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飞仙(上部)凡世间(上)——卫风

作者:卫风  录入:02-24

  还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很闷,我勉强跟他又说了两句话,埋头用力的搓洗衣裳,然后匆匆漂过就离开了河边。

  我不是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只是,觉得很不舒服。

  有些已经封存起来的不愉快的回忆,仿佛又被郑全的话全都勾了起来。

  我把衣裳拧干水晾在两棵树之间拴的绳子上面,太阳晒着,风吹过来,河水还有青草的气息慢慢散发出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

  一切已经不同了。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以前事……应该也只留在以前。

  现在想这些徒劳无益,除了让自己不愉快。

  我抬起头看看天,然后有人端着盆经过,和我打招呼。

  “蓉生,洗衣裳啦?”

  我招呼:“胡大叔。”

  他大概四十多岁,胖胖的,一张圆脸,小眼睛。平时在外院住,不过每天我们院子里的三顿饭都是他来做的。

  “今天晚上吃面条啊。”他笑呵呵的说:“贺道长说想吃绿豆面的面条儿,我刚去把面磨出来,再做个干烧豆腐。蓉生还想吃啥菜不?我就势一块儿做了。”

  我想想:“有没有花生米,炸一盘吃,就挺好。”

  胡大叔笑笑:“有,别的没有,花生可是有的。”

  他哼着小曲儿,抱着面盆走进厨房。

  我挽挽袖子跟上去:“胡大叔,我也来帮忙吧。”

  他笑呵呵的说:“好,正好缺个劳力,来来来,帮着和面吧。和面会不会?”

  “不会可以学啊。”

  和面,擀面条儿,我帮着剥葱剥蒜刮掉姜的皮。胡大叔念叨着,七八个人吃饭,除了师傅的那个小僮,都是大男人,这面条儿可得做够了,可别不够吃。

  我还是有点心不在焉。胡大叔把面擀成薄片,拿刀切成面条儿,然后抖散了开来摊在面案子上晾着,匀匀的撒上一层浮面儿。他一边儿干活一边问我。

  “蓉哥儿,你有心事啊?”

  我摇摇头:“没啊。”

  “嘿,还瞒我啊。”他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啊?那我有什么心事啊?”

  “你们这半大小子还能有什么心事啊,要么就是师傅骂了,可是贺道长是出名儿的好脾气了,才不打骂徒弟。那肯定是想媳妇儿了呗。”

  我愣了下。

  他哈哈笑:“想媳妇儿也没啥,咱山上的也不一定都得出家啊,学成了出师了,下山娶个漂亮媳妇儿成家,有啥不好的?现在么,嘿嘿,就只能干想想了。”

  我也跟着干笑两声。

  他看看外头天色:“该生火啦。”

  我说:“我去抱点柴来。”

  他说:“嘿,那就辛苦你了啊。”

  我只是想躲开刚才那个话题。

  抱着一捆柴绕过侧门,蓝师兄的声音在不远处说:“蓉生,你做什么呢?”

  我回过头,他穿着一件淡淡的青色袍子,衬着皮肤很细白。

  “帮胡大叔抱点柴,今晚吃绿豆面条。”

  他一笑,走了过来。他可能刚从水房回来,身上有点潮湿的皂角的香气:“那肯定是师傅的口味了,别人可再想不起来吃这个。”

  我笑:“别人就是想吃,也得有那个面子让胡大叔给做啊。又得拣豆子,泡水,晾晒,磨面,和面,擀出来再切成面条儿,完事儿还是炸酱配作料,多费事。”

  他问我:“今天练功怎么样?有遇到疑难没有?”

  我说:“还算顺利。”

  他看看我,忽然来一句:“你有心事?”

  我简直无语,马上想着是不是要找面镜子看看我脸上是不是写着大大的烦恼二字,怎么刚刚才被人说过,马上又被人这样说?

  “没有啊。”

  他笑笑:“你这个人有点事就藏不住。怎么,遇到什么烦难了?和我说说,帮你拿个主意。”

  我摇头:“真的没啊。”

  赶紧快走几步,把柴火抱进厨房,放在灶旁。

  “行啦行啦,一烧起火来烤得不舒服,你快出去吧。”

  我站在灶前犹豫,出去的话,蓝师兄还在外头,说不定又要跟我讨论我有没有存着心事的问题。

  但是小小的厨间一烧起火来的确很热,胡大叔把褂子一脱,打起赤膊来了。平时看着觉得没什么,现在却觉得他一身肥肉在眼前晃晃的实在不大舒服,我含糊的答应一声,退了出来。

  蓝师兄果然没走开,我就知道——

  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其实对事情的坚持和固执一点不少。

  我们进了他屋里。他房间和我一样大,不过书架上摆满了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等物,墙上还挂着两幅字,窗户外头是一株绿叶满满的树,看起来比我那里显得幽雅多了。

  “坐吧。”他指指凳子,然后给我倒了杯茶。

  “师兄……”

  “嗯?”

  “我没什么的。”

  “那是在想些什么呢?”他微笑着:“聊聊天而已,你也不用紧张吧?”

  我紧张吗?

  好象有一点吧,觉得背上有点汗津津的。可能是刚才被灶火烤的,也可能……

  是觉得这个烦恼实在是……

  “就是,我下午听说了一点……流言。”

  “哦。”他用那种“继续说呀”的目光看着我。

  “好象是,有人看到,门里的弟子偷情……”

  他好象松了口气:“这事啊。”

  我抬起头:“师兄也听说了?”

  “嗯,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说:“那你烦恼个什么劲啊。”

  我吭吭哧哧的说不上来。

  “听着觉得很怪么?这没什么的,并不是……”他想了想:“有的人或许会用肮脏羞耻来形容,但是,只要互相会关心敬爱尊重对方,这种事,其实和男女之间的感情一样,没有什么不好。”

  我点点头,把话题岔开,问他墙上的字画。他说,一张是师傅写的字,画是他自己画的。

  我夸了几句,然后道僮来敲门,说是可以吃晚饭了。

  我从来没觉得晚饭的时机这么合适。

  不知道为什么,和蓝师兄说起这些,让我觉得既局促,又非常不自在。

  几位师兄也都回来了,一大锅热腾腾的面条儿盛在盆里端过来,大家各自动手把面条儿捞进碗里,然后按各人的喜好加作料进去。师傅就很喜欢多放酱,而孙师兄浇了好些辣油,我瞥一眼蓝师兄的碗,他这个人口味清淡,碗里几乎什么作料都没有放,白白的一碗面条很干净,可是看起来不是很能激发人的食欲。

  好在还可以就菜。

  豆腐烧的很到味,花生米也炸的香酥酥的。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的时候,胡大叔还给我一个盘子,说是特地多炸了一点花生,让我当宵夜零嘴儿吃。

  我端着盘子道谢,心里一动。

  今天天气挺好,小狐狸可能晚上还会过来。

  留着给它吃,它一定喜欢。

  22

  天黑了,人睡了,月亮升起来了。

  我现在每天睡觉都特地把窗户敞一个小缝,以省了小狐狸爬窗户的功夫。然后我特地把盘子放在桌上,自己靠在床头等。

  二更敲过没到三更的时候,果然窗户扇轻轻动了一下,小狐狸从窗缝里跳了进来。

  我压低声音:“嘿,来啦。”冲它招招手,一边乐孜孜的把花生米指给它看。

  小狐狸真不含糊,直接一个纵身跳到桌上,掏起花生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我又不和你抢。”

  它咯吱咯吱的吃了好几枚,才顾得上抬头理我——用沾了花生潭渣和油腻的舌头舔舔我的手。

  “好吃吧。”

  “吱。”

  我嘿嘿笑两声。

  每次见到它都觉得心里很放松,这小家伙儿就是个乐天派,整天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那副伶俐可爱的样儿让看到它的人也跟着心里欢喜。我捏了一粒花生填嘴里,趴在桌边瞅它。

  屋里没点灯,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桌上的小狐狸毛皮银光蒙蒙的,仿佛一件绝世的宝物。

  “你整天都干嘛?满山乱跑?还是和同伴一起玩?”我摸摸它的小脑袋,又光滑又小巧,再捏捏它的尾巴,毛茸茸的手感象是握住了一把柔软的云彩,可是云彩应该没有象这么油滑的感觉。

  “对了,”我问:“你是不是有老婆了?嗯?有没有小母狐狸喜欢你?”

  不是我看错,这句话我一问出来,正在抢吃花生米的这位猛然噎了一下,接着两只小爪掐着喉咙就抠抠抠的,光见伸直了脖子倒仰憋劲儿就听不见喘气儿声。我一看不妙,赶紧揪着它尾巴倒提起来使劲的摇晃那么几下。

  “咳”的一声,一粒花生从他嘴里掉出来,小狐狸咳咳咳的直咳嗽,小身板儿直哆嗦,看起来别提多可怜了。

  我十分内疚,倒了水来:“来来,喝口水。”

  “唉,都是我不好,你年纪还小啦,我问你这个是有点……那啥,喝慢点,别又呛着了。”

  小狐狸喝水的动静跟小鸡似的,喝几口就仰起头来让水往肚里流下,然后再低下头喝几口。

  “你别生气啊……其实我今天就是心里有点儿乱……”

  它不喝水了,抬起头来,小黑豆似的眼睛瞅瞅我,然后慢慢蹭过来趴在我脸颊旁边,很是温存体贴的拿大尾巴扫我的脸。

  “今天听说了一件事情,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小,没饭吃。有一次下雪天,乞讨到一家人家门口。那个男人给我东西吃,还让我在他屋里睡觉。我其实……那时候不太懂得事情,只是觉得很奇怪。从来大冬天出来乞讨,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事情。我那会儿想,他别是人贩子吧?我以前的同伴说过,他们有个小兄弟,就让人骗得给卖去做了人羊——你知道人羊是什么不?就是有的富贵人家,猪牛鸡鸭肉全吃腻了,就要拣那种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削臂腿臀肉蒸食……说是比嫩羊羔还美味,所以叫人羊……我又害怕,可是外面又下大雪,我又不敢出去,怕出去也是要冻死。我偷偷拣了一块石头掖在身上,要是那个人要把我捆起来去卖,我就给他一下子……”

  小狐狸伸出舌头来,温柔的舔舔的我的脸。

  “结果我没猜错,那人是不怀好意,不过,和我原来想的又有点不一样。我迷迷糊糊的,又困又累,又有点害怕,没有睡实,结果那个人爬到床上来脱我的衣裳……身子比黄泥石板还重,压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我摸摸它:“好在我有防备,虽然想起来挺后怕的……当时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给砸闷了跑出来的……”

  “其实今天听说的这事儿和那会儿不一样。我也听说过,男子和男子之间,也会有私情爱慕的事,只不过,想到小时候,那个下雪的晚上的事,想到那个男人的脸和凶狠的眼睛,就觉得有点悚然……后来经的事儿多了,其实也不那么怕了……”

  小狐狸趴那儿发了一会儿愣,然后用小爪子撮了花生米递给我。我张嘴吃了,它也给自己喂了一颗。

  这些事,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呢。

  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忘记有的时候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当你特别想忘的时候,它偏偏又变得不容易了。

  和小狐狸可以一点也不费力的说出这件事来,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过,甚至想也不愿想起,更别提是说出来……和它却不一样。它不会说出去,而且,它可以给我这样简单的安慰,和无声的,体贴的陪伴。

  我和小狐狸就着花生米,喝着早就凉了的茶水,一直聊到月娘都从东边转到西边,小狐狸和我在一个枕头上睡。猫儿狗儿还有狐狸呀这些小家伙儿,身上都热乎乎暖融融的,让人觉得自己象抱住了一个温柔的,儿时的美梦。

  就象……我在饥寒交迫,无依无靠四处流浪的时候,曾经幻想过的那样,自己不是孤儿,又或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才变成孤儿,总有一天我会再找到家,再和家人重遇,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温暖安定的家,有饱饭吃,有衣穿……

  不过年纪越大,经历越多,幻想也就越少了。

  到现在,我已经不再有什么幻想了。

  只是,只是这样一个月色温柔的晚上,和贴心的伶俐的小狐狸这么依偎在一起的时候。

  好象还可以找到一点点,自己已经忘却滋味的,小小的,天真的快乐。

  23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说了很多话,放下一桩心事,晚上竟然睡得出奇的踏实安宁,早上一觉醒来,吐纳一番再起身,感觉特别神情气爽。

  然后这天早上和寻常的早上却又有点不一样,师傅也早早的起了身,却没有象往掌一样出去练剑或是散步,而是把几个师兄都叫进了屋里,单我一个人没有被叫。

  我一个人打了两趟拳,擦了把脸去吃饭的时候,他们还都没有从师傅的正屋里出来。饭桌上就我一个人,胡大叔给我盛好了粥,我说:“胡大叔,先别盛,师傅师兄他们还没来呢。”

  胡大叔一笑,脸上皱纹抖了起来:“蓉哥儿不用想了,他们这一上午恐怕都不出来啦,你要等啊,非把自己饿扁了不可。”

  “这是在说什么事儿啊?”我未免觉得纳闷,老实说,师傅对我并没有特别冷淡或是排外什么的,为什么今天不叫我去呢?

  “哦,你新来不晓得,这又要到八月中秋啦,每天中秋,咱山上的惯例是,入门三年以上的弟子都要考校啥的。你才入门半年,这和你没啥关系。咱贺道长虽然不大讲究这个,但是总也得提点提点,敲打敲打他们,不要太马虎了,以免落了末第难看啊。”

  我哦一声,明白过来。

  隐约听着提起过,但是这阵子手脚用得比脑子我,把这事儿忘的一点儿都没有。

  可不是么,是快中秋了。

  以前四处流浪,过不过节的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顶多是过节的时候,或许能多讨点吃食。

  后来……

  我出了一会儿神,胡大叔说:“粥凉啦,你再换一碗吧。”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这就挺好。”

  我刚把粥碗端起来,远远就听见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就是脚步声出来。

  师兄他们说完话了?

  我站起身来,他们也就往这屋走过来,大概也是来吃早饭。除了蓝师兄,其他三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很郑重。

  这是当然,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家一起学武,同学较技,谁愿意自己显得比别人拙,比别人弱?刚才胡大叔说起来来这个考量的事情,一点儿也不轻松简单。先是考文字,默拳经,背剑谱,讲武道。接着是跟师长接招,这也极重要,最后就是同门之间互分高下,这才是重头戏。前面的文试也好,接招也好,也都不是不重要,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最后的一道关。

  优胜劣汰,高下分明,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这样做,落败的弱势一方虽然难免失落……但是这个世道从来都不同情弱者。而且,仔细深想想,这样一来,大家各自用功,都拼了力的提高自己,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果然师兄们的脸色都和往日不同,点个头,匆匆塞下一点东西就走了。看来今天师傅肯定说了不少敲打他们的话。可是蓝师兄却还是如常样了,和我笑着说话,问我进度如何。

  我点奇怪:“师兄,你不紧张?”

  他笑:“这会紧张什么呢?该做的事情,平日我一件也没少做。现在不过是师傅再提点一番,自己也警醒一些不要大意就是了。”

  我由衷的说:“师兄,你倒真有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啊。”

  他夹了几根菜丝,却没有急着吃:“咦?你最近用词倒是很精练啦,拍马屁都拍得这么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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