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于蓦然咬住下唇,眼中的光突然黯淡下去,"就是把你卖掉的那个爹么?为什么说起这个人的时候,你还能那么风轻云淡?为什么你当年不哭不闹,看见我只是微笑?"
即使残忍的事实被揭开,心底也没有什么特别疼痛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别人好像都觉得奇怪呢。也许是我本性冷淡,燕于说我什么都不在乎,可能也是天生如此的吧。"
燕于咬着唇,扭过头不去看他。
那个少年,他的眼神淡漠无谓,却让别人看了那么寂寞。
好像世上所有的悲伤难过,到了他的眼中,都不过如此。
是太天真,还是太坚忍?
他却说,天生如此。
这样的少年,那么叫人心疼,却又怎么能不叫他嫉妒。
"燕于......燕于......"
燕于回过神来,微笑道:"说好咯,那你后天一定要来哦。"
凤晚笑道:"好。堂主为你设宴,想来这些年也定是待你极好的。"
燕于噗嗤一笑,道:"你可不要误会哦,虽然我当年也侍奉过堂主一些时日,但三年前,堂主就放了我自由,让我跟了别人。"
凤晚好奇道:"那人是......"
燕于的脸便有些红了,"他是六锦堂的侍卫,自小跟在堂主身边,是个木头似的老实人。那时他总是躲在树后看我,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呢。"他说着,眉间的欢喜却渐渐散去,换上了一些隐隐的惆怅,"不过,他这几日还在谷外办事,不知道后天能不能赶回来......"
凤晚看着燕于有些哀伤的表情,一时无言以对,只能伸出手来握住他的。
燕于回握,抬起头,暖暖一笑。
他的笑还是那么叫人惊艳,但凤晚只是不懂,少年变幻莫测的心情。
真的有什么事可以那么牵动一个人的心么?叫人如此欢喜如此愁。
他不懂,也不知道,有些事就是因为未知才会好奇,因为好奇才会上心。
燕于生辰的那一夜,来的人其实并不是很多。
除了顾容遂和凤晚,剩下的都是绣园的丫鬟家仆,堪堪坐满了一桌。凤晚环顾四周,并没有符合六锦堂侍卫的人。
过了今夜,燕于便是二十岁了。
"及了冠便是成人,于儿可有想好为自己取的字?"顾容遂抬起酒盏,笑问。
燕于碰杯饮尽,笑道:"燕于本名翔,这个花名,难得般配,就当作字好了。"
以花名为字自是极不妥当的,顾容遂微微蹙眉,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整夜燕于都笑得很灿烂,佳酿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扯着凤晚的袖子,"凤晚怎么不喝?陪我喝啊!我好高兴、好高兴呢!"
直至夜宴尾声,绣园的大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一身血衣还不曾换下,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燕于。
那个人......凤晚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燕于......却看见,燕于哭了。
"哦,阿镜回来了么?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顾容遂站起身,向凤晚使了个眼色,微笑着道了别。
凤晚连忙跟着他,走出了绣园。
夜色中的六锦堂,很安静。二人沿着林间小路缓行,一路无语,凤晚抬头问:"堂主的容园不是在西面么,怎么跟着我往东面走?"
顾容遂笑道:"你喝了酒,天色又晚,我怕你再迷路,连天亮都回不了染园。"
凤晚便突然抬起头,向他笑了一笑。
顾容遂身边素来美人环绕,平凡如凤晚本来是从不会多看一眼的。但月色下的少年,微微一笑,却让他看到一朵莲花破冰而绽,清艳到了极点。
凤晚抬头看着顾容遂,不知为何视线渐渐模糊。他今夜着实喝了不少酒,现下后劲上涌,醉意一阵阵地弥漫开来。
那笑颜不过一瞬,顾容遂却不自禁伸了手,抚上了凤晚熏染嫣红的脸颊,和明亮湿润的眼睛。
那触碰也不过一瞬,凤晚却突然想起了几日前燕于欲语还羞的神色,想起了他今夜的痴狂与落泪,也终于有些朦朦胧胧地明白了,所谓的少年心思。
那心思其实不过一瞬,无相无形,缘起缘寂,电光火石的一瞬。
但那一瞬,却好过了所有的淡然无谓,让人沉迷于其中,再难自拔。
夜风徐徐,谷中湖水被拂过,吹皱了谁的心事?
顾容遂低下头,伏在凤晚的耳边轻声道:"我们不回染园了,好不好?"
也许是顾容遂的鼻息太过温暖,也许是月色太过迷人,凤晚温顺地点头,醉眼含笑,心底却是一片清明。
他只是想要开始,好好爱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别的理由。
染园之变
待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凤晚睁眼,却见帐顶繁复华丽的锦绣--不是自己的房间。
动了动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酸痛,但清爽光滑,显然已被清洗,外面套了一件丝制小衣,里面也被细心地涂上了药膏。
敏感的触觉让他渐渐回想起昨夜帐内的种种细节,平静地躺着,想要叹气,脸却先微微地热了。
这个时候,再装释然,已经来不及了。
门被推开,外面有人披着一身初夏的阳光,满脸灿烂地走到她的床边,飘来阵阵合欢花的香味。
燕于托腮坐在床边,含笑看着醒来的凤晚,好一阵子不说话。直看到凤晚别扭地别过眼去,才笑道:"我真是......没想到呢。"
凤晚没说话,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燕于连忙起身帮他,在他的身后垫了枕头,一边笑问:"昨晚,昨晚堂主没有把你弄疼吧?"
凤晚红着脸瞪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油嘴滑舌!"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燕于笑着,"我也就是抽空来看你,堂主就快回来了,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凤晚目送燕于走开,却突然注意到他走路怪异的姿势,心中顿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燕于回头对上凤晚调笑的目光,羞恼地跺了跺脚,"你啊!还笑我!"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别胜新婚么--凤晚不禁弯起了嘴角。
不过是一夜功夫--似乎昨天还不明白的事,一夜之间,全都了然。
凤晚凝视着门外青石地上明晃晃的刺眼的阳光,心中漫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应该......就是幸福了吧。
昨夜之前的生活也很好,但却从来没有幸福的感觉呢。
所以......
所以......
"醒了么?"阳光突然被挡住,那人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声音却很温柔,"能下床么?"
凤晚颔首,正要掀开被子,那人已快步走来,抱着他下了床。
"堂主......"凤晚微微一挣,终究还是不太能够习惯。
顾容遂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径自替凤晚套上了外衫,道:"方才我去了染园,已经命人把你的东西都搬到容园了。"
凤晚愣了愣,低头问:"是么?师父他们怎么说?"
顾容遂道:"霞师父让我好好照顾你,孙师父昨夜已经动身出谷了,你还不知道吧?"
凤晚又是一怔,"孙师父出谷了?"
顾容遂点头道:"听霞师父说似是要为配一副毒药而去寻药材了,临行前留给你一堆医书,我让人一并取来了。"
凤晚沉默了很久,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高兴么?"顾容遂搬过他面无表情的脸,目光在他的脸上搜索着,"你是不是不想住在容园?"
凤晚垂眼道:"我只是担心霞师父和雷师父,我不在染园,孙师父也不在,他们会不会寂寞。"
顾容遂微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平时,你也可以回去看他们啊。"
凤晚抬头看向他。
顾容遂抱住凤晚,笑容疏落,语音温柔,"凤晚,我喜欢你,所以也尊重你,绝对不会只让你当我的宠侍,而剥夺了你其他的身份。你是孙师父的弟子也好,是燕于的朋友也好,你要记住,只要是你不喜欢的事,我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凤晚还是点头,却终于开始微笑。
从那日起,凤晚便留在了容园中。容园主人的上一个宠侍在两年前病逝后,便不曾再宠幸过别人。六锦堂人一时对凤晚议论纷纷,俨然已将他视为了顾容遂的新宠。大家都说,凤晚凤晚,即使晚些,也迟早要跃上枝头变成凤凰。
凤晚第二日来到染园的时候,却惊愕地站在了门口无法踏入。
满目萧条,即使是夏初,染园却如入秋后的清冷寂寥。
凤晚心下一阵慌乱,连忙奔进染园大喊道:"霞师父!雷师父!"
途经药庐,雷师父从窗口抬脸淡淡地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凤晚心中稍安,便见到霞师父从内室走出,红肿着双眼,勉力笑道:"阿晚,你回来啦?"
"霞师父,你怎么了?"
霞师父用手绢擦了擦眼角,道:"你先跟着我进来吧。"
入了室,霞师父为凤晚倒上一杯茶,静静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慈爱地看着他,一如过去。
"霞师父,你生气,是不是因为阿晚的事?"
霞师父微笑着摇摇头,道:"不是。关于那件事,阿晚,我只有一句想问你,是堂主迫你的,还是你自愿的?"
凤晚轻轻咬了下唇,微微低了头,却眸光坚定,"是自愿的。"
霞师父温柔一笑,伸出手来覆在凤晚的手上,道:"那样就好,只要是这样,就好。既然是自己认定了的,就要相信自己,不用管旁人的眼光。无论如何,阿晚你要记住,染园永远是你的家,你要回来随时都可以。"
平日听着霞师父温柔的叮咛只觉寻常,但这次,凤晚却觉得有一股酸意从鼻腔漫延开来。于是便重重点了头道:"阿晚记住了。"
霞师父欣慰地笑了笑,收回了手去,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日光,一时沉默无语。
凤晚担忧道:"霞师父,师父他......他究竟为了什么出谷?"
霞师父没有回头,淡淡道:"堂主没有同你说么,大师兄他是为了去寻一副药材。"
可是......凤晚总觉得......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霞师父回眸浅笑道:"时候不早了,阿晚还是先回去了,不然堂主会担心的。"
凤晚还待说些什么,霞师父却已然站起身来,凤晚只得也跟着起身,"那阿晚就先走了,过些日子就来看两位师父,你们要当心身体。"
霞师父含笑将凤晚送到了染园门口,倚着大门,目送着不时回头的凤晚,眼中莹然。待到凤晚的背影消失,却听身后有人低低地唤他:"阿霞......"
霞师父回身,微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对么?师父走上这条路,大师兄也走上了这条路,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二师兄和我也会走上这条路。"
雷师父不动声色地看着霞师父的眼泪划过脸庞,却道:"那个小子是师兄的嫡亲传人,这样,真的好么?"
霞师父笑道:"真的好啊。你从来没见过,阿晚也可以有那么坚定的眼神,如果能找到让自己执着的事,就像二师兄你整日钻研毒理,又有什么不好呢?"
雷师父深深看她一眼,道:"也如你,你的毒永远纠结于左胸下三寸。"
霞师父笑容不变,"即使是羁绊,也总好过虚无。"
雷师父便不再言语,转身回了药庐。
霞师父依旧站在门口,微笑着抚上了自己的左胸。
在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很爱很爱过一个人。
那个人,却在故事的最后,一剑刺向了她。
左胸下三寸,那里是她永远的伤疤。
但她从不后悔,所以她让凤晚,勇敢地去爱。
日子缓缓过去,凤晚的生活一如往昔地规律。每日上午看书,下午陪燕于喝茶下棋,听他弹琴,晚上顾容遂抱他入眠。
日复一日,便到了秋天。
燕于的那个侍卫还是那么忙,常常要离开六锦堂,燕于抱怨起来的时候,脸上其实有小小的甜蜜。
顾容遂待他依旧温柔,他抱他,吻他,说喜欢他,却始终没有说过爱。
但是,爱人的回应,真的那么重要么?
凤晚淡淡地想--爱一个人,和别人,甚至是对方,都没有关系吧。
直到那一日。
那日不过是个秋日的早晨,阳光和煦,天高气爽,和风徐徐。凤晚坐在容园的花园里看书,却冷不防被人从手中抽走了书册。
来人是燕于,气喘吁吁,发丝凌乱,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燕于,怎么了?"凤晚吃了一惊,问道。
"你......你......"燕于伸手指着他,艰难地一字一字道,"你师父死了。"
凤晚霍然站起,膝上的书册掉了零落一地。他浑然不觉,伸手抓着燕于的肩膀,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你师父死了,和六锦堂的侍卫,同归于尽。"
明明是凤晚的师父死,燕于却如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软软地倒在凤晚的双手间。
"为什么?怎么可能会这样!"
"为什么?"燕于轻轻地反问,抬起含泪的眸子,"为什么,你说呢?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够决定六锦堂的药师和侍卫的性命?"
凤晚宛如石化一般,霎时连一句话也没有办法说出来。
"你恨他么?"燕于问着,竟然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好恨他,你好恨顾容遂,是不是?"
凤晚蓦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发足向染园跑去。燕于身子一松,瘫倒在地。
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庞,燕于的眼泪落个不停。
顾容遂害死了凤晚的师父,这两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但他,又该怎么办?
他的阿镜,远在千里之外的阿镜,中了孙师父的毒。
独誓,那是世上最残忍的毒药。
阿镜本来今日就要回来了。
燕于坐在绣园的秋千上,随手扯着脚下野花的花瓣,有些坐立不安。
刚刚外面好大的骚动,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怎么,还不来看自己呢?是有事要向堂主汇报吧。
扶了扶发髻,又捋了捋额发,燕于不由好笑--又不是女子,干什么那么扭捏?
只是,等了半日,他怎么还不来?
哼,既然他不来,那便自己去找他。
走出绣园,顺着溪边小径走上约摸一刻钟,便是六锦堂的侍卫楼了。燕于走到阿镜的房门口,正要拍门,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阿镜真惨,这下子,即使能救活,怕也要半身不遂了。"
"是啊,从那么高的山上跌下来,就算没有中毒,能留着命也算福大了。幸好阿镜身子厚实,总算还活着,那个炼毒的孙师父,可是当场就给摔烂了。"
"你说,这两人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山上跌下来?还有,阿镜怎么会中那劳什子恶毒?"
"嘘,你轻点......"
"怎么,莫非你知道点什么?"
"我听说,阿镜这次去谷外寻孙师父,是堂主亲自秘密吩咐的......"
门外的燕于死死地抓着窗棂,细嫩的手指几乎要陷在朱红色的窗木中。他悄悄地挪到窗边,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燕于模糊的眼中似乎掉下了什么东西,纸条上的字便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独誓,世间残忍为最,一月后毒侵脏腑,直至腐尽,剧痛而亡。有解,名独。"
纸上的字,正是孙师父绝笔。
凤晚飞奔到染园门口,还未来得及进去,便已听到一阵妇人的哭泣声。凤晚怔怔地走到窗口,看着霞师父趴在桌上哭得那么伤心,雷师父站在一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凤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没有了进去的勇气。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染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只觉一片干涸,没有一滴眼泪。
好像,一切都是假的。
他跑在阳光下,却觉得,那些都应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