记号或写点注释,时不时用指甲挑起一丁点颜料在掌心揉开,对着光细看,再嗅一嗅,甚至伸出舌头舔一舔。
这个环节花的功夫比前边都长,几个不感兴趣的看完热闹悄悄撤退了,只剩下承安、赵让、照月和君来四个人围在旁边。
第30章
丹青终于确定了最后一种颜料的成分,记下最后一部分可能使用的手法,放下朱笔,直起身子,才觉得腰酸背痛。弓着身子站得太久,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的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一把,却被人从后边稳稳托住了。
睁开眼,四下里点着好几支巨烛,居然已是晚上。转过头,别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扶住自己的竟是逸王殿下本人,连忙行礼致歉。
承安看着他微微打晃的身形和苍白的脸,心里颇为后悔,面上立刻现出歉疚的神色,诚恳的道:“是我不对,不该强迫你马上动手。知道么,你站了足足四个时辰呢!”
丹青嘴里谦让着,心中却想:不这样露一手你怎么能放心?唉,一路车马劳顿,紧接着又干这么长时间高强度的脑力体力综合劳动,饶是自己年轻力壮,技艺高超,也几乎吃不消啊。王爷家的钱可真不好赚。
“来人!”承安话音未落,照影、照月、君来三人齐刷刷的出现在屋里。
“小影,先带丹青公子去休息。”
笑眉笑眼的阳光帅哥走到丹青面前一躬身:“公子请随我来。”
丹青走两步,回身对承安道:“殿下,那幅原画不必留了。”
承安点点头,看着丹青意态悠然的背影,忍不住开口:“敢问丹青,此画……”
丹青跟在照影身后往外走,凉凉的扔下一句:“殿下连《四时鸣玉山》这样的绝世珍品都掉水里去了,实在也太不小心了些。”
等他们走远了,照月看看自家王爷一脸吃瘪的样子,袖着手嗤嗤笑。君来也禁不住扯扯嘴角。照月道:“阿来,你终于肯笑了。我都一个多月没见过你咧嘴了。”
“我觉得他很厉害。”
因为古画落水,任务算是完全失败,又失手打死蒋千里,照君来这些日子一直十分沮丧。现在看事情有挽回的可能,终于舒服了一点,对丹青极为钦佩。过了片刻,忽然回过味,低吼道:“不要叫我‘阿来’!”
这回连承安也笑起来。照月更是嘻嘻哈哈花枝乱颤,好不容易停下,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把那四张草稿对着原画看了又看,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叹道:“我一向以为论人物,咱们府里就够看了,真是坐井观天。丹青……年纪这样轻,本事这样高,长得也好看,名字又好听……殿下,我们留下他好不好?”
没听到回答,抬眼一看,原来王爷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呢。过一会儿,承安才道:“人家是有来历的,咱们留不住。”顿一顿,又道:“小月,君来,这个丹青要在府里呆一段时间,我让小影负责照应,你们两个,还有府里其他人,都尽量不要在他面前出现。特别是你,小月,不要犯花痴。他有过目不忘兼写神形的本事,别不小心看去了什么。”说到后来,语调虽然温和,神色已经十分严肃。照月和君来正身端立,齐齐应了一声:“是。”
收拾得差不多,照月指着书案上展开的画,问承安:“殿下,这个怎么办?”
承安走过去,对着那一大片五彩斑斓,不无遗憾的想:自己都没有见过原貌呢。虽然画面已经完全模糊不清,单看那变换多姿的色彩,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纸上流动,简直无法想象,当初是怎样一派奇丽风光。那个单薄的少年,真的有本事让它重现人间么?下意识的将手抚上去,恰好照影进来复命,门开处,带起一阵夜风,原本完整的一大张纸忽然片片碎裂,霎时彩蝶飞舞,落花委地,艳丽而凄迷。在场的四个人都惊呆了。
照月抬起手抓住一片,手指相触的那一瞬间,纸片无声的化作了粉尘。有一些飞到烛光附近,只见一朵火花刹那点亮,眨眼间无影无踪。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四时鸣玉山》的原画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两端的木杆和四边的铜钩,还有白棉纸上隐约一点轮廓供人凭吊。
丹青虽然累极,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四时鸣玉山》啊!!它竟然还在人间!只可惜惊鸿一瞥便要永别。好在临仿业人士对于名作的存亡向来看得比较淡,否则恐怕要遗恨终生了,赶上那爱画成痴的,以身相殉都有可能呢。不过如此极品,是任何一个临仿高手梦寐以求的挑战。同样模糊残损的一幅画,落在丹青这样的大行家眼里,看到的东西当然是外行人没法比的。
“鸣玉山人确是奇才,用没骨法画山水,居然棱角峥嵘……”丹青翻个身——王府的枕头被子真舒服,都是上好的丝棉胎,锦缎面——“颜色也特别,应该多数是自己研磨调制的,最后一片白里嵌着红点,好像雪中红梅,那红色非朱非丹,只怕……唉,呕心沥血啊……”
丹青趴在软软的枕头上,琢磨着画中透出的信息:春夏秋冬,四时轮回,叶仲卿把自己半生经历情思都熔铸其中。色彩瑰丽明艳,形象生动简洁;山峰峻峭凌厉,流水柔媚缠绵。天地至美,人间至爱——那样情深入骨却又刚烈决绝,分明是留给恒王宋思减看的情书嘛。“同心而离居”,这两个人之间实在太过无奈,无法不叫人黯然神伤。丹青慨叹着,终于抱着被子进入梦乡。
这一觉直睡到将近午时,刚穿好衣服,昨日领路的阳光帅哥送了热水来。才洗漱完毕,帅哥又提着食盒进来了,一面问候,一面往桌上布菜,殷勤周到,亲切自然。
丹青赶忙回礼,双手接过碗筷。
照影笑道:“丹青,你也就十六七吧,比我小不了几岁,不如我叫你名字,你称我一声大哥可好?还有好些日子呢,我可受不了你大人长大人短的,折寿。”
“好。”丹青也笑一笑,“不过,照大哥,我已经十八岁了。”
等丹青在桌前坐下,照影打个招呼出去了,让他自在吃饭。桌上摆着三个精致的碟子:五柳鱼、茶香小排、荷包豆腐。另有一盅鲜浓醇厚的火腿冬瓜汤,两碗晶莹透亮的香梗米饭——地道的江南风味,吃得丹青心满意足,对逸王府待客之道大为赞赏。
吃罢饭,拿起茶杯喝了几口,照影收拾碗筷来了。丹青一边道谢一边嘀咕:看他样子在王府地位不低,难道没有别的事,专门伺候自己么?这么说自己的待遇级别相当高啊。
“照大哥,不知这会儿求见王爷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