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董契杨把你送回来了,以后不要一个人出去,太危险。」弟弟乖乖地蜷在我腿上说道。我环绕四周,董契杨和岑木青都不在。
我淡淡嘲讽,说董契杨居然就这么放过自己了,宜平听后平静地笑了,他告诉我四天前的夜晚,董契杨从后窗偷偷把我送回来,是四小姐接的人。四姑娘懂得分寸,完全没有伸张,她还问董契杨什么意思。董爷说:这人已经完全属于岑木青了,我输了,彻底输了,所以要把这东西还给你们四爷。
我隔着被子把手放在腰系,那晚董契杨半途收手,一定是看到了我侧腰到后股下的刺青--金红色的「木青」二字。那时候我瞒了所有人,求毓妈找到了那个为四爷做刺青的师傅。我很想留住他,在身体最敏感的部位。
「听四姐姐说,董爷从不轻易放手他要得到的东西,可是这次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才肯放你回来。」
宜平枕着我的腿,无邪地眼光流露出一丝得意。「哼,董帮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把你送回来了,哥哥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夺不走。」
我长叹一口气,感觉董契杨并不可恨,他是我的一颗棋子,是我用来代替岑木青的牺牲品,我用自己的肉体作试验,拿董契杨做药引,用不真不假的诱惑作陷阱,玩了一场狩猎的危险游戏。在董契杨输得一败涂地后,我才发现,原来岑木青根本无可替代!可是最可怜的是弟弟宜平,他被我的感情误导了。
「四爷......他回来了么?」我小心地问,明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光明正大地再跨进炎帮半步。宜平猛然抬头,一下杀出小猫儿特有的敌意和嫉妒,他冷冷地问了句:「哥......其实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你到现在还想着那家伙么?」
「我......」
对方冷笑道:「没有回来过,我想他多半已经死了。死了才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愕然意识到一丝恐惧,不经意间宜平居然成了岑木青最大的威胁--因为他拥有同时吸引男人和女人的气质,能把「柔弱」这个缺点当成致命的武器,这么看似温柔可爱的羔羊现在却挤入了狼虎的洞穴,一步一步展开自己的控制。这种让人混杂了疼爱和畏惧的动物,是世界上唯一无法驯服的兽,我很爱弟弟,但是有一种排斥感却在我们的血亲中滋生。
炎帮上下忽然喧嚣起来,知道我恢复了意识,几十双脚忙乱着又是端水又是熬汤。大阿姐和毓妈指挥着帮派上下的行动,四小姐携着摄人的霸气领导了三个字辈大大小小的兄弟们,若不是这些女人,炎帮估计就在那晚彻底垮台了。阿七头推了把轮椅进来,老爷子有些萎靡地坐在里面,他心脏不好。宜平很亲热地跑去接过轮椅,虎爷宝贝地拍拍他的手背,他脸色不太好,见我醒来,也只是短暂一笑道:「小五阿,你没事就好。木青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我老头子就靠你回来给我拉扯一把了!炎邦要活下去,不能因为少了谁就变得不象样子,既然你醒过来了,也就要好好待下去!」
短短三四天,岑木青的消失就像是咒语般笼罩了炎帮上下,让所有人感到绝望的压迫。周围的人都低了头,谁都知道老爷子发狠心话了,此刻的局面,谁若是因为岑木青而失去方向,虎爷不会放过他。他现在就要我顶上岑木青的位置。我故意瞥了阿七一眼,想从这个对岑木青最衷心不二的人身上挖到一点反馈的讯息。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双充满血丝浑浊的眼睛,如失去主人的狗般愤怒而茫然。
终于,四小姐爆发了,她打破所有人的沉默,狂怒地大叫着要找出那个幕后的主谋,不管他是董帮还是租界的人,然后把他千刀万剐,还要亲手用枪毙了他!我慌了,想着如果她知道那个人就是她的哥哥四爷,如果她发现自己多年来都依偎着一个最大的骗子,如果......我不敢想,对着四小姐惊慌地扯了一声:「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不恨那个该死的畜牲么?你不想给我哥和干爹报仇么?」四小姐尖叫着,毓妈赶忙去拉着她。
「不要!不要去找,不要!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我疯狂地阻止,我要为岑木青瞒下来,如果老爷子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死定了!直到所有人惊恐地望着我,我才发现自己多么冲动失态。我努力克制自己,说炎帮需要稳定下来重整江湖,不能一味地载在报仇上。我不想让岑木青死,所以我决定把所有东西都埋藏起来。
虎爷细想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我心一定,想来这个幌子也许能顶些时候。但是此刻,我忘记了一个人,一个因为嫉妒而变得异常锐利的人。宜平一直斜着眼看着我每一秒的举动,然后许久才露出淡淡不为人察觉的微笑。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弟弟有多聪明,也不知道这个残酷微笑所预示的危险......
连续好几天,阿七都好象一头饿了半月的野兽般,用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宜平,八九分都是敌意。宜平也不示弱,故意当着他的面说:四爷又不是我害的,做什么对我像对冤家似的!一提到四爷,我立刻一惊,然后在弟弟难以猜透的目光下慌乱地掩饰。宜平越来越大胆,因为他知道老爷子的命是他挡下来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老爷子欠他一条命,现在的他在炎帮可以高高在上不受束缚。他开始故意拿岑木青来刺我的痛处,刺到我几乎要爆发的一刹那,却又忽然温柔地捶着我的腿向我道歉撒娇,我根本无法驱使自己去责备他,连骂都舍不得。
我身体上的伤在弟弟的悉心照顾下好得很快,我也知道他伤的不轻,可宜平死都不肯让我看到他的伤口。帮里面有些认钱不认人的下人,被我偷偷派了几个出去找四爷,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生死不明,爱恨交加,掏空我灵魂和躯体的人,但是我一定要赶在老爷子之前找到岑木青,他的命是我的!一个月下来,整栋房子的空气越来越稠密。那天听到地下弟兄们的消息,说董契杨的小洋房子被那个叫山口的日本人彻底保护了起来,就是那个老婆是中国女人的山口,我见过一面的。日本方面表面上说是准备通过董契杨和英租界谈判,重新订立租界边界和条款,实际上就是一种软禁,他们用上好的金丝鸟笼光明正大地牵制了和租界来往最密切的董氏家族,只要两边租界有半点小动作,狼虎般的肉食之战就会借机爆发。炎帮的姿态虽然中立,但虎爷死都不肯和洋鬼子攀扯关系,所以同时得罪过两边。此刻,英租借董家当导火线,山口仗军阀故意挑衅,炎帮拥有上海滩头最强大的黑势力,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三方就像是盏精密的天平,憋着呼吸遏制了相互的命脉。
我感觉一阵雷雨前异样的宁静,上海大大小小的井字路在温和湿润的黄昏下一点一点被吞食。「玉」字辈如易堂的大师爷咚咚上楼来见我,虎爷吩咐过,今后上下大小无论何事,都要向我请示,违者砍!师爷匆匆递上书简一封:「五爷,董帮的主子冒险给您的信!」
我有些诧异,信的确是董契杨亲自写的,应该费了千万心血才送出来。信中列了董家在上海所有房产和洋行的财产明细,还有一大张小楷名册,是董帮自上而下所有人手的名单,有些点了个红点,估计是他借给岑木青的人。董契杨告诉我,那些是他所能操纵的实力,现在就要靠炎帮根据自己的实力来算一笔帐,要么干脆硬碰硬灭了董帮,以本地黑帮的地位同租界三足鼎立;要么暗中和董邦联首,一片压制日法两方--好聪明的人!不过他也是个傻瓜,明知道我为了岑木青会把他牺牲掉,却还甘愿......
我攥紧了纸问:「老爷子看过了么?」
「看过了,爷说了,这事儿全让五爷您作主!」
「嗯......我斟酌一下吧,你先回去,顺路把大阿姐送回焚凰,那儿该管管了。」我苦笑一声,自己的手腕瞬间被拴上了上万个弟兄的身家性命。巨大的压力让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四爷,不相信他就这么舍得放弃了我。我逼迫自己用他的思想思考,学他的眼神,做他的动作,对着镜子像他看我般看自己,甚至在床上用他喜欢的频率方式慰籍自己,我需要让那个唯一值得我依靠的男人留在身边,教给我一个统治者必须的智能和力量!很快,我带上了四爷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像他。短短几天,独裁的大权就彻底变更到我手上,本以为会有很多不满和动乱,但是所有人都很顺从,除了阿七一贯敌意的眼神,居然没有一个人反的。四姑娘私下告诉我:因为大家几乎把我当成了岑木青--帮里最得人心的统治者。毓妈,大阿姐,阿七,个个都把一辈子的命放在四爷身上,对于他们来说,岑木青曾经给的是无可回报的恩情,足以让他们死心塌地一生一世。我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这里是岑木青自己设下的禁地,但是我却在里面一遍遍熬着他留在我体内的浓稠味道。关门后自嘲的一笑,我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无论生死,都要把岑木青夺回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再也无法自控地迈进我这道门。
关于董契杨的信,我琢磨了很久。我们算上炎帮的全家老小,遍布上海的总共有八个堂,分七个大主子,带了十四个师爷约摸三万三个弟兄。与其牺牲一些人灭了董家还不如把董契杨那边的人手都渡过来,有钱有人有地盘才有资格和租界斗下去。我打开那个丝绒的盒子,一边思考一边来回擦着岑木青送我的手枪,铮亮乌黑的枪托照着我冷冷的眼色。咔嚓一下,我推出了枪里唯一的一颗子弹,现在我若想要一个人的命,只需动下嘴,根本不用枪。四小姐为了亲自陪干爹,一早就去女子学校办退学手续了,宜平最近有些奇怪,总是回来得很晚,躲躲藏藏,很少过来粘我。毓妈还是很疼我,常过来安静地坐在一旁守着,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道:「我真是个遭灾的女人,我养过的孩子怎么一个个都要揣着枪过日子呢?」我欣慰地笑笑,过去半跪着把脸贴在她手上说:「毓妈又瞎说了,明明是你厉害嘛,你养的孩子和你一样,都能作主扛起这个巨大的家。」
她摩挲着我的头,小声说:「毓妈给你做的饭菜要多吃,吃得精神些,总有一天木青会回来的,你要是没了力气,怎么经得起他的闹腾。」我感觉着毓妈温暖的手,吮吸着指纹间四爷的味道。「嗯,我要吃很多很多......等到他会来,好好教训他!」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罩了件黑色长衫道:「五爷,借您几分钟单独说个话儿。」
我一下站起来整好衣服,刚想开口骂他大胆便认出那人是我差出去寻四爷的,我脸一紧,毓妈立刻转身出去带上了门。那人嗖地窜过来细声道:「您要找的人小的找到了,您看......」
「在哪儿?他怎么样?」我急切地打断他。那人故意抬高了嗓子不说,我一把甩出盒子下一叠大洋票子,随后配上枪道:「识相些,别和我绕弯子!」
那人揣了地上所有的钱马上是是是个不停:「五爷您跟小的来!」
我急不可耐地从后门冲出去,那人早就准备了辆车,被我猛一推压入车内。路上似乎有辆带蒙布的车跟稍,我在衣服的夹层中攥紧了枪死死抵着后车身,绕过小路后那车便闪入一个弯不见了。我们故意留了十分钟的路用步行,细琐的脚步下我问他:「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么?」
对方嘿嘿一笑:「那是那是,您都说要把手下统统灭口了,我怎么敢留他们几个半条命呢!」
「做得好。」我暗自嘲笑自己,为了岑木青这个叛徒,居然对自家人下手,呵,我真的越来越像他了。斜穿过一片野草平,那狗腿子一弯腰,指了百步开外一幢木头栅栏中的老当铺道:「爷,您要见的人就在那儿住着,到月末就满四十天了!」
「东西给我。」
对方塞过来一叠纸,密密麻麻记录着十天来出入当铺的人,被我紧紧团在手里。心脏已面对一丝淡淡的光,我此刻真想冲进去揪住岑木青这个混蛋,然后把他撕裂咬碎了来填补我浑身的空缺。可是一瞬间明确了他还活着,这种喜悦几乎盖过了所有仇恨,让我无法像他伤害我那样回敬他。见我驻足不前,身边的人急着问是否能让他告老还乡了,我冷冷地朝他点头道:「过来,有东西给你。」对方巴巴地凑过来以为有什么赏,我一把捂死他的嘴,在一阵呜呜挣扎中一刀刺下。那人瞪着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扔掉握刀子的手套开始处理尸首,从现在开始,四爷是我一个人的,绝对不允许任何再找到他。
忽然身后的树丛动了一下,我猛一抽出枪对着细索的响声喝道:「出来!」糟糕,原来真的有人跟踪!
「......是我......」有人小声应了话。我不敢挪开枪口,一直等到一个人影从斜阳下走出来,看清了容颜,我叫道:「毓妈!」
她还是一身黑衣,挽了一篮子饭菜有些尴尬地朝我笑。我愣了几秒不知所措,慌张地端着枪不知该不该放下。毓妈上前一步看到尸首痕迹,我被吓得后退,她温和而道:「你做得对,不管是谁,都不能让他知道你四爷的行踪。」
「毓妈,你......居然跟踪我!」
「傻孩子......」她走过来掏出手帕给我:「毓妈真应该早点告诉你木青还活着......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
我糊涂了「你......难道早就知道这里......还,还一直瞒着我?」我扔掉枪大喊:「怎么回事?四爷这么对我,你也这样,这个家里面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我还能相信谁?」
「小五......」毓妈急了:「如果你真觉得毓妈疼你,就安静地听我告诉你真相。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我就不敢早点相信你呢?」她捧起我的脸,我看到那双到三角的眸子下聚集了一片水亮。
「我......我听。」虽然最疼我的人都在瞒我,但是好在她和岑木青在一边,我们三个总算不是敌人。
「你四爷那么恨老爷子是有道理的。当年毓妈跟老爷来上海的时候才十二岁,那时候老爷和一个年长些的日本人有些来往,那人就是四爷的父亲,姓菊田,在日本军队里面当官儿的。」
「诶?那岑木青因该是日本人了?」
「算一半吧。」毓妈放下篮子拉我坐下道:「你四爷的母亲陆奉亭是中国人,漂亮得很,小木青七岁的时候她在日本生了四小姐。老爷子带着我在上海呆了三年半,有一天他忽然发了疯似的砸了家里所有和菊田的合照,随后带了十七岁的阿七去了日本......」
「去找菊田?」
「嗯,大概吧。听一些老人说,老爷在日本的那段时间,菊田家就被人放火烧了个精光,没有人活下来。老爷的叔父本想叫人去日本把老爷找回来,可是就在第二个月的一个雨夜,虎爷自己破门而入。他用烧伤的手紧紧抱着四小姐的襁褓,身边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臂膀中了好几枪,狠狠瞪着周围......」她说着说着便不忍泪下:「那晚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四爷,可怜的孩子......」
「老爷子杀了菊田......」
「我们本来也不愿那么想,因为虎爷就像亲爹一样很疼两个孩子。可是木青在他房间里看到他母亲发黄的结婚照片,一边的父亲被狠狠划碎了脸看不出人了......那孩子能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换作你,你能不恨杀亲的仇人么?木青没有娘了,只好让毓妈来疼!你这个小木青,毓妈又怎么舍得不疼你呢?可是炎帮上下那么复杂那么乱,我想保护四爷,又不想把你卷进去,毓妈难啊......」这个炎帮最老道的女人紧抱着我,怕我融化似的不肯松手。她的发丝带着檀香胰子特殊的清香,我想也许这就是「娘亲」的味道吧......毓妈把我挡在栅栏外,可我却拚死跳了进来。
「小五......你既然跳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要和毓妈还有四爷拴在一起咯......后悔么?」
「后悔?」我把头埋在娘亲的味道中笑道:「后悔有什么用......谁叫我已经把自己给他了,就算他不要我,我还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毓妈拍拍我,说四爷不会不要我的,缘分在三生前就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