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搬过去以后,当地巴族首领提出要他们把长房嫡出的女儿嫁过去做妾。家主当然不愿意,可是又没有办法,正好那书生家里有个刚刚十五岁的女儿,便决定把这个女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嫁过去。”
“那个书生怎么忍心这样对自己的女儿?”生宣忍不住问道。
“唉——”丹青蹙起眉头,悠悠叹了口气,“只怪他突然迷上了用金粉银粉作画,小户人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消耗。洪氏家主答应供给他所有作画的花销,又说那巴族首领发誓一定会好好对待嫁过去的女孩,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成亲的日子还没到,皇帝要西蜀各族首领到京城去见面。那巴族首领就照他族里的做法,给女孩子点了一颗朱砂痣。两个月后回来一看,朱砂痣竟然没有了,于是把女孩子活活打死了。”
“啊?!”几个孩子听到这里,都倒抽一口凉气。
丹青沉默了一阵。飞白忍不住了,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巴族首领看出了人命,怕有麻烦,就先发制人,跟蜀州刺史说洪家用远房的女儿冒充嫡女戏弄他,他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西蜀人。刺史为了不让他闹事,把洪家上下统统下了牢狱,杀的杀,卖的卖。”
“这事皇帝难道不管么?”
“皇帝也许不知道罢。”
“那书生呢?”
“说来凑巧。他正好带着妻子和小儿子进山写生去了。一个画友得到消息通知了他,这家人于是连夜逃走了。”
看丹青不说话。飞白轻轻问道:“没有了?”
“听说过了半年,新的蜀州刺史上任后,洪家一个被卖入青楼的女儿找机会向他说了这件事。那刺史亲自调查,终于证实朱砂痣完全靠不住,当日洪家女儿是冤死的,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帝。皇帝很生气,派了军队杀了十几个当地首领。”
“啊?!”
“这件事前前后后闹了近一年,死了上百口人。蜀地的老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那以后,就没什么人相信朱砂痣了,朱砂的价钱倒是跌了不少。”
故事讲完了,三个孩子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这个故事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偏偏心里又堵得慌。看着丹青隐在黑暗中的脸,似乎高深莫测起来。
最后水墨笑道:“这哪里是典故,分明是传奇。丹青,只怕又是你的杜撰。”
丹青嘿嘿一笑,做个鬼脸:“师兄说是杜撰就是杜撰好了,不过是闲聊打发时间,何必当真。”
“不早了,回屋睡觉吧。生宣今天表现不佳,明儿早上给我们打热水。”
“师兄好过分,你们嘴快,我不过是没有机会表现罢了。”
看他们几个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走了,槐树底下那两人转了出来,是王梓园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正是今天晚饭时分来的客人。
第3章
“少东家,这是古雅斋一年来的账目,这些是古雅斋名下弟子的习作。”王梓园把手里的东西恭恭敬敬的放到年轻人面前。
“先生快请坐,自修惶恐。若不是父亲身体大不如前,自修也不必如此匆忙上阵,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年轻人站起来,双手接过王梓园递来的东西,又亲自搀着他坐下。然后把账目放在一边,拿起那叠习作仔细看起来。
江家世代经营字画,前朝鼎盛时期,民间收藏之风大炽,恰好这时江家出了一位临仿大师,日进斗金,后来干脆专做临仿生意。说白了,就是伪造名人字画,再当成真品卖出去。
大夏号称文明礼仪之邦,书画艺术之发达,已有数千年历史,即使朝代更迭,战乱频发之际,仍然不乏以千金易一卷轴之人。最近几百年,更是文章昌盛,风流浩荡,书画界屡有创新,名家辈出,令人惊艳。整个王国,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附庸风雅。就连茶楼酒肆都不惜代价求取名家作品悬挂张贴,否则就觉得抬不起头来。书画伪作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高的几可乱真。
前朝末年,江家的生意一度迫于战火停顿。本朝立国之后又慢慢做了起来。如今天下承平已近五十年,庶几可见前朝鼎盛时期的样貌,贵族官僚、文人士子,纷纷加入了全民收藏的行列。只是不少书画作品在战乱中毁损散失,价钱自然也水涨船高,作伪这一行的利润不言而喻。
江家在京城和全国各处都有自己的店铺,但主要负责销售,也卖一些真品作幌子。集中伪造书画作品,培养弟子的基地,乃是王梓园负责的彤城古雅斋。江自修的父亲江慎早年对王梓园有援手之恩,两人切磋后顿成知己,于是请了他专门负责调教弟子。江家调教弟子的方式是临仿业内出了名的,严格耐心,精雕细琢。从各地挑选十岁以下聪慧伶俐的小男孩买进来,头半年什么也不教,只教他随着性子乱写乱画。半年以后,由师傅会同其他供奉(就是江家的专业顾问)判定他适合学书还是学画,当临仿何人何体,亦或是学习篆刻装裱。
一旦定下来,每日揣摩背默范本,临摹练习不辍,决不允许用其他风格乱了手眼心志。开始可能只是一种笔法,一种技巧,或者范本的一个角落,以后慢慢增加,终于习成一位名家的各种题材各种风格,或者擅长一种风格的各类变体。这个过程快则五年八年,慢则十年二十年,然而最后出来的作品,无不神形俱肖,足以乱真,转手便价值千金万金。也有那资质不够的,两三年没什么大的进境,便送往各地分号学习打理柜台上的事情。
每一批弟子中资质最高的,则收为入室弟子,可以尽其所能学习各种风格,包括全套篆刻用印装裱仿旧这些不传之密。记名弟子成年后按创作的数量和质量得到报酬,入室弟子则能持有江家的股份,并且成为供奉,在业内地位尊崇。
临仿是个细致活,最讲究眼力和手上功夫。一过三十,慢慢差错就难免了。一位临仿高手的黄金时期,也不过十到十五年。上一批弟子,还是江慎父亲手上调教的,如今已日渐凋零,王梓园现在调教的这批孩子,可以说是江家的无价之宝。
江自修一边翻看手中的习作,一边听王梓园介绍这些孩子的进展。
“水墨入门最早,天分也高,如今柳体、颜体已经颇有神韵,正在习欧体。再过几年就该派上用场了。生宣、纯尾、紫毫、焦叶学书,章草、瘦金、鹤哥、丹青、飞白学画,熟宣、留白、玉版、罗纹学篆刻。学什么人什么体也都定下了。只有丹青……来了快一年了,几位供奉仍然有争议,要请少东家定夺。”
江自修抬起头:“就是昨晚最后讲故事的那个孩子罢?口才倒好。”
王梓园沉吟了一会儿,道:“他昨晚讲的故事,只怕不是杜撰。”
“哦?”
“丹青的父亲朱惟之,两年多前带着他母亲和他到彤城定居。先是送了一幅鸣玉山人的‘中庭消夏图’到‘文一阁’寄卖。‘文一阁’的刘子昭根本没把画挂出来,过了一个月跟他说无人问津,要他五十两银子卖给店里。他不肯,刘子昭就退了幅仿品给他。谁知这朱惟之眼力好得很,当场指出五处破绽,索回了真品。我当夜悄悄拜访了他,用五百两银子买下了这幅画。”
江自修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前年古雅斋送到京城的那批货里就有这幅画。张林二位供奉携手,揭了头层二层。”
所谓“揭了头层二层”,是把宣纸的第一层和第二层整个揭下来,这样一幅字画就变成了三幅,轮廓完全一样,只不过颜色略浅。粘上同类纸张,再经高手加重线条色调,熏染做旧之后,与原作几乎一般无二。
“那二层和原来的底子做好之后,一幅卖给了江南大粮商,一幅卖给了京城的翰林。”江自修笑道,“头层加了衬,还在父亲的书房里挂着呢。”
王梓园知道,少东家说得这么仔细,是为了表示对自己的信任。鸣玉山人是前朝后期画坛奇才,只可惜一生颠沛流离,再加上他死后不久就赶上幽燕勤王之变,天下大乱近百年,真迹留存于世的极少。那两幅加了工的“中庭消夏图”价钱应当至少翻了十倍不止。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此后又和朱惟之有过几次往来,他手里竟然有二王真迹和昊天时期的画圣仿本——这仿本因年代久远,如今也是珍品了。只是不久他两口子都得了重病,这些也就陆续卖给咱们古雅斋了。”
江自修点点头表示知道。
“从言谈间推断,朱惟之自己也善画,不过似乎因为某种缘故都焚毁了。只有一幅金粉观音,为了朱夫人礼佛,在家里挂着。”
“金粉观音?画得怎样?”
“当日不过匆匆一瞥,只觉眼波流转,庄严妩媚。身上衣裳脚下海水用了银线,背后佛光用了金粉,辉煌夺目,动人心魂。”
江自修和王梓园对望一眼,后者点点头。
“这么说,他应该就是丹青故事里从西蜀逃出来的洪氏书生洪一凡了。这洪一凡不过是对画画有些痴狂,如此下场,实在可惜。那金粉观音可有下落?”
“听说朱夫人自知不久于人世,处理了所有家财,回楚州老家去了。那东西也再没人看到过。”
下午丹青正在书案前写字。前几日偷看了水墨师兄的习作,突然觉得写字也很有意思。反正师傅也没说自己不能写字,只要偷看的事情不让他知道就好了。想起别的师兄弟们似乎都很有目标的样子,虽然自己一向不在乎,心里不免还是有点失落。
“丹青少爷,老爷请您去一趟‘如是轩’。”福伯在门口轻声唤道。福伯和叔,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是王宅的家人,负责看住这些孩子们。话虽如此,王梓园为了要养出他们的斯文气象、清贵气派,免得笔下一股匠气,一向让家人对他们以少爷之礼相待。
听到师傅说要开始正式教授自己绘画技巧,近一年胡乱摸索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丹青咧开嘴直乐。嗯,自由当然好,可是自由是很寂寞的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想自己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师傅是不是打算放弃自己了,虽然丹青心情不好的时候实在不多,但对于痛苦,丹青本能的不甘承受。
丹青自己乐开了花,也就觉得师傅今日格外和蔼可亲,对王梓园下面的话相当没有思想准备。
“今天晚饭不用吃了,到静室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啊?”
静室是犯了错的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开始的半年,丹青是那里的常客,后来去的就少了。倒不是说他越来越乖,只不过瞒天过海的本事练得越来越好而已。丹青想了想,知道昨晚的话肯定让师傅听去了。师兄弟间不论技法、不谈时事、不言身世,自己全犯了。数罪并罚,面壁两个时辰算是顶轻的了。
“昨天怎么想起讲那个朱砂痣的故事呢?”王梓园看丹青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全没有平时的活泛劲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这些事都是爹过世以后,娘一点点说给我听的。当时也不太明白,这一年终于慢慢的想明白了。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很。我想干脆当成别人的事讲出来好了,也许,讲出来以后慢慢就忘记了。师傅放心,丹青不会再犯了。”
第4章
锦夏朝隆庆四年,涿州地震。所幸强度并不大,多数人家有惊无险。其中范阳郡有一户苏姓人家,从老宅震裂开的夹壁里寻出一本书来。这本书对行外人来说不算什么,却在士林引起了一番比地震强度大得多的震动。
这本书名叫《涤尘洗心录》。作者是苏家这一代的曾祖,苏拂苏涤尘,号洗心斋主人。苏涤尘年轻时候曾做过御库执事,专管大内字画收藏,后来见局势动荡,便辞官隐居在家。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品鉴高手,一生经手过目的名作珍品不知凡几。老来便把毕生所见所闻记录下来,这就是《涤尘洗心录》。
苏涤尘生活的年代,许多前朝大家之作保存完好,加上御库执事职务之便,多少先贤字画有缘亲见。因此,这本书上详细记录了很多百年后人们梦寐以求追思神往却无缘目睹的作品。这些作品,或者已经在战火中被毁,或者随所有者深埋于地下,又或者拥有者代代相传,秘而不宣。在这本书被世人阅读之前,人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苏家子孙如今做的是绸缎生意,并不如何看重这本凝聚了先人心血的书。听说范阳太守乃是喜爱舞文弄墨的风雅之人,干脆送给了太守做人情。太守大人得到这本书,召集手下幕僚考证了一番,证实它确是苏涤尘亲笔实录。得意之下不免在亲朋同僚之间传阅,好此道者争相抄录,于是天下皆知。
此后几十甚至几百年,收藏字画的人们都在孜孜不倦的搜求《涤尘洗心录》上列出的作品,甚至有人以此为毕生目标。这本书的发现,给当时刚刚有点疲软的字画收藏市场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也堪称临仿业内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件大事。
这一切,江自修、王梓园自然知道。而圈在彤城王宅正在一心一意学画画的小丹青还什么也不知道。
过完年丹青就该十岁了。个子长高了不少,细瘦细瘦的。王宅决不苛待弟子,就是不知道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成天像竹竿似的支着。小时候天真淘气之余那点惫懒狠厉的神色,经过两年严格系统的绘画基础学习,慢慢被一种沉静的书卷气所取代。可惜丹青这种有气质的样子保持不了太久。多数时候你以为他很有气质,其实他不过是在模仿纯尾师兄的木讷迂腐,或者瘦金师兄的故作潇洒,聊以取乐而已。
刚开始学习的时候,丹青很有点不以为然。像他这样的天才,何必从一笔一划开始?被王梓园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没收了笔墨纸砚,把他关在“如是轩”里整整半年,别的什么也不用干,只要他把三个高及屋顶的书架上所有的卷轴画册统统看一遍。
丹青放下最后一张画,从“如是轩”里失魂落魄的走出来,坐在槐树底下发呆。其他师兄弟们完成了一天的功课,在他面前来来去去。师傅吩咐过了,大家都不要理他。于是大家很有默契的晚饭也没有去叫他,任他呆呆的坐到太阳落山,月亮东升。
“喏,吃吧。”水墨走到丹青面前,递给他一个夹着肉的馒头。
丹青慢慢把目光投向那个馒头:“姿态丰腴,体势凝重,具摇曳之美而无倾覆之危……”
恰逢生宣经过,一掌拍醒丹青:“小子走火入魔了吧?这是肉夹馍,不是杨贵妃。”
“多谢师兄,我要见师傅去了。”丹青跳起来往“如是轩”跑去。
“他是多谢我打得好吗?”生宣拿过水墨手里的馒头咬一口,不解的问道。
王梓园正在收拾被丹青铺得到处都是的各类卷轴画册。看见他进来,顺手抓起案上锦纹花石小笔架扔过去,叱道:“还不来帮忙!”
丹青笑嘻嘻的一抄手,接住笔架放到案上,道:“师傅,这可是中秋节东家特地从京里捎给您的,摔坏了看您心疼。”东家指的是江自修。头半年江慎正式宣布退休,由儿子完全执掌江家大业。
王梓园心里实在喜欢这个入室弟子,有时不免忘了维持形象,以致丹青有点不逊起来。也曾经板起脸教训一番,然而内心里偏偏又有几分舍不得这种不逊,于是往往色厉内荏,不了了之。今日从店里回来,看铺得满地满桌的范本,人却不见了,心知丹青必有收获。耐着性子等了半天,这小子却等天黑透了才来,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丹青架起松木人字梯爬上去,王梓园在下边一本本一张张分门别类递给他,师徒俩一边收拾一边说话。
“师傅当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师傅自然不用说,我总想我爹已经很好了,若是到了鸣玉山人那样的境界,可不知道还能高到哪里去,现在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