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安他......为什麽?"
为什麽,要对无伤下那样的毒手?
又为什麽,抱著满身浴血的无伤,嘶声悲号?
(七十九)
无伤黯然苦笑。
"我想......他以为我是中原派去的奸细吧!"
事发当时,他只觉惊痛不解,现在想来,却是昭然若揭。
那些疑心,因他未曾收敛的身手而起,更因他与顾桓之的关系而生。
一个人,有那麽超凡的武艺,又有那麽显赫的兄长,有什麽理由屈身青楼?又有什麽理由在离开十年之後突然回到绝情的故人身边?
更何况,这人刻意隐瞒了过往,又拒不坦白。
斛律安身为统帅,肩上的责任何其重大,自然容不得一个居心叵测的枕边人。
正如当初端靖下令腰斩宇文非一样,虽然狠心至极,但任何人都不能说他们有错。
"什麽时候了,你还帮他们说话!"宇文非听了来龙去脉,气得跳起来。"那个见鬼的药丸害得你那麽惨,斛律安竟然还想用它!"
"那究竟是什麽药呢?倒真有几分古怪。"雪盈皱起眉头。
屋里的众人一起点头,目光却齐刷刷落在一旁的左方身上。
这些奇奇怪怪的迷药毒药之类,问他是再好不过了。
左方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左看看右看看,方才不自在道:"其实......那药丸......你吃了也无妨。"
异样的神情,惹得无伤追问道:"此话怎讲?"
左方叹道:"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来,什麽样的药你们没用过?什麽样的毒你们没试过?天底下要找能迷倒你的药,只怕也很难了。"
雪盈严厉地拧起眉。"你有把握吗?这事情关系重大,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左方恼道:"这种事情,我会乱说?!再说这药,根本就是......"
他住了嘴,无伤却不肯罢休:"这药如何?"
左方支支吾吾,眼看混不过去,才叹道:"是我做的。"
众人一起瞪著他,瞪得他不安地跳起来为自己辩解。"那是我小时候做著玩的,谁知道,会落到那什麽斛律安手里呢?"
一片喧嚷咒骂声中,无伤闭目片刻,低声喟叹。
竟然是这样。
若是早些知道,那药丸他吃了就是,捡些无关紧要的说了,也不必与斛律安闹到那样地步。
再叹一声。
说得容易,他又怎麽可能早知道呢?
他在吟风弄月阁十年,从不曾提起自己的过往。
若非这次闹得大了,料想斛律安不会善罢甘休,他也不会和盘托出,让众人明白究竟,以便进退。
所以......罢了。
他与斛律安各有坚持,必然会落得针锋相对。
别的不说,若有一日斛律安要对中原兴兵,他的亲人夥伴皆在此,难道他能坐视不理,甚至并肩作战?
或早或晚,总是这样的收场。
"既然如此,斛律安再来找你,你吃了那药丸便是,随便说点什麽,叫他安心就好。"宇文非的心思竟与他一模一样。
无伤还不及开口,众人已鼓噪起来。"还理他做什麽?!那种东西,打出去就是!"
无伤摇头叹道:"这可使不得。斛律安身份显要,一个处置不周,便会惹来两国祸事,万万不可冒昧。"
沈吟片刻,抬头向宇文非道:"我料他必来中原寻我,一往顾尚书府,二便是找你宇文非。他若找你,你带他过来便是。"
当初他若死在斛律安箭下,也就罢了。
既然还活著......总得有个了结。
(八十)
无伤所料,分毫不差。
说这话的时候,斛律安正急驰在赶往京城的路上。
心中一片伤痛浑噩,斛律安简直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不期而至的无伤。满是泪水与悔恨的重逢。极度羞耻而癫狂的性爱。
超凡的箭术。大汗的手谕。惊现的真相。无伤的谎言。
──然後呢?
然後他做了什麽?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无伤浴血的身影在他眼前陨落。
气息突然一窒,他捂著猛然作痛的心口,脚步踉跄地扶住山壁。
他伤了无伤......或许是杀了他......
为了什麽?
只为了一些尚无根据的怀疑,以及害怕失去的恐惧。
於是,他不惜对无伤痛下杀手。
他从不知自己竟然是如此自私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为无伤考虑过分毫。
他无意识地握拳,山壁的碎石嵌入掌心,他却觉不出痛。
现在再来痛悔,有什麽用?
已经有一次,他害得无伤几乎送命,幸而上天垂怜,十年之後,又叫他们重逢。
那麽,这一次呢?
这一次,无伤被他亲手重创,如今死生莫测。
犯下这样的罪行......怕是连上天都不会饶他!
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去想什麽道歉惩罚或者补偿。
占据他全副身心的,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无伤。
他不知道什麽人这样神通广大,竟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营中带走无伤,更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麽目的。
无伤伤得那麽重,军中最好的军医见了他的伤势,也只是默默摇头。
他还经得起被人劫持,以及随後的藏匿或者奔波吗?
他会不会......会不会......
这时候,他但愿无伤的身份如他所疑,那麽,带走他的那些人至少会设法救他。
而这,几乎是无伤生还的唯一希望。
斛律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冲突的气血,再度上路。
在这之前,他花了三天的时间,交割了所有军务,坚拒了大汗的挽留。
中原广袤,他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无伤。军国大事,却不可一日无主。
斛律安只有一幅身躯,顾不上两头奔忙。
他曾为家国父老背弃无伤,而如今......
无伤若死,他愿以一死相殉。
无伤若生,他愿以余生补偿。
(八十一)
是夜,斛律安抵达京城,第一个造访的,便是顾尚书府。
以他之见,这世上会为了无伤冒险劫营的,首先当属他的兄长顾桓之。
深夜的尚书府一片寂静,斛律安悄无声息地潜行其中,轻易找到了顾桓之的寝房。
点破窗纱,向内窥探,隐约可见床榻上两个隆起的身影。
斛绿安心中一颤,突地涌起一阵强烈的希望。
默运内力震断窗销,斛律安无声地跃入室内,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
尚未挨著床沿,暗室中突然一道剑光纵起,直奔他要害。
斛律安大惊,急急往後撤身,依然被划破了胸前的衣襟。
剑势未竭,向上急扬,又奔他面门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斛律安已拔剑在手,"锵"地一声架住来剑。
床榻上的那人已乘势跃起,与他缠斗在一处。
卧在顾桓之身边,怀剑而眠的,自然就是顾楚。
他与顾桓之情意初定,本是无限缠绵。
他家大人也不知为了什麽,自那一日起,突然多了些恶劣心思,常常戏弄他为乐。
他从未经历过那样的事,惊慌困窘之极,然而念及自己最初不知羞耻的求欢,便也断了抗拒的心思,乖乖就范。
因此,这几日里,顾桓之不将他戏弄到半夜,是不会放他休息的。
然而,今夜却不同。
他已得了消息,有人要夜袭尚书府。
府里加强了巡夜的人手自不待言,他更是怀了十分的戒备。
却不料来袭之人如此之强,府内的守卫形同虚设,他突施偷袭,全力一击,竟然也未能得手。
心中的压力沈甸甸的,顾楚低喝一声,一剑紧似一剑,招招紧逼,不让来人靠近床榻一步。
斛律安为寻无伤而来,那人既在无伤兄长的房中,想必关系非浅,他自然不敢痛下杀手。
奈何那人却出手凌厉至极,剑剑都是致命的杀招,他既要自保,又不能伤人,空有绝顶武艺,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这时,床榻上的另一人已被惊醒,慢慢撑坐起身。
斛律安瞧不见那人面目,不由心焦,掌中剑灌注了全力,急挥而下,意图逼迫身前之人退开。
这番缠斗之下,顾楚已知来人武艺之强,远非自己能及。
迎头劈下的那一剑,隐含风雷之声,他明白自己招架不住。
但是,招架不住,又当如何?
他只能接,不能躲。
因为,顾桓之,就在他的身後。
顾楚咬紧牙关,双手握剑,用尽全力向上格挡。
拼了性命,他也要硬接斛律安的雷霆一击!
"不要!"顾桓之骇然惊叫!
他虽不谙武艺,却也看得出这一剑何等凶险!
顾楚!这个呆子!呆子!!!
(八十二)
"不要!"
这一声惊呼传入斛律安耳中,当真比什麽都让他灰心丧气。
这......不是无伤的声音。
无伤......不在这里。
失魂落魄之间,又见眼前之人不要命般地迎上来,斛律安心中愈加萧瑟。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只知道,这一剑下去,这人纵不死也只留半条命在。
在无伤兄长的府邸伤人......无伤知道了,必定加倍怨恨责怪。
斛律安心念一转,掌中剑尚未击实,便硬生生顿住,向後一撤。
顾楚哪料到他会突然撤剑,这一剑既已拼尽全力,就是想收手也不能,只听得锵然巨响,猛击在斛律安的剑身之上。
这一下,斛律安却是吃了大亏。
猛然撤剑的内力反噬,非同小可。顾楚的这一剑,更是雪上加霜。
斛律安胸口一阵窒闷绞痛,整个人骤然脱力,向後飞跌出去。
喉中一甜,一口鲜血激射而出。
顾楚原本抱定必死之心,不料竟然一击得手,惊喜之下,更多诧异迷茫。
他脑子虽反应不过来,身子却已随本能而动,猛地飞扑上去,横剑架上对方的颈项。
"来人!"他沈声大喝。
府里的护卫被他们的交手惊动,早已守住门窗,伺机而动。
听得他呼喝,立时破门而入,将地上的刺客捆了个结结实实。
顾楚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随後扑过来的顾桓之抱了个满怀。
"顾楚!你,你觉得怎麽样?有没有受伤?"顾桓之浑身微颤,声音惊惶至极,只差一些些便要哭出来。
顾楚心中大痛,登时便把地上的刺客和满室的护卫抛到天边,回身将顾桓之紧紧地搂进怀里。
"我没事。我没事。"他不善言辞,只会这样一遍遍宽慰顾桓之的担心。
过了片刻,顾桓之的颤抖渐渐平息,突然从顾楚的怀里挣脱出来,扬手便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顾楚哪里敢闪,乖乖受了这一掌,连伸手抚抚痛处也不敢,只是呐呐道:"大人......"
"叫我桓之!"顾桓之低吼,声音嘶哑,显然气怒已极。
"桓之......"顾楚吓坏了,赶紧改口。
"我前几天千叮万嘱了些什麽?你都忘了麽?"顾桓之又有些发抖,这次却是气的。
那麽那麽担心他的鲁莽他的安危,不厌其烦地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顾惜自己。
当时,他都是满口答应了的。事到临头,又把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舍命相护。谁要他舍命相护?!
顾桓之护不了父母护不了兄弟护不了爱人护不了自己,可谓百无一用。
大难临头,他宁可一死,也不要看到顾楚为他送命!
顾楚默默地垂下头,一声不吭。
顾桓之的心思,他不是不明白。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著顾桓之陷入危险......但教他有一口气在,那便绝不可能!
顾桓之恨恨地瞪著顾楚,瞧著他沈默而固执地神情,想起他执拗的牛脾气,心头火起,但又无可奈何。
目光一转,落到那个险些伤了顾楚的刺客身上,满腔怒火登时倾泻而出,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来人!押下去!大刑伺候!"
(八十三)
"慢著!"反而是顾楚出言阻止。
顾桓之是关心则乱,但顾楚自己却心知肚明──若非这人突然辙剑,倒在地上的就是他顾楚。
他确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样冒险撤剑......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其中凶险。
事实上,若不是遭内力反噬,以这人的身手,断不至於受伤被擒。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让他觉得其中别有隐情。
挥退护卫,锁闭门窗,将顾桓之远远推到安全的角落,顾楚点亮烛火,慢慢靠近地上被捆得动弹不得的刺客。
"你是什麽人?来这里做什麽?"
此刻斛律安身受内力反噬,气血冲撞如坠炼狱之中,实是苦不堪言。
耳听得有人问话,他待要开口,竟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心中顿时惶急。
什麽大刑伺候倒也罢了,然而受困於此,耽误了寻找无伤的时机,却又如何是好?
顾楚连问几声,没有得到回答。
还想再问时,顾桓之已耐不住性子地走上前来。
"你这样问有什麽用!"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他可是见得多了。"还不如......"
话到中途便嘎然而止,上扬成一声尖锐的惊呼:"斛律安!"
斛律安!竟然是斛律安!
突厥的主帅,为什麽会在这里?!
顾桓之脸色数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斛律安知道自己身份败露,立时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他虽已卸下大帅之职,但若落到中原官府手中,依然是了不得的要犯,绝不可能轻易脱身。
要想再去寻无伤,更不知要到何时。
忧心如焚之下,斛律安强提一口真气,嘶声问道:"恒之在哪里?"
恒之若在这里,若是安好,他就是身陷囹圄,就是千刀万剐,也可以安心。
顾桓之蓦然僵住。
他听到了什麽?
在那麽那麽多年以後,他竟然从斛律安的嘴里,听到了恒之的名字?!
难道......难道......
他猛扑上去,一把攥住斛律安的领口,生生将他拖起来。
"你说什麽?!"
斛律安低咳一声,咽下一口涌到喉中的鲜血。
"恒之,恒之在你这里吗?"
"你说什麽?!"
这一声,是惊呆在一边的顾楚终於回过神来,同样哑声惊呼。
斛律安的目光在两人无比震惊的脸上掠过,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犯下了什麽大错。
"或者,你们更习惯称呼他无伤公子?"
(八十四)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顾桓之和顾楚,齐齐僵硬成两尊雕塑。
恒之──无伤公子?!
顾桓之一阵眩晕,只觉得眼前天地变色。
这人在说什麽?!
吟风弄月阁那个风情万种,魅惑众生的无伤公子,竟然就是......他失踪已久的幼弟......恒之?!
"你说的......是真的?!"顾桓之的声音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恒之......他一直以为......已经......
他竟然从那样的灭门惨祸中活下来了?
而且......而且......成了无伤公子?
这些日子以来,这许多次的会面,他竟然,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无限震惊中,顾桓之下意识地搜索著自己的记忆。
初见面时,不过是攘攘人群中的惊鸿一瞥,却有一种奇异的心动,让他记住了白衣胜雪的无伤,看见了风流妩媚之下的落寞。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於面对顾楚的心动。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常常会莫明地想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法按捺地想见他一面的冲动。
为此,素来洁身自好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青楼。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传言中千金难得一见的无伤公子,却将初次造访的他迎入内室。
也是在那温柔而又若有所思的凝视中,他蓦然明白,这种心动,无关占有。
他似乎只是想看著无伤。
对座著。注视著。喝茶。聊天。
然後他就会感到满足。
原来......这样奇特的感觉,并非没有缘由。
他蒙昧的双眼认不出失散的幼弟,而他的心,依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