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里,一样的高兴吧。
看着月爹爹心疼,大哥突然开了句玩笑:"您看,我这是不是白了不少?"
月爹爹破涕微笑,戳戳大哥的脑门儿:"臭小孩,乱说。"
大哥微笑着,看了看我。
感觉大哥不一样了。以前的大哥就像是绝望的野兽,让人靠近不得。现在大哥的眼神里,倒是少了那些决绝与狠戾。
但是,但是谁都知道,兰陵王,依旧是兰陵王。
第 61 章
终于回来了。
我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娘正坐在床边看着我,眼睛红肿,一边还拉着我的手,轻轻摩挲着。娘的手这几年保养得很好,水水嫩嫩,除了掌心处被蛇鱼剑切伤的狰狞的疤痕。我把娘的手凑到脸庞,惬意地蹭了蹭。娘摸摸我的脸,一边抽搭着一边微笑。我抱着娘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包扎好了,应该是娘来弄的。我这身体,大伤小伤旧伤新伤,一层摞一层,没法看了。
"娘。"我闷闷地叫了一声。
"嗯?"声音有点颤抖。
"对不起。"
"什么?"
"以前。那个......对不起。"我不敢看娘。我是等待娘亲责罚的不孝儿子......所以心虚。
"......傻话。"半晌娘亲拍拍我的屁股,"死小孩,真该打你的屁股。"
这个动作让我无比郁闷。突然娘亲很丧气似的趴在我身上,尖尖的下巴锥在胸口,还挺疼:"真是的......怎么突然就长得这么高大了?讨厌啊......人家都没有好好玩一玩,好不容易生出来的......"
我更加郁闷。
娘想了想,突然又高兴了:"不是还有风行么!一样啦。"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闷笑。娘把被子扯开,有点生气地说:"笑什么!"
我正色道:"我该起床了。"娘眨眨眼,起身,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来。原来全身溃烂也没觉得怎么着,现在洗得干干净净的包扎的好好的躺在娘亲身边突然就全身剧痛无比。胳膊和腿简直不是自己的了,弯一下都困难。娘让我站好,小心翼翼地帮我依次套上衣服。看着矮我一个头的娘亲踮着脚尖努力地协调我的胳膊和衣袖的时候,突然特别想笑。娘白了我一眼:"和你那个爹一样,傻大个!"收拾整齐,然后又搀着我坐下,拿起小梳子帮我梳头。娘突然挺得意地说:"看,还是随我多么。头发这么好,当然是随我了,要是随了你爹坏了。"梳好之后,我照了照镜子,整个人精神不少。身上穿着一套娘做的天青色文士服,看上去颜色清清爽爽。娘拍拍我的肩,整整领子,退后两步欣赏了一下,又上前正了正我的发冠。
"我早说了,你穿那些个暗灰土黑的不好看,阴森森,老气横秋的。小伙子就要好好打扮,精精神神的才有姑娘喜欢。等你到了你爹那个年纪,想装都没的装了。"
爹真可怜。
我走出房门,娘转身给我收拾屋子。我说,"娘,我出去了啊。"娘没回头,扬起青葱小手挥了挥,示意让我快滚。走了没几步,娘从屋里追出来:"唉,死小子你等等。"
我回头,娘脸颊红红地说:"你--再叫一遍。"
我呵呵一乐:"娘。"
娘立刻回屋,似是不耐烦道:"快滚快滚!"
我心里念道,多谢,娘亲。
在议事厅,各座将领已经到齐。我要做的很简单,辟谣,然后论功行赏。待人都散去,我和爹商讨了一下下一步的计划。萧瀚山庄和蘩焉之间的战线过长,短时间之内可能会造成麻烦。但是撤军不宜太快,现在驻军蘩焉,还可以吸引一下各方势力的注意力。三世僵尸已经通过了随国,正往这里开来,昭乾予悯很注意利用武林中人,这点要比歌舒威远强不少。不过现在歌舒威远似乎是也醒过味儿来了,积极拉拢着武林中人。
这些糊涂蛋,能用则用之,用完了,灭掉,干干净净。到时候只要一张榜文,认定他们是祸国殃民的流氓草寇,政府已经为民除害,便彻底万事大吉。
议论半天,娘在院子里喊道:"两个家伙都跑到哪里去了?早饭都要凉了!"
我笑笑,起身。爹随后站起,皱了一下眉。看我快出门了,突然道:"这样......很好。"
"是,的确很好。"我微微颔首。这样很好,没什么不好。有爹有娘,有一个完整的家。
很好。
所以当那个女人冲过来轮圆了胳膊甩了我一耳光时,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
莲现。许久未见。
她刚进门的时候,一愣。随后淡淡地问,"你是月九天?"
我点头,"是。"
我看着她身后跟过来的人,心里突然有一丝恍惚。一模一样。但即使是一模一样又如何,我可以一眼断定,不是他。没有他那温润的笑意,没有他那醇厚的气息。
不是可语。绝对不是。莲现看着我,半天的静默,之后一耳光扇过来。她红着眼睛,冷笑道:"这一耳光,是替柳可语扇了。"然后反手就给自己一耳光,力道一样狠重,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这一耳光,是替柳可语挨的。你们这辈子谁也不欠谁的了!"我伸手抓住莲现的胳膊,莲现照着我的手就咬,又踢又踹的发疯。我也不躲,等着莲现失了力气,只是怒红着眼睛瞪着我。
我裂开嘴,勉强作笑:"别走。拜托。有些事情......我想清清楚楚地知道。"
莲现安静下来,挥开我的手。站在她身后的青年默默地看着我。一样的眉眼,却不是一个人。
柳可语和柳可言是一对孪生兄弟。哥哥替弟弟进宫作了内卫。后来柳王莫名震怒,赐死了柳范昔,柳夫人殉情,柳可言逃走。那时的柳可语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稀里糊涂地被人派来刺杀兰陵王。失败。出人意料没有死,悄悄潜回柳国,才惊闻家道巨变。他潜伏在柳国,发现荣华公主突然逼宫,但是失败,驸马将军晋东文被车裂,荣华公主带着照龄世子落荒而逃。
柳可语不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但是这个时候他只想生生扒了那个女人的皮。他一路追查着荣华公主的势力范围,一面暗暗透漏给柳王。荣华公主丧家之犬般无一容身之所。
他觉得痛快。
但是查着查着,他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这个照龄世子。比如这个晋东文。比如他们兄弟。
柳范昔是他们的爹没错,但是他们的亲娘,竟然是荣华公主。
多可笑。他立刻想到了自己那个殉情自杀的娘。那是殉情呢,还是最后的解脱呢。很明显,娘过门三年无子,那么爹和荣华公主勾搭上应该就是在娘过门之后。然后有了自己和弟弟。按照时间推算,其间荣华公主突然招选驸马,点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晋东文。迫不及待地成婚,看来是怕暗结珠胎的事情败露。可怜晋东文还悄悄命人回乡杀妻灭子,坐着驸马爷的美梦。兄弟出生之后,荣华命人将他们送到柳范昔府上,然后随便找了个小孩代替他们,作日后的靶子替死鬼。
娘一直没有说话。贤良淑德,少言寡语,娘是贤妇的标准。
娘常说,人啊,都是命。
都是命。
他失魂落魄地游荡着,不知怎么着又遇见了兰陵王。还有他身边的那个,照龄世子。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一切都自然而然。他想看看天下有多大,做个浪子游侠也不错。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天下,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影子。他跟着他,看着他,想着他,记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是个断袖。对方,还是那样强大的男人。他觉得很好玩,原来命运,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兰陵王进攻柳国的时候,他终究还是背叛了。那边是他的国家。
终究是没有缘分,怪得了谁?散了,算了。
他对莲现说,我娘说了,人都是命。我不信,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故事的最后,他代替他背叛了的那个人去死。一走了之,好不潇洒。尸体最后也找不着了,大概是混乱当中被当成哪一方的阵亡士兵胡乱地掩埋了事。
什么都没留下。
莲现说,"故事好听么。"
莲现还说,"月九天,你是个无耻的笨蛋。"
莲现最后说,"月九天,你真是可怜。"
当然。莲现大笑着离去,柳可言立即追了上去。
对不起你,莲现。我一直当你们都不懂,到后来,原来是我自己不懂。
一定要好好的活着,这是,最后的恳求。
娘抱着风行,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胖胖的宝宝有点不老实,一个劲儿伸着小手想要摸摸旁边的回廊柱子。够了一会儿够不着,乏味了,转过小脸儿来对着我,裂开没牙的小嘴儿格格傻笑。娘抱紧他,亲亲他的小脸蛋儿,一脸的疼惜。我走上前结果宝宝,把他高高举起,看着他欢喜地蹬动着小胳膊小腿儿,嫩嫩的小嗓音笑得清脆悦耳。
乖乖宝贝,爹爹想看着你,好好地长大。
第 62 章
时局突然安静下来。几国僵持着,没说要打,也没说不打。
我乐得逍遥。
柳国地界儿虽小,但是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蔬菜水果。进入二月,气候转温,柳条儿也抽了芽,一派舒适的景象。娘最近突然忙了起来,张罗着下人到府库里翻布料。柳王以前很会享受生活,倒是便宜了我们。找出了几匹水绡和轻棉缎,娘开始给我们做衣服。小玩意儿的衣服够多的了,娘一高兴就给他做一身,五颜六色的可爱透顶,活像个彩糖小包子。我抱着他翻来覆去的看,觉得一层一层,花花绿绿,甚是好笑。
小玩意儿有天生的心疾。爹给他看了看,虽然有点玄,但是好生调养着压制住,好好长大起码还是不成问题的。由此娘就更疼惜他,有时候看着他睡着的小猪样出神,看见我经过便冷不丁地说,福儿,你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雷耀练武很是刻苦,而且和一些军官混得蛮好。有时候偷偷去戳小玩意儿的屁股和脸蛋,戳得小玩意儿哇哇哭,被娘抓住,掐着腰间的嫩肉还不许叫。
倒是小玩意儿,有个夜惊的毛病,深更半夜莫名其妙就哭起来,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娘也不行,非得等我起来抱着他才算善罢甘休。小玩意儿喜欢被人抱着睡觉,特别是我。每当这个时候,只要听着我的心跳声,之前哭得多凄惨这会儿都会安然入梦,而且小手儿还要圈着我的一根手指。被他闹起来五六次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抱着他睡觉了。带孩子还真是个问题,我全然没有娘的那种耐性。小玩意儿虽然挺平时安静的,但是一闹起来真是让人气得发慌。有时候被他折腾一晚上精疲力竭,就会很理解当年我爹看见我就咬牙切齿的感觉。
呵呵,温暖的小麻烦。
小小幼儿的身体不可思议地柔软。抱在怀里,觉得心都跟着软了。我挑着手指研究那小小的手。太小了,握住我的一根手指刚刚好。我看看自己的手,真是不可思议。人都是这么小的啊。然后一步一步长大?
娘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小包东西。他到我的床边坐下,抖出一件小肚兜儿,慢慢替宝宝系上。
"你个大男人大手大脚的惯了,细致不起来--你自己还蹬被子呢。小娃娃这个时候最怕冻着肚子,你也没那个自觉半夜醒来给他盖被子,这样最好。"
我笑着点头。娘又拿出两件水绡的亵衣,摸着流光水滑,柔软服帖。娘伸手解我的衣襟,我只好伸长了胳膊端着小玩意儿,惊醒了他今晚就别睡觉了。娘看了看我的背和前胸,斑斑驳驳的长得差不多了。
"还疼吗?"娘摸了摸。
"不疼了,就是结了痂,痒。"
"这两件水绡亵衣你贴身穿着,看看怎么样。水绡比棉精细,又不像真丝那么凉,穿着好养养你身上的伤。往下天气转暖你也注意着点,我让你爹准备了一些消炎清凉的草药,你没事就泡泡。"
我还是笑。现在手上端着小东西呢,没法换衣服。娘替我整理好衣襟,我把胳膊收回来。娘敲了我一记:"这是嫌娘罗嗦了,是吧!"
我摇摇头:"被娘啰嗦,是福气呢。"
小玩意儿在我怀里动了动,我赶紧看看有没有惊醒他。只是小手儿用了用力,指头上软软棉棉的一小团触感。我挑起手指,有点白痴地问娘:"我以前的手也这么小?"
娘扑哧笑了,烛火下娘的神情温柔无比:"比这还小呢。刚生出来那么小小的一小团,又红又皱,哭声都不响,可怜兮兮的。"说着,娘的眼圈又要红:"哭得小小声,咿咿呀呀的,我都没法抱你......"
我赶紧说:"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娘一戳我的脑门:"废话,你能记着?"
"不过......真的是不可思议啊。"我看着怀中小小的宝宝:"这么小,然后就会长大,长得很大......"
"是啊。"娘摸摸我的脸:"每个宝宝,都是个奇妙的奇迹呢。"
"还没有什么动向?"我用盖子抹着茶叶末,浅浅品了一口。
"回王上,没有。"
"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吧。"
"谢王上,属下告退。"
我信步在花园里溜达着。柳国是最讲究园艺的,小桥流水,假山险石布置得妥妥当当。我自是不动,只能夸句好看。占领了蘩焉,文武官员那里没费什么劲儿,但是后宫花了我不少心思。男宠都给了足够的钱打发走了,小皇帝现在住在京郊别院,以后还用得着。有些丫鬟侍婢倒是很念旧情,竟然要刺杀我。后宫好好地收拾了一下,该杀的一个不留。反正也是暂住,不必考虑得太长远。忠心里也有愚忠的,那就成全他们好了。
最近日子大概是过得太舒心了,身上懈怠了不少。心里想着今天中午娘似乎是要做粉蒸肉,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突然听见一阵哭声,好像是个小丫鬟的,尖利凄惨。我躲在回廊柱子后面看着,竟然是太医院。一个小丫头跪在太医院门口不停地磕头,一边哭道:"求求各位大人,救救我家公子吧!我家公子的伤口总也不愈合,现在溃烂得都伤了脑子了!天天高烧说胡话,求求您救救他啊......"
在太医院掌管看病登记的太监厌恶地甩甩袖子:"回吧,别在这里折腾了,没人敢给你那位‘公子'看病的。再说,早就改滚蛋的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赖在这里不走,当真是好不要脸!"说着拔腿就走。小丫头扑上去扯他的衣襟,被老太监一脚踹开。小丫头趴在地上哭,半天才爬起来。虽然是宫里婢子的打扮,衣裙却极其破旧,身形孱弱,而且头发枯黄。我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跟到了一处偏殿。看样子应该是前朝的冷宫。小丫头擦擦眼泪,推开破木门,走了进去。
"公子,还难受么?"
传来一声沙哑的低笑。很耳熟。随即屋里的人说,"小环,你又去太医院了?"
我愣了。以暖。
小丫头带着哭腔道:"公子,这可怎么好......您的眼睛......"
"不碍的......反倒是委屈你了,小环,别人都是避我不及,你却自己跑来照顾我......"
"公子别这样说,以前公子也救过小环,这是应该的......只是......小环没用,不光找不到药,就连,就连吃的都......"
我屏息,走到窗前。窗纸破烂不堪,一眼便可以看到里面。以暖坐在一个床架上,脸色灰败。左眼用破旧的白布蒙着,白布上洇着一团脓血。右眼似乎也已经感染,红肿着,睁不开。
"傻丫头,别说了。其实就是我不对,不该赖在这里不走......月大人恨我也是应该的,这也不能怪他......一开始我只是想回家,死在自己的家里......可是你知道么,他回来了,少爷他回来了,少爷他居然没死......我更不想走了,赖在这里......因为他在这里啊,就算见不到,我也能感觉到,他就在这里,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