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连也不回府,什么都不带,就催着齐戈出了门。
"唐公子,咱们去丐帮。"
见唐连兀自脚步不稳,齐戈只得命人备好马车,叫来一个丫环扶他坐入车中。齐戈所带的数十人竟都是天母教的教众,路上有两次拼斗,也不知是齐戈去刺杀的什么人,还是被什么人劫杀。断骨伤筋、惨号连连。
唐连隔着帘子满心疑窦,却硬是咬着牙不去问他。寒照月的勾当,齐戈不说,他也懒得知道,任外面杀人放火,他自蒙头大睡。
又行了十多日,到了一处山下,齐戈请他下了马车,眼前是个四人轿子,蓝缎金饰华贵无比。他抬头四处看看,低头进了轿子。旁边丫环忙端过茶水。多年奔波劳顿,风餐露宿,如今锦衣玉食,被人细细照顾着,倒真是享受。
这是云山,丐帮的总舵。难道他们想找丐帮的麻烦?这又与他何干!唐连暗自冷笑,靠在一侧假寐。感觉到轿子被抬上了山,转折迂回,最终停了下来,齐戈照例没来招呼,唐连也没有下轿,便是轿帘都懒得打起。
齐戈递上名帖,很快便被请了进去。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杂沓的脚步声移了过来,慢慢来到近处。
"是哪位高人要与老夫比试?"一人声如洪钟。
"唐公子,请下轿吧。"齐戈来到轿前,低低声音道,"主上让您胜了丐帮帮主元辰。"
唐连微愣,道:"元辰的功夫在江湖上排名前十位,我这三脚猫功夫哪里能胜过他?"
"主上只让属下告诉您,胜了元辰。"
唐连听了不觉怒气勃然,伸手唰的扯掉帘子,跃出轿外。
丈许外一人披着百衲衣,络腮胡须,身形魁伟,气势夺人,多半就是丐帮帮主元辰了。
唐连躬身一礼,"唐连见过元帮主。"
"你就是岐山唐连?"元辰面色慈祥,微笑着看着他。
"正是小可。"
"我与你父母也算旧识,看你长大成人,老夫也替他们高兴。"
"啊!前辈!他们,怎样?"唐连听元辰说与父母相识,忍不住便想多知道些父母旧事。
齐戈在一旁叫道:"元帮主若是认为自己打不过唐公子,便举手认输,不必先套什么近乎。"
元辰哈哈笑道:"贤侄,咱们还是先比试比试,若是你赢得了我,老夫定是知无不言。省得有人说闲话。"说罢,拍了拍双掌,踏步上前。"出招吧。"
唐连知他不会先行出手,起手礼后便出招,两人斗在一处,唐连暗暗心惊。这元辰内力浑厚,一次掌力相交,就震得他手臂酸麻,便不敢再接实招,使出逍遥游轻功绕身游斗。元辰出手留有余地,全不使狠辣招式,犹如长辈与晚辈拆招一般。
知道自己功力不如,唐连借机取出银钩,点向他面门,元辰有了顾忌,出手更加缓慢,好容易扳成平手了。
元辰赞道:"贤侄功夫不弱,好!"
两人缠斗了百余招,不分胜负。齐戈在一旁瞧着有些焦急,这般喂招,再打个千余招也难分高下。他大声道:"唐公子,莫忘了主上的嘱托!"
唐连一惊,暗自提气,右手银钩划向对方颈项,左手自袖底穿出,已拍在他的胸口。
深陷
掌力一出,唐连便已后悔,照月魔功出手,轻重便不受自己控制。元辰更是未有料及,被他一击得中,倒退了数步,喷出一口鲜血,半晌喘息道:"唐连,你,是寒照月的弟子?"
"不!"唐连摇头,转念却想到自己已尽得寒照月所传,若说不是他的弟子,谁人能信。他低下了头。
身边青衣掠过,锐锋闪动,齐戈手起刀落,已砍下了元辰的首级,丐帮众人齐声惊呼。唐连抬头时只见着面前轰然倒地的健硕身躯,心底霎时冰冷。元辰,是因他而死!
齐戈大喝道:"元辰不遵我主上号令,已经处死。愿追随我主上的,抛下兵刃投降!"
"岐山盗杀了帮主!"
"寒照月又回来了!"
"给帮主报仇!"
唐连挣扎着回到轿旁,丫环翠儿忙扶着他进去坐下。
丐帮多是不愿投降的硬汉,天母教不知藏在哪里的数百伏兵冲出,一时杀声震耳、血光冲天,眼前尽是丐帮帮众的尸体。
□□□自□由□自□在□□□
昏昏噩噩回到余杭彩云庄,唐连下了轿子便冲了进去,在佛堂寻到了寒照月。
"铁槛大师在此礼佛呢?您杀人无数,便是日日超度,恐这些亡魂也不会忘了您吧!"唐连声音森冷,见他依旧低首合十,愤然道,"你原本知道丐帮帮主元辰是我父母旧识?为何还让我去杀他?"
"我没让你杀人,也用不着你去杀人。"寒照月起身,回首微笑,"你学了照月神功,一直没有对手的机会,我既是要与各派为敌,正好让你历练历练。"
是啊,不用他杀人,有齐戈呢。他只要胜了丐帮帮主,还有什么人能敌得过齐戈。他也不过是杀人帮凶而已,和寒照月这魔头又有什么区别?一百三十余条性命!丐帮总舵的杀戮,都会算在自己的身上吧。如今江湖上已人人都知道他唐连是寒照月的属下,他手中既沾满了血腥,又如何还能回头?
"凡是不遵你号令的门派,你都要赶尽杀绝么?天下之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杀得完么?"
面对唐连的斥责,寒照月面不改色,淡淡道:"我找上的都是当年在岐山围攻,将我打下悬崖的人,我寒照月侥幸命大,得了奇遇,方能苟活了十余载,这中间所受的苦楚,谁能知道?你说我该不该报此大仇?我原本也不必杀了他们。如若他们愿意听命于我,自会留下他们的性命共享富贵。我已经给了这些人机会,可惜他们不愿意,这却怪得谁来?"
唐连无言,报仇!仙姥害死了他的双亲,他也该杀了仙姥,然后自绝以谢罪吧。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转身便走,一路回了梅庄。命管家秦望取来酒水,照旧日日喝得大醉。
这日晚间,杭州下了多年不见的大雪,四处都为银白覆盖。夜已很深了,唐连也未点灯,不知不觉伏在案上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额上温柔的抚摸,耳边熟悉的叹息让他清醒了过来。
"师兄!"他喃喃叫着,却不敢睁开眼睛。即便是梦幻,也让自己享受这片刻的亲情吧。
"师弟!唐连!"
唐连不得不睁开眸子,眼前黑亮的瞳中满是关切与忧伤,黑衣黑剑,眉目宛然。
"师兄,果真是你。"
欧阳林见他醒转,面色一整,肃然道:"唐连,我今日来此,是想问你一事。"
"你,欧阳兄请问。"
"江湖上传言,你跟着寒照月这魔头,屠杀江湖各大门派。可有此事?你怎的如此行为不端!"
唐连盯视着他,忽然大笑道:"不错!我是跟了寒照月,前几日还杀了丐帮帮主元辰!那又怎样?我已经不是你们岐山派的人了,你这岐山派的大师兄还想拿我治罪不成?"
欧阳林瞳中的痛楚一闪而逝,涩声道:"你!但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收手吧,唐连!"他顿了顿,又说道,"这梅庄已不安全,你,小心!告辞了!"说罢,打开房门,腾空而去。
唐连缓缓走到门口,欧阳林早已杳然无踪,庭院寂寂,片刻前的会晤恍如一梦。岐山派轻功高绝,皑皑白雪中,也只有眼前这几个轻浅的足印还能证明欧阳林曾经来过。他颓然靠在门上,抓住胸口的衣衫,仿佛要扼住心口锥心的痛。
倚着门跌坐在地,蜷缩着身子,他忍着一波接一波的剧痛。看样子,老毛病又犯了。若是有寒照月相助,不消一个时辰就能疏通血脉,可今日,他却宁可忍着,便是痛死了,他也不想见他。
风声飒然,几个劲装汉子落在雪地上,一体的黑色夜行衣,手中的利刃在雪中闪着寒光。几人迈步行了过来,在他身前几步外站定。
"你是岐山唐连么?"为首的人沉声喝道。
"你们是谁?"唐连抬首要回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痛楚已经夺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这时,一个灰色长袍的身影轻飘飘落在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几位深夜来此,有何贵干?"这声音温和有礼,竟是管家秦望。唐连勉力睁开双目,只看到刀光剑影中的灰色儒装,心头一震便昏了过去。
再次醒转已是全身气血通畅,唐连挺身而起,只觉身体轻飘飘无处着落,他试探了几处经脉,气息流转,韧而有力,比往日提升了不少。看来,自己的照月功已入了第六层。
丫环翠儿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里面的食物一盘盘端了出来。唐连这才省起,自己是又回了彩云庄的卧房。是秦望救了他,带他来此的么?可秦望一个弱质书生,如何会成了武林高手?看他昨晚的行径,功夫不低。
"翠儿,去告诉你们主上,我要见他。"
翠儿应声走了出去。不消片刻,寒照月的身影已在门外。唐连只顾着自己吃饭,也不睬他。寒照月站了片刻,缓步走入,坐在他对面。
"唐连,身子好些了么?"
"不劳你费心!怎得不让我就此死了干净!"
寒照月摇头道:"此次多亏了秦望,若不是他救了你,又将你带来我这里救治,或许你真的难过此劫。"
"秦望?哼!难不成那秦望也是你的属下?"唐连冷声道。
回首
寒照月微微一笑,"不错,秦望是我的大管家。两年前我让他去接近你,却不料你竟将梅庄交了给他。这样也好,我索性也在余杭置业,彩云庄距梅庄也就数里之遥,就都交了给秦望打理。别看秦望功夫不比齐戈,可在这方面,他是个人才。"
唐连这时忽然想大哭,也或许是想大笑,可他喉咙干哑,竟连声音都发不出了。自己这几年漂泊江湖,辛苦度日,为着自己和珊瑚的将来,千计万算,不料一切尽在他人瓮中。
看他脸色煞白,寒照月柔声道:"唐连,我这也都是为着你的。江湖险恶,我放心不下。自你离开了岐山,初时数月,我一直跟在你们身边。两个女孩子,初入江湖,就怕万一有个闪失。后来见你们能够自己处置了,我才回了沉香寺。"
已说不清是愤恨还是感激,这寒照月,虽然陷自己于不仁不义,可他终究是关心自己的。这世上,如今真正对自己好的,也许只剩了眼前这个魔头。
他手抚着额头,眼眉低垂。
"你究竟想怎样?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语声低哑,身子虚软无力。
寒照月眸光渐渐寒厉:"我想要什么?我要做武林至尊!我要害过我的人都得到报应!我要天下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你难道是要做皇帝么?"
"皇帝?若是我想,又有何不可?"
"你,疯了!"
寒照月大笑:"这天下又有几人不疯狂?"
"你便是做了武林至尊,做了皇帝,岐山仙姥也未必会--"
"住口!"寒照月厉声喝道,"不要提她!"
唐连自识得他以来,从未见他对自己这般严厉,微微一惊,便不再言语。岐山仙姥,是他心头的一个死结吧。
他抬头向窗外望去,絮絮扬扬的大雪又飘落下来,覆住了昨夜的痕迹,庭院各处都已被白色笼住。
"冷一明做天母教主是我一手促成。"低沉的话语打破了沉默,唐连吃了一惊,不觉回头望去,寒照月眼眸幽深,定定地看着窗外,"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诉你。"
"十六年前,我和冷一明同在东海龙岛学艺。一次我们奉师命来了中原,无意中救了岐山仙姥池霞,阿霞美貌温柔,我们师兄弟都不约而同爱上了她。冷一明早入门几年,功夫自然高过我,他哄女孩子又有手段,明明是我出手救的她,可阿霞偏喜欢了他。后来,天母教召开武林大会,要给教主的盲女儿招婿。我知道冷一明素有野心,便哄得他去参加,又使了许多手段,终于让他拔了头筹。可他又舍不得阿霞,左右为难,我便极力怂恿他娶了那盲女。这天母教主只此一女,将来必是他承继教主之位。冷一明求利心切,自然答允。
"自他娶了天母教主之女为妻,阿霞便立下誓言,再不入江湖一步。我去岐山寻她表白心意,未及见面便被她赶下了山。后来我苦心创了照月功,勤加修炼,渐渐在江湖上已无敌手。可阿霞仍是对我不假辞色。因我急功近利,不能循序渐进修炼,照月功有一个极大的缺憾,每当修练时气血不顺,便会经脉纠结,痛苦不堪,必得吸取他人功力,以气制气,方能缓解。各派中人常有功力被吸干而亡者,刚开始都以为鬼怪作祟,后来终于被他们发现了,我就成了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寒照月回头看了看唐连,"你不必担心,你过一年半载的练功遇到难处,都有我帮你疏解,倒不必去吸取他人功力了。不过,你最近进境太快,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倒要小心在意。"
见唐连并不理睬,他微微一笑,倒似容忍了孩子的任性一般,又接着往下说:"一次,我又去岐山看望阿霞。不知这些正派中人是如何得了讯息,刚到了山上,便被十多个教派的高手围攻,有着数百人之众,我寡不敌众,最后被他们打落深崖。这些人我都记着,我要一个一个讨回来。
"冷一明有天母教做后盾,差一点就做了武林盟主,可我就是不让他如愿。我偏要去帮着崆峒派季城做了盟主。冷一明原本处处都比我强,可我练了照月神功,他可比我不过了。"
他自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桌上,"这白羊玉原是阿霞送给冷一明的定情信物。十多年前江湖上都知道,无论谁持这白羊玉相求,岐山仙姥都会允他一事。那赵霖让你盗取此玉,无非是想要阿霞帮他做事。我如何能让阿霞受人胁迫,自然要帮她取回。"
寒照月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天地间一片银白,他喃喃道:"若是阿霞愿意陪着我,这些劳什子权势我又要来做什么--明年端午,我要阿霞亲眼看着我战败四大门派,坐上武林至尊的宝座。"
唐连看着他黯然的神色,忽然觉得眼前这杀人魔头在可恨的背后,竟也这般--可怜。
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唐连过去开了门,是翠儿。
"主上,天母教护法哈云在庄门外,要见齐护法讨个说法。齐护法让我来回禀,如何处置?"
"哈云?就等着他来呢!"寒照月点头,"让齐戈去见他。"
见翠儿出了门,他回头说道:"天母教教主的夫人是天母教主冷一明亲手所害,你相信么?"看着唐连吃惊的神情,寒照月诡秘地一笑,抖了抖宽袍踱了出去。
唐连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似乎要扼住他的呼吸,他低声说了句"我走了",抢步出门,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直到出了彩云庄都没有回头。
回到梅庄,在厅内坐下,秦望仍是殷勤侍候,命人端来茶水点心,又张罗着安排晚餐。唐连冷冷地盯视着他,这人仍是当年救他于困顿时的模样,微白的面庞、瘦弱的身子、灰色的儒衫、儒雅的举止,哪里有半分江湖人的模样。
秦望忙里忙外,便似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依旧谦卑而温文。到得他前来询问还有什么吩咐时,唐连已懒得问他实情,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望着秦望渐渐远去的背影,唐连苦笑,这世上的人莫不是都带着假面,知人知面又如何能知心啊。
希望
到底已近南方,气候温和,虽是在腊月里,这么大的雪也没留住,第二日早上又出了太阳,到了午时地上已只剩了些许蜿蜒的雪水。
唐连静静地立在阶上,默默看着庭院中摇曳的竹。他在这梅庄住了数月,今日才发现,庄内居然一枝梅花也没有,尽是细竹,想想彩云庄内竟也无花无草,但凡栽种的也都是竹子,想来这些都是寒照月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