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言皱眉,眼圈泛红:"好,天大地大,痛痛快快地逍遥。"他甩甩头,"哕,做什么这种女儿态,好歹还是个男人呢!不是还有一个月的么?说罢,想杀谁,想抢谁,上天入地咱们一起!"
"别后悔。"我笑。
"当然不会。"他也笑。
从芙蕖到祈元山不算太近,必须得日夜兼程。可言备足了干粮,挑了两匹上好的千里马。他一面抚摸着骏马火红的长鬃一边陶醉:"早就想有这么一匹好马了......呵呵,九天你真是太有钱了,这么说我真的很有眼光......"
我拿蛇鱼的鞘敲了他一下。
长亭短亭,天阔地远。纵马飞奔着,身边就是可言清朗的笑颜。
真的......很不错了。
第 34 章
风舞残阳照石荒,草出泉涧落炎凉。......祈元山,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仅是山脚,便已虚晃五行,变幻莫测。一时郁木遮天蔽日,一时枯枝百叶蔓延荒凉。时晴时阴,时冷时热,风泣鬼号之声不绝于耳。可言皱着眉打量四下:"这什么鬼地方!"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看了一下四周:"这祈元山,原名叫‘凄怨山',又叫‘鬼山'。当地人很忌讳这座山,若不是山脚下土地肥沃异常,动物繁盛,小镇上的人早就都走光了。其实世人无知,这山不过是地处阴地,怪石众多,风过之地必有声若鬼哭而已。再加上我师父用阴阳八卦设了阵,封了山,自然更没人敢接近这山。久而久之,以讹传讹罢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在柳国当暗卫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份非常久远的‘哨报',就是暗卫们的报告的情况。好像是说大凛上溯五代皇帝吧,想炼长生不死的丹药,找到了嘉摩族的族长,划了封地,并且拨了一千童男给他,让他用孩童炼制药骨--没说封了一个什么地方,难道就是这个祈元山?"
"这个我怎么不知道?"r
"这属于是绝密的谍报了,不知道柳国暗卫是怎么发现的。不过,想到嘉摩族,"可言用剑鞘拨弄着杂草,想找出一条上山的路来,"整天不是蛊就是毒,神神鬼鬼的,比苗族还恐怖。"
我找到一棵大树,一剑伐去。眼见着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出一条斑驳的石板小路。我们刚想上山,从那小路中竟然闪现出一个穿着黑衣的侍药小童子,蹦蹦跳跳地上前来,清脆地说:"门主说,阁下若是尉迟雷焕,请膝行上山。"
可言怒道:"姓凌的什么意思!"
小童一脸无辜:"门主就是这样交代的。"说罢转身便消失在杂草丛中。
我撩襟正待要跪,却被可言一把抓住:"九天,你真要跪着爬上山?"
我握着他的手背,笑道:"有何不可?"轻推开他,便直直地跪了下去。可言看我一跪,气恼地踹了一下路边的石头,也要跪。"你别跪,山上不知道有什么,我跪着可没有什么攻击力。"可言一想也对,遂不做声地站在我身后,手里攥着蛇鱼,磕磕轻响。
那天师父买了很多的爆竹。静又很高兴,拍着小手又蹦又跳。
师父说,今天过年。静又可以整夜不睡哦,而且可以放很多很多爆竹。
事实上放爆竹还是需要经验的。静又点燃了火信,转身想跑开,结果被脚下的石子给绊得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师父不在,一千响的巨大爆竹就在头顶上悬着,他吓得都忘了哭,团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扑上去,抱着他,然后遍体焦灼,乱七八糟的一阵炸响。师父正好回来,一缕指风点灭了焰心。
静又在我怀里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好像早上的时候刚刚骂过我,嫌我太脏,不让我进他的屋子。怕是又得生气了,我放开他,往边上一滚。积雪的冰凉正好镇痛,我懊恼地看了看身上破败的棉袄。这是我唯一一件过冬的衣服,现在炸成单衣了我以后怎么办?师父冲过来,抱着静又看左看右,生怕他有什么闪失。静又指着我,喊了句什么,我一抬头,不知怎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稀里糊涂地睡到年初二。喉咙里鼻子里甚至肺里肚子里都是一股硫磺味儿。趴在床上憋气的厉害,但是动一动背就疼得撕心裂肺。不过胳膊腿好像没什么事情。我叹了口气,想着怎么弄点水喝。
"那,那个,你,你醒了?"
我睁开眼睛。
小小的静又,小小的脸,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我床前,小小的手里捧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碗,左摇右晃,一脸怯生生地望着我,"喝水吗?"说着还努力把碗举高,送到我嘴边。
静又带伤出生,身体很弱,小的时候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孩子小好几岁。小手白的透明,捏在手中,柔软娇嫩。
那时他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清澈见底。
那时以暖抬头看我,我甚至听见了那声娇嫩的童音,喝水吗?
身后的石板路开始泛红。膝盖没什么感觉了。可言只是跟着我,默不作声。偶尔路两旁有什么动静,可言就轮圆了胳膊挥着蛇鱼往下劈,剑气横冲,搞得杂草乱飞,地上除了血渍就是碎石渣子。兔子狮子,在蛇鱼剑下,都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天上又浓浓地积起了雷云,暴风骤雨电闪雷鸣的全出来了。可言手忙脚乱地给我挡雨,后来索性脱了外袍撑在我上面。我抬头看他,他一脸雨水顾不得擦,勉强冲我笑笑:"还好下盘练得够稳。你师弟真能,在这大山里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赶浪来了。"说着,脸已是苍白。
上次那一剑,险些就穿透了。接连多日餐风露宿,可言胸前的剑伤根本没长好。衣服彻底湿透反而不会帖子在身上,可言站在我身边,像是怀里揣着水,长衫摇摇晃晃地挂在身上往下淌水,胸前眼见着透出些淡淡的红丝。
"可言,你赶快去找地方躲雨,伤口没长好透了水很危险!"我急道。
"没事!又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什么伤没受过!"可言一脸无畏:"要淋雨就一起来!"
雨势更猛了些。
后来我实在是受不住,手脚并用地跪着往山上爬。可言在一旁恨道:"真想扒了那兔崽子的皮!"
"谁是兔崽子?"我虚弱地笑。现在每挪动一下都像在火焰上焦灼着一般,痛到极致,除了没有感觉,还有可能痒。
"九天,你这又是何必!"可言气极,"你何必!"
"没事,忍忍就好了,你没事吧?"
"没事?该死的你疼我也跟着疼,你能不能起来?咱们回去,总会有办法的!"可言怒吼,声中却带着微弱的哽咽。
"不会......只有我师父知道。大罗丹......他以前炼过......只不过后来没有花籽,才失败了的......"
眼前开始发黑,口中又涌上一股腥咸。咽都咽不下去。死死咬住下唇......终于却还是没忍住......
"九天!"可言半跪着,用袖子擦我唇边的血迹。
眼圈又红了,傻瓜......
"他是我娘......可言,你可知道我这辈子含了多少辛吞了多少苦才盼来个娘?原来我还有点高兴......下了黄泉说不定还能见到娘,可是我现在真的真的舍不得死啊......就算再也没脸回家,没脸面对娘亲,可是一想到给自己性命的人还在这世上,在家里被自己保护的好好的,这里......这里就很暖和,非常非常的暖和,从来没有过的......"
幸福......
我按着心口,那里忽然一阵痉挛般的抽痛,疼得我眼前发涩......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可言跪在雨中,抱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拍,"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九天是个好孩子,是个非常孝顺的好孩子,我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眼前出现一排精致的屋舍时,终于瘫在了地上。可言架起我,踉跄着把我翻过来靠在石阶上,查看我磨掉了皮的膝盖。
当真是血肉模糊。可言无法,因为肉里夹杂着沙石草渣,剔都不知道怎么剔。整条裤管黑红粘稠,不知道是血还是泥。雨已经停了,空气湿凉。
"爬上来了?"
我微微一笑,站起,转身,好似无事般--"是啊,爬上来了。"
颀长高挑的人站在屋舍前的空气中,还是那袭立领束腰挑着银线火凤凰的黑袍。眉眼狭长,薄唇含笑,举止优雅风情--
静又。
可言沉着脸站在我身后,默不作声。跟我这么长时间,他沉默了很多。只是捏着蛇鱼剑的力道越来越大,剑鞘被他攥得格格作响。
"我知道你回来。"静又轻笑,没有丝毫的感情:"知道你有曼陀罗华的花籽。知道你要师父帮你炼大罗丹。"
"我知道你肯定会在这里等我。"我也笑,不带温度:"知道你肯定向师傅讨教了大罗丹的炼制方法,知道现在师父一定不在。"
"师父?"静又突然大笑:"想不到啊,想不到,最后还尊他一声师父的,竟然是你,尉迟雷焕。"
我微微挑眉:"什么意思?"
"霍奉不过是我嘉摩族族长当年炼的药骨--知道么,长生不老药?"
可言在我身旁动了动。
"你想用他?"我说。
"你现在是自顾不暇吧?"
"静--凌门主,霍奉待你不薄。"我忍着气,咬着牙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想用我?嗯?"静又好笑似的打量着我:"兰陵王会是这么善良的么?嗯?"
"起码他待你情同父子,你--"
"父子?情同父子又怎么样?你和你爹还是亲生父子呢。"静又袖着手,波澜不兴。可言想动,我暗暗握了一下他的手。
"你是对的,我现在自顾不暇,管不过来别人。说罢,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哦?"静又玩味地看着我:"你现在差不多是一文不名。凭什么要我帮你?"
"那就更好。九天,走!"可言拉着我就要转身下山。
"九天?"静又看了看可言拉着我的手,又看了看我。我对着可言摇摇头,可言哼了一声,作罢。
"很好。"静又点点头,笑得风华无双:"我帮你。条件是,你得当我的侍童当到死,为止。"
这下可言当真恼了。蛇鱼滴溜溜打着转要出鞘,被我按住。
"我?当你的侍童?"我语气尽量平静。
"对哦。"静又又上下打量我一番:"侍童没有年纪这么大的。"想了想,"那就当侍仆。反正你也是从小就伺候我长大的。"
迫夜在鞘里也动了。
"你好好琢磨着吧,不是好歹才盼来一个娘的么?要不母子黄泉下相见也挺好。"
一阵风过。静又震惊地摸着自己的脖颈,上面有一条极细的血痕。可言冷笑:"说话这么难听,敢情就这么点本事?这家伙的娘可不是我娘,想不想知道小爷我能让你死得多难看?"
"你是什么东西?刚才用毒的话你现在连骨头都没有了!"静又也怒了,可言没有废话,蛇鱼一闪便直刺了过去。我伸手一抓,蛇鱼上瞬间罩了血光。
可言愣愣地看着我,空气寂静地能听见血珠堕地的声音。
"好,那就这样吧。我伺候你一个月。"我说。
静又一副了然的表情,"我先看看你听不听话。第一件事--"他看着可言,轻柔地说道:"雷焕,你杀了他好么。"
第 35 章
雷焕,你杀了他好么。
可言苍白着脸看着我,两眼失了神采。
我大笑,迫夜出鞘,直指着静又。
"凌门主,您是不是也太小瞧我了?杀了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看他不顺眼。"静又一脸平静。
"我不过只有一个月的活头。人一死,还知道什么?也许你是对的,母子黄泉相见,也没什么不好。"我一字一句地说:"别过我的底线,静又。"
"九天,我们走吧!你真的这么相信这家伙?"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静又突然一吼:"闭嘴!"
没有回头。仍然知道,可言在看着我。目光灼在背后,像能把我刺穿。
"当你的侍仆,可以。伺候你到死,行。反正我的命本来也没那么值钱。但是,既然我答应了,你就要救我娘。否则的话--"迫夜一颤,静又身后的红木大门次卡断裂。
静又擦了擦脸上的血痕,"当然,骗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意思。你若能乖乖听话,我就救月公子。大罗丹么--其实根本不难炼,只要有花籽。"
我看着静又。静又看着我。
古井无波。
我闭上眼睛,手一松,迫夜颓然坠落。
"九天!"
声音不高。却撕心裂肺。
"十三岁执此剑,从未离手。"剑身撞击在青石板上,颤音袅袅不绝。原本的晶莹墨玉,瞬间黯然。"我们成交。"我强忍着口中那股腥咸。不能让他看见。
不去看他--不能破坏我最后的坚持。
雨后地面积了水,剑气横扫下的树叶盘旋落下。风很凉,清风中的静又衣袂翻飞,皎如秋月。
嫣然一笑。
隔壁又传来稀里哗啦的摔东西的声音。听动静,这次摔得较为彻底,书房里边边角角的可能全给砸了。
叹气。翻个身,接着睡。半个月来天天如此,习惯成自然。几个侍童缩头缩脑地站在我门前,隔着窗子悄悄地问:"雷哥哥睡着了没?"
"睡着了。"我没好气。
"嘿嘿嘿,雷哥你醒着就好,那什么......"
"书房又不是我负责的,你们不敢,我就敢了么?"
"哪有,雷哥您别生气啊,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上次瞧见门主怎么都砸不找您,对您有信心么......"
"是啊是啊,我也瞧见了!"另一个帮腔:"一桌子的毛笔砚台摔得满天飞,愣是砸不着您,门主脸都绿了,呵呵......"
我猛然坐起:"想都别想!该干嘛干嘛去!黄芪你今天不是当班吗?还不伺候着去?"
小个子的黄芪哭丧着个脸,指了指额头上的紫色大包,旁边的川贝说:"瞧瞧,到底是钦州的砚台。"
"刚才田七被叫进去了,估计这会儿该是......"
书房那边一声吼:"出去!"
咣!嚓!扑!
院子里多了个脸朝下趴着的人影。大晚上黑漆漆地猛一看还挺瘆人。川贝走过,蹲在田七身边用手指头戳了戳他。半晌田七支起屁股摇了摇。
川贝观摩了田七的屁股半天,不解其意。回头看黄芪,黄芪连忙看我。我沉着脸,披着衣服站在柴门口咳了一声,"刚才田七是脸着地的吧。"
"嗯。"川贝个黄芪聚精会神地点头。
"所以脸部肯定疼吧。"
"嗯。"
"还极有可能抻着脖子吧。"
"嗯。"
我无奈:"所以就只能用屁股了。"
"哦!"川贝和黄芪恍然大悟。我钳钳太阳穴,"虽然他说没事,你们还是赶紧把他抬进屋里的好。虽然练武之人被人砸砸踹踹不会怎么样,但是也会疼的。我都听见他的哭声了。"
川贝和黄芪七手八脚地把田七抬了下去。
我整整衣服,走到静又书房门口。
"都给我出去!"静又没有抬头,趴在案上,肩膀微颤。
果然是一屋子的狼藉。我看了一圈,问道,"大罗丹那么难炼?"
静又吓了一跳,做起来,见是我,冷笑:"谁准你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