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此时正给莫日帆搭上毯子,莫日帆听了欧阳景的话便欲起身,被他按住。一皱眉,唐一老大不愿意的道:"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么,你一个人去把他扛回来就行了,要这么大阵仗做什么?"他是十剑里年纪最小的,却长得少年老成。脾气也和小五一样冷淡不理人。
欧阳景心里的小九九说不出来,只是干瞪眼。倒是梅落雪帮了他一句,道:"小虎武功底子不及众人,耽误了这些时候,还是多几个人去看看周全。"
她这么说了,唐一也无法再有怨言,三人匆匆便往东院去了。冯遇熙奇道:"洛小虎的武功就算不济,迷心草的毒性发作也卸了一半力气,还能起多大风浪?"
梅落雪哼一声,本不待搭理他,可这半边身子还被人家扶着,不好就这么翻脸不认人,只是硬了声音道:"你以为迷心草是什么,它可不是随便一句春药就能概括的天下第一毒草。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这迷心草勾的就是这人心里的鬼,它能将人心里的欲求放大十倍百倍,中毒之人若还是有三分清楚,就会痛苦万状,若是完全放弃了顺从着毒性作为......"话到这里喉咙似乎梗了一下,冯遇熙居然比梅落雪更快红了脸,支支吾吾不敢看她,梅落雪恼羞成怒,一手便推开了他。
"落雪......"男人反而又贴了回来,梅落雪斜了他一眼,只是将身靠回去,只这样已足够冯遇熙满足再无他求。
梅落雪任着他傻笑,人跟傻瓜怎么能交流呢。望望东院的方向,不由微微抿起了嘴角。
"我倒想看看,若是洛小虎中了迷心草的毒,会是怎样的情形?"掩在身边的宽厚身形下,没人看见这一刻她的神情。这一自言自语没人听到,她也当自己没有说过。
明明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孩,却偏偏处处让人不解,也不遮不拦分明展现。这种人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欲望。
她见过那么多人,写过那么多的故事,唯独这个,怎么也猜不透。
洛小虎很早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对劲了,甚至比东院的喧闹响起得更早。只可惜一翻身,却又软软往下滑,最终狼狈地倒趴在床边,只能堪堪从嘴里挣扎出一句隐约的骂声。
被暗算了,也是他过于大意,那小子本来就是不安分的,这一回出来了没人看管,不闹一场就不是他们谢家的风格。
只是连他居然也敢一道算计进去,委实吃撑了胆子。
屋外的人声动静越来越大,洛小虎听那些脚步来来去去,却没有进来,想来被其他房的骚乱吸引走了。想到这一切始作俑者,洛小虎不由自主又扭了扭眉,这一心动不打紧,却觉得一股火腾腾从心头起,心生不明邪火游走四肢五骸,眼前渐渐摇晃着一团异色。他急喘一口气,迅速点了周身穴道,截断这股气流,咬牙逼迫自己稳下神志,良久才吐出一口气。
天下第一迷心草,原来便是如此。
凭靠着隐约月色在房中搜索,在墙角摸出一团燃尽的草灰,洛小虎仔细搜刮到手掌中,一仰头尽数吞服下,方起身四下里找寻烛台,摸了火石要打,手却一颤,整个人居然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瞪着烛台再望望窗外依稀还有半个脸的月亮,犹豫不定。再一个转头窗外已经多出了一双莹光烁烁的眼睛正与他相对,洛小虎大吃一惊,不及反应那人已经翻进了窗户,摇摇晃晃走向他。
饶是胆子再大,洛小虎也吓得一退。
"小虎。"那人开口叫了他一声,声音带着异样的嘶哑,一步一步靠近。洛小虎听这声音犹自惊疑,那人已经走到了他正面,一张被情欲扭曲了的脸,俨然是雪山派的首席大弟子萧绫子,自从镜阳相识,洛小虎便将他当作兄长一样的敬重。但此时他浑身上下不能自抑地摇晃,脚步虚浮,伸着手靠近的模样,却和平日浑然二人。
洛小虎猛然明白了,萧绫子也中了迷心草,却不加抑制,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而只有野兽本能支撑着他行动了。
只是中了迷心草的萧绫子为什么要跑到他的房里来呢?洛小虎莫名其妙,但此时哪里容他多想,萧绫子眼神混乱,看清了眼前是洛小虎,更加激狂,纵身一扑就向他压过来。
洛小虎慌忙向一边躲,只是一面还要苦苦压着迷心草药性,周身只怕四分之一的力气不到,萧绫子一扑不到,重新起身茫茫然四顾,发现了他又喘着气扑上来。洛小虎就地滚开,看准了门撞去,却又忘记把自己现在的力道算进去,充其量只是把门撞得一摇,根本没有达到效果。更糟的是这一撞花了他全身力气,已经手脚软麻动弹不得,看着萧绫子再一次摇晃着向他转过来,洛小虎真是欲哭无泪。
"萧大哥,咱们有话好说......"想尽量开口说话拖延时间,只是看萧绫子眼睛赤红,已经没有半点清醒模样,恐怕连他的模样也看不清。此时洛小虎对他而言,不过就是一个"想要"的对象而已。
看着萧绫子身形逼近,洛小虎不由露出苦笑,这下子还真是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要多冤就有多冤。
怎么就没个人来看看他的死活呢,洛小虎恍惚地想,却也知道是奢望,适才自己压制迷心草的发作,也听得外头声息渐消,想来众人也都撤出东院了。倒难为了萧绫子中了毒,居然还能有避开众人潜伏这许久的聪明。只是自己看来是求告无门了。
原本迷心草余毒已经能叫他无法动弹,若不是拼力要跑,洛小虎根本也撑不了这几下。放弃的念头一出来,就觉得浑身气力都被一瞬间抽走,连神志都有些迷糊,只看着那人走近,俯身下来的面孔甚至是模糊不清的。
这样也好,他要对自己干什么也无所谓了。洛小虎恍惚地就对自己露一个笑容。
娘啊,你说天下第一迷心草无人能挡,我能顶到这里,也算没有丢了你的脸了。
这样的迷糊里,黑灰的颜色一团团向他压过来,洛小虎眼皮沉重已无暇他顾,最后感觉的片断是身体轻微的震动,什么人将他的身体抱起来,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叫着他。
"小虎,小虎。"f
非常悦耳的声音,那么近那么温柔,诱引着他拼了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秦碧梧就站在他面前,一身的白衣,月光绵绵如水在他身后披散。就像他第一次看见他的那样子,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洛小虎又笑了。这一次终于心甘情愿坠入黑暗里。
迷心草。迷心草。原来这就是我最深的欲望。
我早就知道。
13
洛小虎醒过来,是因为一阵剧烈的拍打,打得即便是昏睡中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左摇右摆,只能快快睁开眼,不然怕是要被打得头掉下来那人才罢休。
"小虎,你终于醒了。"欧阳景对他松一口大气,同时放开了拎着他衣襟的手,洛小虎沉默地盯着他,脸颊两边的火辣辣在在提醒了适才某人行凶的事实。
要张嘴说话,却先咳一声,喉咙干渴得厉害。欧阳景给他喂了几口水,一边唠叨道:"可把我吓坏了,你就那么昏过去,死了一样怎么叫都没反应。"又给他把包着他的毯子围得紧一些:"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哼,好在我们赶回去,不然还真是没脸见你了。"
洛小虎缓过口气,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不止是自己,周围还有七七八八的人,个个都包着一条毯子横直在那里。白衣侍剑们来来去去,这夜里幽冷的后园,此时满眼是人,悄然行走唯有衣衫簌簌响动,反而是比平日更清冷的气氛。
"这是怎么了?"他迷惑地掉头四顾,恍然有种还在梦里的错觉。
欧阳景道:"说来就可恶了。有人在东院放了一种什么毒,搞得天下大乱,这大半夜的好容易才平息了。你也昏倒了,现在怎样?"
"我昏倒了?"洛小虎扶着头,却什么印象也没有,太阳穴一阵阵抽痛,他笑了笑,道:"我倒是记不太清楚了,是你们把我从房间里搬出来的?"
欧阳景点头,倒有点欲言又止的踟蹰,咬咬牙道:"那个,你没事吧?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昏倒了,还有那个萧绫子......那个混蛋居然点了你周身穴道,让你动弹不得......平日里看着还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居然是这种人......"
他言语间诸多破碎片断,听得洛小虎莫名其妙。"你说的什么?萧大哥在我房里?他应该也是来救我的吧。"
欧阳景大叫一声,倒把洛小虎吓得一跳。他恨恨道:"他救你?他是中的那个毒,毒发攻心,跑去找你只是......虽然是中了毒,他平日若不是心存那种龌龊下流的念头,怎么不找别人光找你。你别担心,我一定会为你讨一个公道。连庄主都看到了,他这回是百口莫辩了。"
"我?"洛小虎手对上自己鼻子,瞪大眼说不出话。虽然欧阳景顾忌到他没说得过于直白,他再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会罢?哪有这种事......"
欧阳景哼一声,眼底满满是对萧绫子的鄙夷。"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好在现在看穿了他的真面目,不然还不知道要给他欺名盗世到几时呢?"他平时是大大咧咧,好人一个,到这种时候却无比尖刻。
洛小虎犹豫着要说话,又抿抿嘴维持沉默。
"小七,"有人淡淡开口截断了欧阳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愤怒,是秦碧梧,欧阳景忙起身行礼,秦碧梧淡然阻止了他,倒是对洛小虎一笑,蹲下身来,欧阳景识趣地让到一边去。
"秦大哥。"洛小虎乖乖地叫一声,秦碧梧按住他要起来的动作。
"现在还好吧?你刚才昏过去,小七可急坏了,也就有些口不择言。"秦碧梧温和地道:"实际上萧绫子中毒在先,之后的行为也都是在毒物控制下,并非他的本意。若是这样就否定他,也有些无辜。"
洛小虎点头,"我明白,萧大哥自然不会无端来袭击我。"
秦碧梧望着他,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干脆,顿一顿笑意转深,"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周身大穴被人封住。小七只道是萧绫子对你下得重手,不过我察看过发现那人的点穴手法颇为奇特,跟雪山派完全不同。"
"那是我自己做的。"
秦碧梧轻轻哦一声,眼眸中还是满满的温和如水,嘴角的笑意也半丝不改。
"那种毒的名字叫做迷心草。顾名思义,迷心者,中此毒者无不丧失神志,沦为只知道服从本性发泄兽欲的工具。"他忽然改变了话题,闲闲地扯到另一边去。
"所以中了毒之后的景象,也不异于非人间,纯粹充斥种种兽欲的极大荒谬,每个人丑态毕露,做出的都是平时不敢想象的事情。经过今日此事之后,也才知道每个人心底有些怎么样龌龊的念想,说真的,下毒的人委实居心不良。虽不取人性命,却比要人性命更不厚道更恶毒。"
秦碧梧清清淡淡的语气和神情,浑似在闲话家常,而不是在说一件几乎能颠覆一些人的人生甚至于是颠覆整个江湖的大事。洛小虎看着他在月色下莹白似玉色的面容,那双明明温润如水的眼眸,却同时矛盾地融合着冷漠。
就像所有的事情都全与他无关。那种身在人群之外的超然,可以说是飘飘物外,却同时是绝对的漠然不关心。连那笑容都是夹杂着七分的寒意,即便是再温柔,也抵挡不住空虚无物的冰凉。
洛小虎莫名地觉得一阵寒意。
"我不知道中毒之后大家看起来怎么的龌龊不堪。"他静静回答,沉静下来的娃娃脸,仿佛一霎那陡然增长了好几岁,连那目光都是带着沉沉甸甸的温度。
"我娘说过,这世上太过好的东西,都是假的。一个到处是好人的江湖,也叫人恶心。一个全身上下都是好处的人也完全不值得相信。"
"而现在看起来,那个不厚道地下毒让众人暴露种种龌龊欲念的人也许做了坏事,但也不是没有好处。每人都是有自己不好的地方,藏起来不给别人看到,这才是正常的人世。我反而觉得,我更喜欢这个不尽是好人的江湖。"
洛小虎说到这里,淘气地笑了,如同是狡猾地要出题考验大人的孩子。
"相比的话,秦大哥更喜欢哪一个江湖呢?"
秦碧梧迎着那清澈得仿佛不属于这个纷杂尘世的黑亮眸子,一时间居然也回不出话来。适才种种试探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但是来的太干脆,又让人不太敢随便相信。
也许就像洛小虎说的,太纯粹过头的东西,总让人怀疑他是假的。眼前这个有着像孩子一样纯真笑容的人,也正是如此,太过美好的存在总会让人存疑。
也许他的一贯信念里,这世界本来就不配拥有这么些好的东西。
"江湖对秦大哥来说,是一件怎么样的东西呢?"像是看穿了他的心底,洛小虎这样问。他首次这样直接犀利,秦碧梧丝毫没有回避那双眼睛的念头,只是也没有说话。
对洛小虎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刻意防备,现在更没有。
秦碧梧的无言,只不过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洛小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东西,跟他的世界之间的差别过于遥远了。这种疏离感有些伤感,以至无言。
江湖对他而言是什么呢。
对他而言,它什么都不是。
秦碧梧十五岁的时候,有人叫他进入这个江湖,他便就来了。然后有人说他应该去百毒谷,他便就去了。后来他再接下这个碧梧山庄,直到现在又有人说他应该娶南宫家的小姐,他便准备着娶了。
不过是如此。
也许以后还有更多事情,只是对他而言有什么分别呢。
他并不觉得有多不应该或者悲哀,仅仅是稍微的伤感。洛小虎看到的世界,也许他永远都没办法体会。那种纯净的快乐和天真信任,也都不会跟他发生任何关系。
洛小虎看他一直沉默不语,思索片刻伸出一手去拉他,秦碧梧只是愕然,并没有避开。被握住的手指清晰地感觉到血肉的暖意,反而更衬出自身的冰冷。他转了转手腕,丝毫不意外地看到洛小虎惊讶地抬起眼睛。
"秦大哥你......"
"我一时疏忽,吸进去了一些迷心草的残香。只是被我用内力压制住了,暂时没有大碍。"他说着淡淡一笑,还是那付云淡风清,仿佛事不关己。洛小虎将他两只手掌都包入自己手里,紧紧握住却又想不出要怎么办才好。这一点点的温暖根本达不到将面前这人暖热的地步,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知道是强行压制药性引起的反噬,又急又慌竟红了眼眶。
秦碧梧反而没事一般,笑道:"傻瓜,我说了没有事,不必紧张。"
"我......"咬牙挣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真的恨了。恨那个做事冒失不知轻重的人,居然把他重要的人逼到这种境地。
"捱一下就会过去,这么多人还躺在地上呢,又不是我一个人。没关系的。"秦碧梧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洛小虎顺着他的话张望一下四周,马上又收了回来。谁还能顾得了其他人怎么样,对于他而言,这整个天下加在一起,都没有一个人来得重要。
秦碧梧手被他紧攥着,习武之人,脉门何等重要,怎么能这么随便就被攥住手,何况是如今身份不明的洛小虎?秦碧梧想着,然后自嘲一笑。
洛小虎心里,哪里有分毫这样的考量?他只是想做就做了,反而自己这样考虑显得小人之心,过于拘于细节。
跟洛小虎的坦荡相比,倒是自己不够君子了。
这两人心思各异,手相握着不动,直到小五匆匆行来,提醒秦碧梧已近五更天,该回房歇息了。
秦碧梧如梦初醒,道:"这样,"他望一眼周围,中毒未苏的众人也都白衣侍剑移回房间。他转头对洛小虎道:"小虎你的房间门已经被小七打坏了,暂时先回我那里罢。小五你下去准备房间。"
小五低头称是。她立于秦碧梧身侧,这时不露声色望一眼这二人相握的姿态,姿态愈发恭敬而淡薄转身便走。
洛小虎道:"区区房门不算什么,只是我搬过去,要麻烦五姑娘和秦大哥却不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