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受凉了?」方先生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温言道:「我帮你把下脉。」
苏璇赶紧摇头,刚想说自己没事,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倏忽飘进。
「谁受凉了?」
苏倾国衣袂翩飞,身形晃了两下便已越林入内,抓起块核桃云片糕,填下刚练完功空空如也的肚子,才朝方先生笑,「你来得正好。我还想去找你再讨些膏药呢。」
男子玩味地微扬了扬眉,「那些药,你难道一晚都用完了?」
「哪有,全被他生气打烂了,我还没用上。」苏倾国委屈地一指慕容九州岛。
气氛立时诡异。
方先生看看满脸铁青的慕容九州岛,再看看苏倾国,试探着问:「你跑来跟我要那些膏药,是想和..他..用?」
苏倾国终于也瞧出男子神情有些怪异,反问:「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方先生吐出口悠长气,恢复了温煦笑容,道:「你昨晚可没告诉我,你带回府的是个男人。」
「你昨晚也没有问我带回来的是男是女啊!」苏倾国耸耸肩,还想再说话,可一看慕容九州岛的脸色,他话锋一转下起逐客令。「方歌涯,我还要带慕容出去游后山,你回去吧。」
方歌涯笑了笑,起身将出屋时蓦然回头,深深打量了慕容九州岛一眼后,对苏倾国道:「截脉时日若是过长,必伤气血,你可不要害了他。」
他走后,苏璇也收拾了碗筷告辞。
慕容九州岛看向苏倾国,冷笑道:「你是不是打算把朕被你折辱的事情见一个说一个,让朕丢尽颜面才肯罢休?」
「我哪里有折辱你?」苏倾国一愣,想问为什么两人一起做那事,慕容九州岛却将之当成了天大的侮辱。可有过几次前车之鉴,他心知再提,只会让男人更生气,也就忍住了没问,心思却还在方歌涯最后那句话上打转。
练成截脉手后,他还是初次在别人身上用,想起方歌涯的警告,不禁有点惴惴不安。略一迟疑,他道:「慕容,我如果替你解开经穴,你能不能答应我别逃走?」
慕容九州岛心头一阵狂喜,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淡道:「朕答应你不走。」
苏倾国歪着脑袋,对慕容九州岛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才失望地摇头。「你说谎。」
这白痴,怎么该蠢的时候反而偏偏机灵起来?慕容九州岛暗自咒骂,悻悻不出声。
男人又不高兴了..苏倾国叹着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皱了半天眉头,还是把慕容九州岛拖出了屋子散心。
一路上看似风平浪静,各个隐蔽处却都多了人值守。慕容九州岛边装作观赏风景,边默记着方位关卡。
绕过碧寒泉,前方水声潺潺,一道溪流横卧眼前,几个妇人正在岸边洗衣,还有三五孩童奔来奔去,玩得正酣。见到苏倾国,那些妇人都停下手里活计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跟这个最得大伙宠爱的小府宗闲侃起来。
慕容九州岛站在一旁,冷眼观测此处地势。突然衣摆被人扯了下。
他低头,一个走路还有点东倒西歪的小女娃,正在他脚边摘着无名野花。
「叔叔,给你。」小女娃看见他,胖嘟嘟的小手举高了已经摘到的几朵小花,稚气地朝他笑。
他慢慢蹲下身,摸着小女娃圆圆的脸蛋。
「好痒,叔叔。」女娃笑得露出几颗奶牙。
小孩子,就是可爱。慕容九州岛也微微笑了,抚摸着女娃脸蛋的手缓缓往下,滑向女娃纤细的脖子,猛地用力扼紧。
「叔─」声音被卡在喉咙间,女娃的脸,顷刻青紫。
「你干什么!」
一声大喊陡起,慕容九州岛震了震,松开了扼着女娃脖子的手。
无形劲风已随之袭来,宛如千钧大锤,重重地砸上慕容九州岛胸口,将他整个人凌空击飞。苏倾国情急下一掌拍出,就立刻暗叫糟糕,纵身一跃,半空中接住了慕容九州岛,飘然落地。
男人面如金纸,已经陷入昏迷,血兀自不断从嘴角溢出,将衣襟染成大片猩红。
他真是笨蛋,居然忘了慕容九州岛被他截脉封穴,使不出半点内力,根本禁不住这一掌!苏倾国一边暗骂自己,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小居,叫正在洒扫的苏璇赶快去请方先生。
把脉、针灸、推宫过血、开药方..等方歌涯慢条斯理地写完最后一笔,已经在屋里来回兜了十个大圈的苏倾国终于停步,看了眼床上慕容九州岛微弱起伏的胸膛,转头眼巴巴地看着方歌涯:「他没事吧?」
方歌涯清俊的脸难得没笑容,平平道:「我也来打你一掌,打到你吐血,你说有没有事?」
「我忘记他功力受制了。」苏倾国低头,闷闷不乐。
这孩子..方歌涯无奈地摇头,将药方交给苏矶和苏璇去煎药,皱眉道:「这伤多调理些时日便无碍。不过他体内似乎还有蛊毒,虽然暂时还不会发作,要想彻底拔除却得费番手脚。」
「蛊毒?」苏倾国即刻想起了自己硬给男人喂下去的那颗「忠魂蛊」,脑袋又往下低了三寸,嗫嚅道:「那个,好像是忠魂蛊,咳,方先生,你一定能替他解毒的是不是?」
见苏倾国一副心虚的模样,方歌涯用后脑勺也想得到这个蛊毒多半跟苏倾国脱不了关系,想责怪两句,可对着垂头丧气的苏倾国却又发不出火来,反而拍了拍苏倾国肩膀安慰道:「知道是什么毒就好办。」
他收拾起竹藤药箱出了屋,留下苏倾国对昏迷不醒的人发呆。
这回,慕容肯定会更讨厌他了。苏倾国盘膝坐在慕容九州岛身旁,懊恼地猛摸下巴,忽地看见慕容九州岛紧闭的双眼动了动,苏醒的预兆。
他飞快地飘下床,倒了杯清水,又飞快飘回到原先的位置,对刚睁开眼睛的人笑咪咪地道:「慕容,要不要喝水?」
慕容九州岛眼神有瞬间迷惘,须臾忆起了晕厥前的情景,冷冷看着苏倾国。
「不渴?那要吃什么?莲心豆沙包子?三鲜芙蓉小馄饨?」
苏倾国一点也没留意男人苍白的脸逐渐发红,还在一样样数着自己平时最爱吃的点心,听不到慕容九州岛回答,他想了想道:「要不,我下山去买老田家的卤水浇头面给你吃?他家的香爆鱼啊!你一定会喜欢─」
「你!」慕容九州岛早决定不再跟这白痴多啰嗦的,可还是忍无可忍地低吼一声,嗓眼一甜,连吐两口瘀血。「你..」
「慕容,你想跟我说什么?」苏倾国忙给男人擦去嘴边血迹,低头,清清楚楚地听见慕容九州岛在他耳旁喘息着,吐出他听得最多的两个字。
「闭、嘴。」
苏倾国有点难过,安静了一会,轻声道:「慕容..」
慕容九州岛合着眼,根本不理睬他。可苏倾国似乎不放弃让他开口的打算,连着叫了他好几声,慕容九州岛终于不堪骚扰地睁眸。
已经冲到嘴边的怒叱在看到苏倾国清澈又专注的目光时窒了窒,随即被咽回腹中,无力感油然而生。对这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再骂,也不过白白气坏自己。
苏倾国笑一笑,运指如风,飞快拂过慕容九州岛身上被封的各处经穴,迎着男人惊讶的神情道:「你自己运功调理的话,伤势愈合起来会快许多。慕容,只要你别逃走,我以后都不会再来封你内力的。」
慕容九州岛深沉地看了苏倾国片刻,嗤笑着移目。「有你整天看着,朕能逃得掉么?」
苏倾国听懂了男人笑声里的不甘和悲愤,心里一阵闷,呆了许久才想起更重要的事情,问道:「对了,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小女孩?」
他知道皇帝对他没什么好气,可不至于把怒气撒到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身上吧?
慕容九州岛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冷笑道:「朕的事,不用你管。」
碰了个大钉子,苏倾国也不气馁,还想再追问,苏璇端着刚煎好的汤药入内。慕容九州岛却也爽快,就着苏倾国的手喝完满满一碗药汁,倒头便睡。
苏倾国守着人,百无聊赖地坐等暮色渐浓,忽然轻蹙了下眉头。
林外,尽是脚步声。他可不想让人来惊扰慕容九州岛休憩。
「苏璇,你留这伺候。」话音未落,人影已从苏璇眼前消失。
百余玄天府弟子正朝林子走去,见到倏忽现身的府宗,齐齐止步。
「苏师叔,大伙儿正想上门求见。」走在最前面的仇若痕拱手道:「弟子们恳请府宗,让慕容先生下山。」
苏倾国沉着脸。「我说过不行。他─」
仇若痕难得打断苏倾国,面色凝重地道:「慕容先生是什么人大伙可以不计较,可今天他差点杀了殷师弟的女儿,日后难保他还会不会再对别家孩子下手。师叔,难道您就放任他残杀府里的人?」
「府宗,您留着慕容先生这祸害,叫我们怎么安心?」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越众而出,怀里抱了个孩子,睡得沉沉的,颈中犹自残留指痕,正是白天险些丧命慕容九州岛手下的那小女娃。
被大人说话声吵到,女孩睡眼惺松地一醒来,便放声大哭。
其它弟子虽然没再多说,但各自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苏倾国,大家都不满慕容九州岛的存在,否则,也不会一起来向他请命。
夜幕彻底笼罩了小屋,鸟雀啁啾忙着归林。
苏璇点起蜡烛,听到窗户上陡地一响,似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回头,隔着窗纸见一头大鸟正在窗外扑腾。她心想多半是这鸟儿飞得急,误撞上窗户,也没在意,过去拍了几下窗子,驱赶大鸟。
床上一直闭目假寐的人却霍然张开双目,盯着大鸟逐渐飞远的影子,慢慢浮起缕笑意。
他等的人,终于快来了。
林中,苏倾国跟府里弟子对望半天,眼看月钩上梢头,他吐了口长气,转身往回走。「等慕容先生养好伤,我会让他离开玄天崖。」
仇若痕等人没想到苏倾国答应得这么干脆,一愣后连忙大拍马屁。「苏师叔英明。」
苏倾国头也不回,哼了声:「到时我也跟着慕容先生一块下山,你们总放心了吧?」
他窝着一肚子闷气回到屋里,叫苏璇快去准备晚饭。往床边一坐,摇了摇慕容九州岛肩头。
「干什么?」慕容九州岛本就没睡着,不耐烦地转过身。
本来想好了满腹言语,可面对男人形之于外的冷漠,苏倾国不由语拙,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慕容,你不要再讨厌我好不好?」
慕容九州岛瞪着他,直觉这白痴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唠叨。想不搭理,但转念间想到救兵将至,不如虚与委蛇敷衍下这白痴,让苏倾国放松警惕,不再时刻监视着他,便微微点了点头。
「真的?」苏倾国睁圆了眼睛,见慕容九州岛再次一点头,顿时心花怒放,郁闷一扫而空,兴奋地道:「慕容,等你伤好了,我们就下山!啊,不对,还得等方歌涯替你解了忠魂蛊才行。」
慕容九州岛一凛,倒是被苏倾国提醒,记起自己体内还埋着个大祸根。
那天事后他虽然及时服了谈笑留下的解药,但那忠魂蛊本是用来控制异己,解药只能暂时克制毒性。
要想根除蛊毒,只有尽快找到谈笑。
第八章
「慕容,你还在气我逼你吃那颗药丸?」看着男人阴晴不定的脸,苏倾国心虚地问。
气死也解不了毒!慕容九州岛硬是压下又想破口大骂的冲动,哼了声道:「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下山?」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这白痴居然肯放他走了?不过那个「我们」,着实让他出了身冷汗。要是依然摆脱不了苏倾国,那下山跟被软禁在此有什么区别?
难得慕容九州岛肯主动跟他说话,苏倾国笑咪咪道:「他们不喜欢你待在玄天崖,要你走,那我就跟你一起下山好了。」
慕容九州岛目光一闪,「跟朕走?难道你以后都不打算回玄天崖?」
「那也没办法啊!」苏倾国努力想在男人面前装得豁达,可毕竟从小就在玄天崖长大,想到今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难免伤怀,低头抓过慕容九州岛的手,在男人手心里胡乱画着圈。
掌心被弄得痒痒的,慕容九州岛哭笑不得,有心甩开苏倾国的手,一来伤重无力,二来,见苏倾国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想骂也骂不出口。
思绪一片凌乱间,蓦然眼前一黑,苏倾国的脸庞悬在他上方。
「慕容..我喜欢你。」
慕容九州岛僵住。
听不到任何回应,苏倾国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慕容九州岛沉默许久,才冷冷嗤笑:「朕有什么让你喜欢的?」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苏倾国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发,道:「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就像我爱吃苏璇做的点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吃,可我就是觉得好吃啊!」
他完全没注意到男人面色越来越难看,兀自道:「我想亲你,还想,跟你做那个,嗯嗯..咦,慕容,你不舒服吗?怎么你的手在抖?」
慕容九州岛心里才隐隐约约冒出点头的莫名情绪全然不翼而飞,早该猜到,这白痴喜欢的,除了那龌龊事,还会有什么?
那日的不堪情形好不容易才被他强迫自己锁进记忆最深处,现在却一下子在脑海里泛了起来,慕容九州岛厌恶地闭起眼。
苏倾国以为慕容九州岛累了,也就收了声,这时苏璇端来饭菜,苏倾国心情正好,吃得眉开眼笑。饭后准备去碧寒泉沐浴,想到慕容九州岛来到玄天府两天还没洗过澡,便叫苏璇和苏矶把浴具搬进屋来。
帮慕容九州岛洗澡擦身的美差当然不能假手于人,他将苏璇和苏矶轰出屋,卷高了袖子亲自上阵。
慕容九州岛既打定了主意要跟这白痴周旋,忍着厌憎任由苏倾国摆布。
苏倾国生平第一次伺候人沐浴,又要顾及慕容九州岛的伤势,不禁手忙脚乱。一个澡洗完,竟比练功还累,水也溅了满屋子,活像刚打完场水仗。
不过看看被他洗刷得肌肤透红的慕容九州岛,苏倾国得意地把男人抱出大木桶。擦干身体、头发,胡乱套上衣服,放回床上,趁其不备在慕容九州岛唇上偷了个香。
慕容九州岛面色一寒,苏倾国已经飞退屋外,笑嘻嘻地带上苏璇去碧寒泉沐浴。
至于收拾满地狼藉的粗重活,自然丢给了苏矶。
等洗完回屋,慕容九州岛已入了梦。苏倾国蹑手蹑脚地除了鞋袜,挤上小床。
发现男人没醒,他干脆手脚并用,将慕容九州岛搂个结实,心满意足地在男人肩窝处蹭了蹭脑袋,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
忍!再忍!
慕容九州岛一再告诫自己在逃离前切勿打草惊蛇,咬咬牙,努力把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的人想象成条棉被。
只是,这条被子实在很暖..真正坠入梦乡时,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方歌涯翌日翩然而至,替慕容九州岛把了脉,见伤情已稳住,甚是欣慰,又开了几帖理气活血的方子,留下两瓶外敷伤药,交代过用药避忌后道:「蛊毒有解,但有几味药引十分罕见,寻常药铺里买不到。倾国,我今天就下山去找药引。」
「是什么药引?我让千音堂的弟子去找,呃─」陡然想起昨晚才跟仇若痕等人撂下狠话要走人,苏倾国讪讪地闭起嘴。
要他再拉下脸去求师侄帮忙,多没面子。
「我知道药引在哪里,不用兴师动众。」方歌涯微笑着起身,「若此行顺利,快则半月,我就会回来。」
「那先谢了。」苏倾国把方歌涯送出门口,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这个总是笑如春风的方歌涯,打从苏倾国入玄天府起,就是老府宗的忘年交,看着苏倾国从婴儿长大成人。而在苏倾国记忆里,这男人二十年来容颜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驻颜常春,如果不是借助出神入化的医术,便是凭至深功力夺天人造化。哪一样,都足以让知道方歌涯真实年龄的人,不敢再小觑这看似温和的清俊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