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无伤,又是怀著怎样的心情,对他微笑?
再一次想起无伤温柔而又若有所思的凝视,顾桓之心中剧痛。
恒之,恒之,这些年来,发生了什麽,又背负了什麽?
面对著认不出你的兄长,恒之,你不怨怪我吗?
我执著於真相,执著於报仇,却不知自己的幼弟,正身处何等不堪的境地。
顾府家训,自幼昭昭,若非万般为难,恒之,你安能如此?安能如此?!
犹记得,当年顾府花园中,那张天真而稚气的笑脸。
悠悠经年,是怎样在岁月中历练成过尽千帆的妩媚?
在顾楚的羞辱和皮鞭之下,你怎麽能笑得那样若无其事?
你还记不记得,他本是你的贴身奴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若非我抢了他陪我出去,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若非我抢了你忠心耿耿的奴仆。
若非我抢了你浩劫中逃生的机会。
自幼你比我美丽百倍聪明百倍机敏百倍......
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八十五)
及至想起无伤辞别时的情形,顾桓之的心突然冷得发颤。
归期无望。无伤是这样说的。
听他的意思,似乎事若不成,他只怕就......
眼下,偏就有这斛律安冒险前来寻人。
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与突厥主帅斛律安,怎麽会有关系?!
难道恒之他竟然......
无数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却又被顾桓之断然丢开。
什麽家国大义臣子气节都先滚一边去吧!此时此刻,没有什麽重得过恒之的安危!
顾桓之满怀忐忑,死死盯住斛律安的眼睛。
"恒之,他怎麽了?!他出了什麽事?!"
此刻,斛律安的震惊悔恨,比之顾桓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这样子,顾桓之竟然不知道无伤就是他的弟弟恒之?!
怀著一种近乎恐惧的心情,斛律安回忆起那一日的情形。
"他不知道,"无伤挣扎著吸气,"他不知道我是他的......"
"他只当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死了。"无伤的声音低哑得几乎无法听闻。"我不想让人知道......"
是真的。
无伤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年来,无伤真的不曾与他的兄长有过任何联系。
他的猜测,他的疑心,竟是彻彻底底地错了。
"安,我......除此之外,再没有瞒你。"无伤那样地颤抖著哀求。"求你。信我。"
他想要相信的。可是肩上沈沈的重担逼著他怀疑。
"吃了这个。我会信你。"
他的回答如此冷酷,逼著无伤走向决裂,甚至......走向毁灭。
他永远无法忘记,无伤凌空转身而後凝固、染血、陨落的身影。
以无伤的身手,若非那致命的片刻停顿,本不至於中箭──他完全有能力闪避,甚至反击。
然而无伤他......什麽也没有做。
他是以什麽样的心情,直面那一连串穿透他胸膛的箭?
"他受了伤。"斛律安颤声道,"受了很重的伤。"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抱了万一地希望,看向顾桓之。
"他......在你这里吗?"
顾桓之缓缓摇头。
"不,他不在我这里。"
他的眼神锐利地审视著斛律安。
"你怎麽知道他受了伤?又为什麽到这里来找他?"
一语中的。
斛律安垂下头,不敢看顾桓之的眼睛。
"是我伤了他。"
(八十六)
"你!"顾桓之一震,又强压下怒火,继续问道:"怎麽伤他的?伤得怎麽样?"
真是......一个比一个致命的问题。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提问,斛律安完全失去逃避回旋的力气。
"我从他背後以弓箭偷袭。"斛律安闭上眼睛,低声道,"整整十箭,穿过他的身体。"
有一瞬间,顾桓之的呼吸完全停顿了。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狂怒的低喊,一脚将斛律安重重地踹倒在地。
担忧和愤恨烧灼著他的神经,顾桓之抢过顾楚手中的剑,不顾一切地向斛律安砍去。
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这样伤害恒之?!
犯下这样的罪行之後,他怎麽还敢送上门来?!
斛律安手脚皆被绳索紧缚,耳听得长剑铿然作响,只得就地一滚,狼狈万分地避开。
一睁眼,又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他却已被逼至角落,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斛律安猛然运气,震断周身绳索,赤手迎向剑锋,死死握住。
长剑顿住,距他面门堪堪只有一掌之遥。
也多亏了持剑砍来的是不谙武艺的顾桓之,若换成顾楚,此刻他的手已断成两截。
然而他内伤极重,如今又妄动真气,後果非比寻常。
他自己心里明白,再这样下去,只怕一身武功就此废了。
可是如此关头,又怎容他顾惜自己?
顾桓之愤而抽剑,还欲再砍,只见斛律安掌心的鲜血汩汩而下,剑身却无法移动分毫。
他从小到大,只有被人偷袭暗杀的经历,从未动手伤过人,如今见了这场面,顿时心头一颤,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斛律安脸色死白,缓缓将手中的长剑扔到一边。
拼命咽下喉中涌上的鲜血,斛律安低声道:"要杀要剐,且待找到无伤再说。"
不错!顾桓之猛然警醒。"无伤他......"
"宇文公子!"待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顾楚突然开口。"宇文公子应该知道!"
"正是!"被他这一提点,以往的蛛丝马迹瞬间连成一片,顾桓之眼前豁然开朗。"来人!备马!"
宇文非和无伤,那是什麽样的交情?!
普天之下,若有人知道无伤行踪,若有人不惜冒死相救,那必定是宇文非无疑!
最重要的是......
日间宇文非命人传来讯息,道是今夜恐有人夜袭尚书府,嘱他们加强戒备。
这夜袭之人,指的必定就是斛律安。
那麽,宇文非怎知斛律安潜入中原?又怎知他会至尚书府寻人?
官府的眼线尚没有探得消息,宇文非深居王府,岂能得知?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必定已救下无伤,也十分清楚其中究竟!
门外传来马匹已备好的回禀声,顾桓之二话不说冲出门去,快马加鞭直奔端靖王府。
顾楚原本紧随其後,到了门口却又折返回来,拖著摇摇欲坠的斛律安,一同跃上马背。
顾楚心中,其实是一片昏乱。
小少爷恒之还活著......就是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眼下受了重伤......是斛律安害的......宇文非知道他的下落......
太多的事情同时涌进他的脑子,以至於他完全没有办法思考。
之所以想到宇文非,是因为打死他也忘不掉无伤和宇文非这两个人联手设计整惨了他的事。
之所以拖上斛律安,是因为不知为什麽,他觉得眼前这个魁伟汉子看起来实在很可怜......
(八十七)
顾桓之一路策马到了端靖王府,发现如此深夜,王府竟灯火通明。
王府侍卫长前来应门,见了他们一行三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一言不发,迎了他们入内。
顾桓之见此排场,心中洞若明烛,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
入了正厅,果然见著了宇文非。
宇文非见了他们三人,反而吃了一惊。
目光在顾桓之顾楚脸上一掠而过,宇文非猛然起身,朝脸色灰败的斛律安跑去。
"安?怎麽回事?谁伤了你?"
边说著,一双美目朝著顾楚凶巴巴地瞪了过去。
顾楚在无伤手下吃过大亏,连带著对宇文非也异常忌惮,被他这麽一瞪,不由自主地惶恐,朝後退了两步。
顾桓之心中一痛,顾楚伏在地上被人鞭挞得鲜血淋漓的场面瞬间出现在眼前。
当日是顾楚伤人在先,所以他无可奈何。
如今他们并无把柄落在宇文非手上,又哪容顾楚再被人欺负?!
顾桓之上前一步,挡在顾楚身前。
"多亏宇文公子报信,本官才能擒获入府偷袭的刺客,实在感激不尽。"
言下之意,此人入府行刺,死不足惜,何况不过是伤了?
要想以此来治顾楚的罪,於情於理都说不过去!
宇文非却没有与他争辩,只是不可思议地看著斛律安。
斛律安,竟然被顾楚伤了?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还不及开口细想,顾桓之已按捺不住地问道:"无伤还好吗?他在哪里?"
宇文非抬起头,正迎上顾桓之无比担忧而急切的眼睛。
这......宇文非再看一眼带著同样神情的顾楚,立时明白这两人已知道了无伤的真实身分。
"斛律安!你这个......呆子!!!"宇文非恨恨地瞪著斛律安,顿足切齿。
这是无伤最最不欲人知的秘密啊!斛律安竟然就这样捅了出去!
今日一早,吟风弄月阁的人便探得斛律安将於晚上到达京城。
他特意传讯尚书府加强戒备,实是不欲斛律安潜入其中与顾桓之照面,但愿他知难而退,转而到王府来找自己。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满府的侍卫拦不住一个斛律安,还算是情有可原。
然而斛律安竟然会在顾楚手下受伤被擒......这就只能说是天意了。
顾桓之哪有心思去管斛律安是呆子还是白痴,只盯著宇文非要无伤的下落。
"还没死!"宇文非没好气地回答。"等著,我带你们去。"
说著,转身出了正厅。
没多会儿,拖了端靖出来。
顾桓之与顾楚急急见礼,端靖一一应了。
目光一转,落到斛律安身上,端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昔日强悍到不可一世的斛律安,也会沦落到这样的田地麽?
(八十八)
面对端靖挑衅的神情,斛律安毫无反应。
事实上,自从进了王府,见到宇文非之後,他就彻底惊呆了。
宇文非?
顾桓之所说的,一定知道无伤下落的宇文公子,就是宇文非?
难道,竟然是宇文非冒险闯入军营,劫了无伤出来?
他只觉得脑子里塞了一团嗡嗡作响的不知什麽东西,完全无法理清究竟。
这麽说来,无伤和宇文非本来就是认识的?
不,绝不只是认识而已,应该是交情非浅吧!
那麽,宇文非当初是因为无伤的关系所以坚持不接受他?还是无伤因为他的关系所以找上宇文非?
他实在想不明白。
唯一想到的是──他曾经试图在无伤面前隐瞒自己和宇文非的事,以至於被折腾得很惨──实在是傻得可怜。
斛律安在这边发愣,另一边的顾桓之心中却是又惊又怕。
无伤不过是小小的青楼男娼,身份卑微已极,无论是伤是死,何须劳动端靖亲王出面?
其中又牵扯到突厥主帅斛律安在内......
难道,恒之真的惹下什麽祸事了麽?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宇文非劫走斛律安後,端靖亲王那一道"罪证确凿,无需再审。明日午时,腰斩弃市。"的批复。
对爱人尚且如此冷酷决绝,换成别人,又如何能够幸免?
顾桓之心中一阵阵冷得发颤。
若是......恒之当真犯下叛国投敌的大罪......
他该怎麽办?
宇文非完全无视这些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扬声命人去备马车。
顾桓之关心则乱以至失了分寸,他宇文非却还没有发疯──这一群人和斛律安走在一起,若被人看了去那还了得?
眼下烦心的事已经够多,最不需要的就是闲杂人等再来添乱。
一行五人挤进马车里,顾桓之偷眼看看面色不善的端靖亲王,鼓起勇气低声试探道:"这事......何必劳动王爷大驾?"
宇文非的回答是一声冷冷地轻哼。
"就是要端靖亲王在,那些人才不敢造次。要不然,我哪里保得住你们三个?!"
眼见顾桓之等人脸上皆露出迷茫不解之色,宇文非叹了口气,伸手朝他们一个一个点过去。
"你,斛律安,害无伤受伤的罪魁祸首。"
"你,顾桓之,这些年来高官厚禄,不曾关心过无伤死活的兄长。"
"还有你,顾楚,当初你是怎麽对无伤的,自己心里明白。"
收回手,双手抱胸,宇文非深深一叹。
"吟风弄月阁的人以无伤为兄弟至亲,你们这样轻慢伤害他,他们焉能不恨?!"
"那些人,哪个是好对付的?"
"若没有端靖亲王坐镇,您们三个今夜进得去,却未必出得来!"
顾桓之惊讶地睁大眼,与顾楚斛律安面面相觑。
吟风弄月阁......不就是个卖笑贪欢之地?
怎麽到了宇文非嘴里,倒像是龙潭虎穴一般?
(八十九)
此刻,吟风弄月阁内,一群人默默地聚在无伤房里。
适才庸肆探了消息回来,斛律安和宇文非已动身赶往这里,连顾桓之顾楚也在其列。
无伤最不欲人知的秘密,终究还是泄漏了出去。
"无伤......你打算怎麽样呢?"左方小心翼翼地看著无伤。
自从知道这件事,无伤便煞白了脸,雕塑一般地站著,不言不动。
"我......不知道。"无伤空茫的视线缓缓移到左方身上,却依然没有焦点。"我不想见他们。"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顾桓之和顾楚。
无伤终於开口说话了,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不想见就不见嘛!"左方急急附和,"不让他们进来就好。"
无伤微微点头。
"那......"左方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夥伴,见众人一起点头,才轻声问道:"你打算把斛律安怎麽样?"
"斛律安?"无伤似乎从睡梦中慢慢回过神一般,眼中有了强烈的波动。
又爱又恨的情绪激荡著他的心胸,他缓缓握紧拳头,不顾掌心刺痛。
"我......不会轻饶他!"
得了他这一句话,阁里的众人顿时高兴起来。
就是就是,斛律安这样的东西,怎能轻易饶过?非得收拾他到知道厉害才好!
"後院的耽美的SM小窝已经准备好啦!"公子恒笑眯眯地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品种繁多,应有尽有,服务周到,包君满意!"
这是苏眉留下的广告词。众人一起喷笑出来。
"何必如此费事。"
角落里忽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就把他剁碎了扔去喂狗好了。浪费楼里这些精妙的器具,岂不是多此一举。"
喧嚣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惊讶地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一领青布袍子,一根玉簪束发,全身再无装饰,简简单单,却有清溪流水之态。是平日不爱说话的绿心。
见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绿心又淡淡地道: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无伤浑身一震,眼中掠过一抹强烈的痛楚。
勿复相思?勿复相思?他若能......又怎会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绿心!"公子恒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平时不声不响的,怎麽偏偏挑了这个节骨眼上作乱?
无伤对斛律安的心意,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他们挑唆无伤动手,不过是想他发泄一下,免得郁结伤身。
绿心倒好,又是喂狗又是扬灰......怕无伤不死麽?!
无伤轻咬著唇,低叹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眼睛是看著绿心的。
绿心还是那样淡淡的神情。
"说来说去,不过是误会二字,两人都有不是。如今既已明白了,人生苦短,不及时珍惜,真要等到人生长恨水长东吗?"
"误会?"无伤咀嚼著这两个字,片刻之後,凄然一笑。"只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