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世流宵 下 ——蓝旗左衽

作者:蓝旗左衽  录入:02-21

  『这个是貂尾做的围巾,我不怕冷,所以拿来当腰饰...』
  『嗯哼?所以呢?』
  『...你、你好像很冷的样子...这个送你,围在脖子上很温暖...』诃卢娜越说越小声。
  斛琏挑了挑眉,看著诃卢娜悬在空中的手,沉默了片刻,接下了那条貂尾围巾。
  『谢了。』冷冷的道了声谢,继续自己的脚步。
  他没有把那裘巾围在颈上,会收下只是不想让诃卢娜难堪罢了。
  或许是他太多心了,诃卢娜虽然是个巫女,但似乎没什麽恶意...
  望著斛琏的背影,少女勾起了成熟而娇媚的笑容,眼底充满了眷恋。
  阴邪而令人颤栗的恋慕眼神。

  入冬的第一个月结束後,照习俗将举办庆典。由傍晚至子夜,街头巷尾挂满了灯,大大小小的摊位挤满了空旷的街头广场,直到庆典结束,喧嚣将充斥整夜。
  溯澜本想拉斛琏一同出去,但上回在市集的经验,使得斛连对人多的场合感到反感,硬是死赖在房里不肯走。
  过没多久,诃卢娜蹑手蹑脚的跑来敲他房间的门,羞涩的邀著房里的两人一同出游。
  『你要去吗?』溯澜隔著帘子,询问那缩在炕上的懒猫。
  『不要。』
  『那...』他回头看了站在门边等待答覆的诃卢娜一眼,『我可以去吗?』
  『......随你。』
  『喔...』
  虽然说热闹的庆典相当吸引人,但是比起庆典,他更想待在斛琏身边。
  既然诃卢娜都主动来邀约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答应。
  溯澜撇了撇嘴,透过珠帘望著那蜷成小山的人球,依依不舍的离开房间。
  街道上,家家户户门外挂满了灯笼,有的灯笼上贴著漂亮的剪纸,透过烛光映出华丽的灯影。每家的门户几乎都是开启的,屋主和人来人往的客人寒暄,招待对方糕饼,并且也到别户人家拜访,彼此轮流担任著主与客的角色。
  诃卢娜目不转睛的盯著街道上的一切,对摊贩所兜售的新奇玩异惊奇不已。
  『溯澜少爷真好心,愿意陪我出来。』手上拿著溯澜买给她的甜麻花,笑吟吟的道著谢。
  『不会,这是应该的。』溯澜咬著自己手上的那只沾满糖霜的点心,一口一口的吃下肚。
  『斛琏先生...他是不是不高兴?』
  『嗯?没有吧,为何如此问?』
  『或许是我多心了...』诃卢娜腼腆一笑,『总觉得斛琏先生刻意疏冷我...是我做错了什麽吗?』
  『呃嗯...』溯澜微微一呛,有点尴尬的轻笑两声,『没有,你想太多了,那家伙对每个人都是这个态度......』
  『是这样吗?』诃卢娜低声细语,『但是他对你的态度却很温柔呢...』
  『啊?』溯澜挑眉,彷佛听见什麽不可思议的事,『你看错了吧,那家伙高傲的不得了,别看他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懒得要命,脾气任性,还经常作弄人,制造别人的困扰...』
  『你们的感情真好。』诃卢娜轻笑,『溯澜少爷,我有点累了。』
  『喔,好,那我们回府...』
  『我想到附近的山间走走,散散步。』诃庐娜望向远方,『今夜无月,适合观星。不晓得溯澜少爷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当然可以。』溯澜吃下最後一口点心,舔了舔食指上的糖霜,『我带你去。』
  诃庐娜看著溯澜的举动,眼底露出一丝轻蔑,但如花的笑靥依旧挂在脸上,『谢谢溯澜少爷。』
  两人远离城中,来到稍微偏远的山林。
  再往更深的林中走去,有间荒废的祭庙,那是他和斛琏相遇之处。
  溯澜带著诃庐那,坐在山腰的一隅,望著繁天星斗、灿烂诸星,彷佛连自身都会被吸入那悠长无垠的星河里。
  『昴星南中,已入仲冬。』诃卢娜望著星空,喃喃低语,『岁星行至大火,星光幽微,明暗不定,若风中烛火。』
  『呃喔...嗯...』溯澜支支唔唔的应了几声。
  『溯澜少爷觉得呢?』诃卢娜转过头,对著溯澜微笑,『占官府的继承者,对於今夜的天相,有何见解?』
  『呃、这个嘛...』溯澜仰头,望著那点点的璀璨星子,有的忽明忽灭,有的耀眼夺目,『或许暗示有些暧昧不明的事件将有所明朗吧...』
  就像他和斛琏的关系...虽然他们两个的互动变多了,甚至出现了亲睨的举动,但是这些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星相一样,带著某些意涵,但他却完全参不透...
  『喔?』诃卢娜望著星空,『不愧是萨律尔的知命者,看见的天命和果然凡巫不同。』她笑了笑,『一般而言,岁星主义,依此星况来看,皇室中似乎有行为不检者,近日将临小灾。』
  『是吗...呵呵呵...』溯澜乾笑了几声,掩饰尴尬。
  行为不检者?八成是在说拓邗泰吧...话说那老爱找他麻烦的蠢皇子,自从被斛琏吓过之後就对他的预言深信不疑。态度变得和以往截然不同,恭敬得彷佛他才是皇子似的。
  但,他不觉得这是个好事...他可以感觉的到,在恭敬崇拜之下,都包藏著畏惧...
  诃卢娜不以为意,站起身,拍去衣上的尘土,『晚了,该回去了。』
  天色幽暗,隐去了她嘴角的笑意。确定了某件事,胸有成足的笑意。
  『喔好...』
  夜间的山林寂静无人,脚步声混著枯草的磨损声,沙沙作响。
  回到城中,街道已转为冷清。大部份的人已经回家,只剩少数的摊位主人仍在收拾打理。
  进入府中,里头静无人声,大夥儿都歇息去了。
  『谢谢溯澜少爷今天陪我出门。』诃卢娜勾起一抹深远的微笑,『今晚获益良多。』
  『喔,不用客气。那个...』溯澜指了指对方手中包著油纸的甜点。
  『你不吃吗?』
  『我想带回房中享用。』诃卢那摇了摇手中的纸包,指向长廊的尽头,『爹今天从宫中回来了,我想去找他聊聊。溯澜少爷,晚安。』
  『晚安。』溯澜向诃卢娜挥了挥手,转身朝长廊的另一端走去。
  ...不晓得斛琏睡了没,他买了糖蒸酥酪,不晓得那只猫儿爱不爱吃这种甜甜的小点心......
  望著溯澜的背影,少女脸上那纯真的微笑已不复见,取而带之的是轻蔑的笑意。
  可笑...
  她转身,走向父亲的卧房。经过一处草丛时,头也不回的顺手将点心扔出。
  举起手,摩擦了一下指间,滑腻油润的触感附著在纤嫩的指头上。娇丽的容颜皱起了眉,不耐烦的冷哼。
  啧...沾污了她的手。
  喀布松的房间亮著微弱的烛光,昏黄幽微,在黑夜中隐隐的摇晃。
  『这几天在府里有什麽收获吗?诃卢娜...』来自吐蕃占巫,压低了声音,嘶哑的询问。『萨律尔的知命者,究竟是什麽样的角色?他是用什麽方式占知天命的?』
  『只是个愚蠢的贵族少爷,父亲...』诃卢娜不屑的轻笑,『半点占测能力也没有,身为占者,却不会观星,除此之外连式占,神降都不会,是个废材。』
  『喔?』喀布松讶异的挑眉,『那麽那些有关他预言的传闻...』
  『预言的内容根本不算什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派个小妖很容易就能造假。萨律尔巫风不盛,所以只要稍微不平常的小事,也会被视为神迹。』
  『这麽说溯澜不是占者,而巫者?』
  『呵,父亲,您这麽说的话,对巫者可真是天大的羞辱。』诃卢娜轻笑,『溯澜的身边跟了只猫妖,但是那只猫妖对他的态度并不像主从。我感觉到他们两人身上有契约存在,可是那猫妖绝不是溯澜靠自己的力量所收服。』
  『猫妖啊...你是说那个名叫斛琏的汉学先生?』
  『是的。』回想起那俊逸挺拔的身形,诃卢娜漾起了悦恋的笑容。
  喀布松沉吟,缓缓开口,『没想到远千里而来,本想见识一下神奇的预知之力,却只是场骗局...』
  也罢,反正此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修习占术...

  『父亲,那麽皇宫里的状况如何?』诃卢娜开口询问。
  『不怎麽样,萨律尔虽然不如我族强盛,但是统治的皇族却相当英明有主见。』
  这样的国家不易从内部动摇,也不易从外部侵犯...
  事实上修习占测之术只是个名义,此行的目的,是在打探萨律尔的国情,顺便在萨律尔的境内制造些骚动,为吐蕃日後的出兵进攻做准备。
  『是吗,』诃卢娜不以为然的挑眉,『我倒觉得拓邗泰不怎麽样,进宫朝见的时候,那家伙就一直盯著我瞧,最近还一直派人稍信给我...呵...』蠢死了。和溯澜一样,都是可笑的白痴!
  『你说的没错,拓邗泰是唯一可以利用的棋子...』喀布松勒著长须,对自己的女儿投以一记意味深远的目光,『你知道该怎麽做吧,诃卢娜...』
  诃卢娜挑眉,了解到父亲的意图,不动声色的扬了扬嘴角,『我明白,父亲...』
  美眸闪过了一丝恨意,但是倏忽即逝,快到难以察觉。
  『别辜负了太子对我们的期许...』
  随著佛教的兴盛,原始占巫在吐蕃的地位日益低落。他们是吐蕃境里残存的最後一支占巫之族,在落迫衰败至极的时间,太子启用了他们,并打算利用巫占的能力,在登基之後兼并诸族,夺得天下。
  兼并的第一步,是从消灭弱小部族开始。而萨律尔恰巧是个非常好的起跳点。
  『嗯...我明白,』诃卢娜低下头,『那麽我先告退了。』
  转过身面向门扉,此时,豔丽的容颜充满了愤怒。
  又想利用她了?父亲...
  步出房门,嘴脚勾起阴狠的冷笑。
  您究竟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什麽呢...
  她一点也接近拓邗泰,愚昧的皇族令她感到厌恶。她厌恶拓邗泰,也厌恶吐蕃的太子...
  她厌恶天生就享尽特权,随心所欲指使人的皇室贵族。
  占巫之所以衰微是因为任性的皇族崇信起佛教,而今被再次启用也只是出於皇族的一时兴起。
  拓邗泰是分化萨律尔的棋子,而她,则是被父亲利用,蛊惑拓邗泰的棋子...
  至於父亲,又何尝不是被太子玩弄於手中的棋子?
  她厌恶这一切!她厌恶受人操弄的人生!
  一想到拓邗泰的嘴脸,一想到拓邗泰可能对她做的事,她就感到反胃!而溯澜那不懂世事,天真得近乎白痴的态度,也令她作呕!
  在她眼里,那些杂碎全都不算是男人,唯一吸引她,唯一令她动心的,只有......
  『你和你父亲在讨论什麽?』低沉的嗓音从後方传来。
  诃卢娜转过头,只见那颀长而英武的人影出现在她身後。
  气魄、谈吐、外貌,无一不令她轻倒。有著强大妖力的猫妖,斛琏。
  斛琏阴沉的目光像把剑,钉得诃卢娜动弹不得。
  但她毫不畏惧,从容的咧起笑容,『没什麽,斛琏先生...』
  『太子的期许是什麽?你们想对拓邗泰做些什麽?』喀布松今夜归府,他对那父女两人不放心,便出来巡视,没想到却听到这样的对话。
  虽然像是在秘谋些什麽,不过似乎和溯澜无关,这也是为何他有耐性站在门问等待的原因。
  要是对方谈话的内容对溯澜不利,那麽他将直接冲入屋内,无声无息的把里头的人灭口,弃尸荒野。他是妖,他有办法把事情做得乾净俐落,让人完全不晓得房里发生过什麽事。
  诃卢娜扬了扬嘴角,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斛琏只听到後半部的对话...
  忽地,脑中浮起了个念头,诃卢娜眼底闪过了丝狡黠的光茫,在心中默默做下了某个决定。
  『其实...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修习萨律尔的正统占术,而是想了解溯澜少爷的预知能力。』她故作苦恼皱了皱眉,『知命者的传闻在吐蕃的皇室里造成轰动,太子殿下担心无所不知的溯澜少爷,若是被萨律尔的皇族当成进攻他国的工具,将会对吐蕃不利,所以...所以就藉著修习占术的名目,派我们来偷偷观察溯澜少爷的能力......并且...』
  她难以启齿的停顿了一下,『并且到宫中打探,从拓邗泰殿下那里,探听萨律尔是否有出兵攻打他族的意图...』
  斛琏盯著诃卢娜,思索著对方言语中的真实性。
  诃卢娜看出斛琏的怀疑,继续接口,『我也觉得太子顾虑过多了,这样的举动对诚恳接待我们的溯澜少爷真的很失礼...不过...』
  『不过什麽?』
  『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溯澜少爷似乎没有半点占测之力...』美艳的双眸充满不解的神色,『不晓得斛琏先生知不知道些什麽?』
  斛琏微微一愣,厉声开口,『我只是个教汉学的,不了解那些事。』
  『说的也是...』诃卢娜苦笑,露出慌张而犹豫的表情,『虽然是我们有错在先,但是如果被人知道此行的意图,不晓得皇室的人会不会吐蕃来的使者们...』
  他皱起眉,冷冷低斥,『这里是胤禅府,只要你们别做出有违客人该有的举动,其他我一概不管。』他才不管吐蕃人想怎样,更不想管皇族打算做什麽...
  他在意的,只有溯澜一个。
  『谢谢斛琏先生!』她千恩万谢的开口,『我、我也会劝告我爹的,我会拜托爹回去禀告太子,安抚太子的猜疑之心...』
  『哼...』斛琏冷哼了声,淡漠的转过头,回到自己的厢房中。
  诃卢娜漾起灿烂的笑容,笑靥的底下,包含著深远而复杂的意涵。
  一方面是对斛琏相信自己的话感到庆幸,一方面,则是对自己内心的计划感到兴奋而狂喜。
  今夜的邂逅,是个契机,是个转变。
  少女决定背叛自己所憎恶父亲与皇室,追求自己所想要的东西,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隆冬,细雪飞舞。成日不休。白昼时浓厚的云层遮蔽烈日,即便到了正午,天地间仍灰蒙蒙的一片;夜晚时云层散去,月光照在雪片上,反射出晶莹的微光。
  彷佛是在证明诃卢娜的话语一般,在年终的前一个月,吐蕃来的使者离开了萨律尔,返回故土过冬,等待新春。
  离去前,诃卢娜偷偷的写了封信给斛琏,放在斛琏房里的炕床上。
  信中说明了离去的原因──是她劝告父亲,赶紧返乡安抚太子对萨律尔的猜忌之心。文里充份表现了自己的反战意念,以及爱好和平的坚决。并且,在信末注明了次年春日,他们将会再次来访。
  再次造访的理由,是为了表示友好,以私人的名义出行的。
  娟秀的字体填满了雪白的信纸,字里行间暗示著浓浓的思念。暗示著少女不远千里再次的造访异乡的原因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令她倾心的男人。
  虽未点出姓名,但是不用想也知道,正是收信者。
  斛琏百般不愿的跟著胤禅府里的大大小小,在城门口为诃卢娜一行人送行,但是中途实在受不了寒风,便先溜回了房间。
  正要投奔被窝时,赫然发现自己最心爱的暖窝上放了封信。
  他不悦的挑了挑眉,觉得自己的领域被侵犯了。坐上床,懒懒的拆开信封,懒懒的读著信,看到少女表现心意的段落时,眉头深深皱起,露出了个怪异的表情,彷佛闻到什麽臭气一样。
  这什麽鬼东西......
  诃卢娜写这给他做什麽?她有倾心的男人甘他屁事,何必写给他看......
  难不成...
  难不成她心仪的对像是溯澜?
  一想至此,眉头皱得更深,嘴角冷冷的向下垂。
  写这信来的用意,是想要请他在明年春季时帮她一把是吗?
  猫儿的嘴噘了噘,鼻孔重重的哼了声。
  休想!
  修长的指头优雅的夹著那带有香气的信笺,缓缓移向燃著炭火的暖炉里,两指一松,雪白的纸头落入火中,扭曲、焦缩,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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