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对我怎样!」绯以一种自暴自弃的语调说道,几近哭喊:「错的都是我,这样可以了吧!」
「没有人这麽说啊,大哥,你冷静一点,」斐耐心的说道:「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的,那家伙对你做过很过份的事,对吧?」
绯顿时觉得一股深重的罪恶感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有......他没有!斐,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至今你看到的我都是在你面前装出来的,我其实是个很烂的人,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作过很多烂事。」
「我了解你,你比你想像中还要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了解,因为我在乎你,你所有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你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
斐的话很令绯感动,但此刻他根本不敢接受这番告白。「不对,你根本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我......我在五年前曾经跟迩德──」
「我知道,」他的语调柔和:「我知道那件事」
绯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一直看著你,我在还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觉时就已经被你吸引了,不管你曾经做过什麽,我都觉得包容你是我的义务,因为我──」
绯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我不想听你说出那句话,因为我知道等你认识到真正的我後,你一定会很失望,你甚至会希望根本没有我这个大哥。」
「怎麽可能!」他推开绯的手。
他摇摇头,随後黯然地站起身来,走上楼去,留下斐独自站在原地。
迩德没有把他送去医院,而是把车停在一处普通住家前面,他像是来自已家一样,掏出钥匙开了门,把失去意识的列斯特抱进屋里。
客厅的沙发上,躺著一个银发的漂亮少年,他闭著眼睛像是沉睡了一般,还可以听到他发出沉稳的呼吸声。
迩德把列斯特带进房里,他知道这个躯体里已经没有灵魂,而非人的痊愈力使得那原本惨遭烧灼的身体已恢复了原来的美貌,他将列斯特放置在床上,然後走到客厅里要叫醒那沉睡的少年。
「刹那?」他摇著少年的肩膀:「刹那!」
他没有醒来。
「刹那?」
银发的少年沉沉睡著,迩德探了探了他的气息,他仍在呼吸,体温也仍是暖的,他知道鬼魅的灵魂现在已回到这个身体里,一切理应没有大碍,但他为什麽不醒来呢?
最坏的可能性浮上了他的心头。
他抱起刹那,驱车将他送去医院,如果非自然的力量不能得胜,那麽人类的力量也许能派上一点用场,也许──毕竟现在这个银发少年的身体是人类。
但不知道为什麽,他觉得刹那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事情发生得如此不可思议,就连身为超自然生物的他都难以置信。
无论那东西是怎麽注入他体内的,甚至是怎麽在他体内成长,他都无从得知,尽管他知道那东西迟早会脱离他,但他也不清楚那一刻会是怎样的来临。
然而生命会找到他自己的出口,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那夜下著大雨,绯雅莉陪在他的身边──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他很高兴能有人陪著他,倘若那晚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他肯定会死,他会放弃一切努力,放弃让那东西的生命,也放弃他自己的。
那晚的经验,就跟当初那东西找上他时一样玄奇,只是这次伴随著更大痛苦,那东西想要出来,他很清楚,但他不明白那东西会怎麽做,或许──或许绯雅莉知道,她怎麽会不知道呢?他觉得她一定很清楚要怎麽让那东西来到世间,因为当那刻来临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冷静,甚至镇定到他觉得她或许会选择那个新生命,而弃他的生命於不顾。
他不知道後来怎麽了,因为他肯定是昏厥了过去,深夜,他被清冷的空气冻醒,发现绯雅莉不在了,而那个理应属於他的生命也不见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流了很多血,因为他觉得身体下的地板是湿的,他十分虚弱,只能在地上挣扎著爬行,他觉得好冷──毕竟此时他的身体有一半是赤裸的,他的衣物因为被鲜血浸湿而变得冰冷,但他找不到别的东西能够蔽体。
「绯雅莉──!」
他嘶哑的声音在空洞的教堂里回盪著,没有人回应,他又叫了几声,那个该出现的人仍然不见踪影。
他被耍了!他被那个该死的女人摆了一道!他心想,她带走了那个孩子,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这麽做!
她为什麽要带走那个孩子?她会不会已经把他──或是她给杀了?她不能这麽做!她怎麽可以这麽做!那孩子是他的──
他想起她那身总是穿著的修女装束。
「该死!她一定──她一定已经把那孩子──」
他搥著地板,悔恨自己为什麽没有察觉到这麽显而易见的事,教会的人会怎麽对付他──怎麽对付他的血亲,他再清楚不过,那孩子凶多吉少,说不定在他(或她)出生之後──那女人就立刻──
他不愿再想下去,但泪水已经流满了他的双颊,他现在的心情不只是悔恨,而是一种更深──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的哀恸。
他就在那里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太阳升起他才拖著身子爬到阴暗的地窖中。
第二天一早,人们涌进了这座废弃的教堂,他们必定看见了地上恐怖的大量血迹,并且也轻易地知道该循著血痕走进地窖──那个唯一阴暗的地方。
当他被钉死时,他看见人群中有个年轻的修女,手中抱著一个婴孩,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转身便离去了。
当然是她告诉他们他在这里的,不然还会有谁呢?
如果你敢做,就给我看到最後!我不准你走!我要你留在这里看到最後一刻!
但她走了。
他以为他会死,不过他活了下来,他是不会死的,就算肉体死去,他也学会了转移他的灵魂,他後来得知绯雅莉一直在用这招活在这世上,绯雅莉在这上面更加熟练,而且很有可能活得比他更久,他曾有一度逮到了她,但她逃走了,甚至舍弃了她原先的身体──当然,那也是一个她以前不知从哪弄来的身体。
他逐渐得知她原本或许──并不是「她」,在存活了那麽久後,性别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麽意义,当然这也加深了他找到她的难度,她现在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可能是年轻人,也可能是老人。
无论如何,他还是找到她了,他还算幸运,因为这次他得到了一些协助,他甚至见到了他长大成人的儿子,当然他一开始没能认出来,但那孩子与其他寻常人如此不同,他怎麽能没察觉到?
绯雅莉是个该死的背叛者,这点从她离去後他就始终很肯定,但当他终於逮到她时,他突然发现,这或许根本是一场零与游戏的胜负,绯雅莉取得了另一个人类的身体,并且也顺利地──不论她用了什麽手段,让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过著正常的生活,并有著正当的职业,在自己的圈子建立起良好的形象与地位,同样的,她也为那孩子安排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环境,他们两人在这个人类的社会里生活得很不错,而他自己呢?
尽管他设法弄到了一个年轻男孩的身体,但如果没有别人协助,他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死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不像绯雅莉那麽有手腕,也不像她那麽熟悉人类社会,他曾经想过──曾有那麽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
──如果当初绯雅莉没有把那孩子带走,他一个人要怎麽养育那个孩子,那孩子跟著他或许根本不会幸福,尽管──尽管他知道他爱他,但他有那个能力吗?他有办法给那孩子比现在这样更好的生活吗?
绯雅莉想要独占那孩子,他很清楚,从她当初对他说的那些关於她们的神与信仰的故事中,她无不充满著爱怜,就好像她明白她所信仰的神的多舛命运,如果『他』化为了具体形体来到这世间,她一定会好好爱『他』,她想要补偿那位不知名神只在数世纪前所失去的那一切。
总之,他还是拿回他的身体了,他知道绯雅莉一直把它藏匿起来──也许是出於自满──也许是出於愧疚,总之她没有毁了它;能取回它当然很令他高兴,毕竟这是他的身体,尽管他已经习惯以一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体行动与言语了,不过终究还是那个他待了几百年的身体好,但当他回那个非人的身体时,他也才突然看清了事实。
如果他现在去找斐,他当然不会认得他,斐认识的──是那个才跟他结识不久的银发转学生,他无法对斐解释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不会相信自己其实是吸血鬼的孩子,斐相信的,是那个跟他相处了十八年的骗子,那个将他们拆散的女巫。
最重要的是,斐爱她,他爱著那个骗徒,而不是自己。
他不想用心碎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因为那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当她用清水泼洒他时,他没有半点反抗,也不想离开原地,因为那样做反正也没有什麽意义,他知道自己爱过她,而且直到现在其实还渴望她能对他有那麽一点眷恋,可是他如今只在她的眼中看到恐惧跟敌意,就像几世纪前人们看他的眼光一样,结果说到底,她与那些白痴人类并没有什麽不同。
在他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见了斐的声音,他还想再见斐,他知道自己很想见他,可是当他想到斐一定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茫然且一脸陌生地看著他,他就觉得难过,他不想看到斐那样的目光,他不想听到斐用他那温柔且善意的口吻问他是谁,想到这里,他便放弃了睁开眼睛看斐一眼。
他觉得很累了,他到底已经追逐了多久?在斐出生前他总是孤独地漂流在世上,追逐著猎物,渴求著鲜血,而在斐出生後,他为了那个女人,为了寻回那原该属於他的一切而奋力追逐,但当他终於找到後,他才发现那些其实都已经不再是他的了,或该说,就算他拿回来,也没什麽意义了。
他可以醒来,那点水对他来说绝不致命,但他知道醒来後他必将继续以刹那的身份活下去,他还是可以面对斐,但却无法把他拥在怀中,无法跟他说许多许多事,想到这里,他就不愿让自己回到现实之中。
也许绯雅莉会再次带著斐远走高飞,但那又怎样呢?他觉得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斐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反正绯雅莉根本没在乎过他,反正......反正还有很多鸟事,反正就是这样子。
他累了,他需要休息,而这次他不想再醒来了。
列斯特不会再来找他了。
他站在列斯特──或该说是刹那的病床前,看著那个银发少年沉睡的面容。
「你知道多久了,迩德?」
「七年前吧,那时他是我的病人,他本来应该死了,但又活了过来,然後有天晚上我值班时他就跑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切。」
「他跟你说了什麽?」绯问。
「他知道我的一切,这让我很惊讶,我原本只当他是小鬼乱说话,但他有一种很奇妙的说服力──一种感染力吧我想,总之他说服了我,他说他是一个流浪已久的孤魂野鬼,他很需要这个身体,他想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下去。
「他那个身体已经是个孤儿,他父亲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打人,後来他那个母亲受不了,把丈夫砍死後自杀,拉著才十岁的儿子一起死,父母都死了剩他一个──其实他也死了啦,是『那家伙』跑进去才活回来的。」
「後来你怎麽做?」
「我收养了这小鬼,」他用下巴指了指病床上的人:「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做这种功德,不过他仍然保留原来的姓氏啦,後来我把他送到国外去,等他回来後变得连我都认不出来。」
「他变得越来越像列斯特了,对吧?」绯浅浅地笑道:「灵魂这种东西不管到哪个身体里,都会让外表变得跟原来的自己越来越像。」
迩德点点头:「无论如何,我收养他也是因为我对他很好奇,他给我看过一些异象──一些很超自然的事,我虽然是个医生,不过我其实对超自然的事并没有那麽铁齿,久而久之,我发现我其实也会来那麽一两招;因为是你我才说的,我在这里其实经常看见一些东西,你要说是──死神我也不反对。」
「死神?」
「那些东西其实没有很可怕啦,只是我大概知道他们在这里干麽,他们出现是为了什麽,有的时候──我不敢说是操控──应该说是我可以跟他们沟通,我知道谁会在今晚去世,谁会活著,偶尔我会希望他们可以通融一下,不过他们不见得会答应就是了。」
「你喂养──他们吗?」绯睁大眼睛看著他。
「啊......偶尔我会给他们一点点血,不过并不是太常,你知道这种事其实就跟养金鱼有点像,他们不知道什麽叫节制,如果你给太多他们就会把自己撑死。」
「你怎麽能──你知道这麽做你会有什麽下场吗?普通人类做这种事会──」
绯突然停住了,而迩德此刻对他笑了一下。
「是啊,我不是普通人,我想普通人应该是连看都看不到的,我是个巫觋,就跟你一样,我们以前都是女巫,而这股力量至今还残留在我们身上,我原先也不知道我有这种力量,直到我遇见了刹──列斯特才慢慢觉醒的。
「我一直在想──既然我有这种能力,那我是不是该有什麽使命?刚开始我很茫然,不过我後来觉得,我是个医生,我的使命应该就是救人没错,只是我在努力挽救生命之馀,我知道我同时也是打开死亡之门的那个人,你可能会觉得很矛盾,但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我把那些还不用前往那扇门的人还给他们的家人,把那些应该前往的人送进去──先声明我可没有怠忽过我的职守见死不救过,这并不代表我对那些死去的人很冷酷,我不觉得他们该死,同样的我也不觉得那些被送回去的人都该活──反正他们迟早都会回来;我不是说我好像站在一个超然的层次,我没有那麽伟大,我知道有天我也会去那里,等我离开人世之後,我会去那里当个守门人
──也许那才是我的本职,就是这样。」
「我没有想到你已经了解你自己那麽深了。」绯说。
「是吗,我自己都觉得我不知道在讲什麽鬼──虽然我很清楚,但要讲出来就很难,你听得懂真是太好了。」
「你知道『赫薾』这个名字吗?」
迩德摇摇头:「不过好像听过。」
「那是你本来的名字:『赫薾』,我真没想到你就在离我那麽近的地方,我却没发现。」
「因为你把心力都花在躲他吧,」他看了一眼刹那:「他不会再醒来了,你的逃亡可以结束了。」
「不会再醒来?」
「我看得出来,他会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直到这副身体老死,」他走过去握住刹那的手:「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他不会再去找你了。」
「迩德......我没有这麽想──」
「说实在──他就像我的儿子──或是兄弟一样,虽然他在国外时我们很少见面,不过我们之间一直有种什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打从心底同情他的遭遇,所以我其实也很希望他能找到他的孩子,不过你要知道,我那时跟你一起时并不知道你就是绯雅莉,不然我会更早就让刹那去见你。」
「我相信那时你并没有太认真在那段关系上。」
「彼此彼此。」
「那麽,你希望让斐跟列斯特见面吗?」
迩德摇摇头:「他会相信吗?更何况现在让他知道也没有什麽意义了,刹那已经放弃了,他也许根本不要斐来见他,因为斐并不知道他是谁,那样只会伤他更深而已。」
「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谁能想到事情会在这麽临门一脚的时候结束呢?他明明已经找到你──也找到斐了......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放弃了。」他叹了一口气:「不过算了,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也说不定,斐不用得知他的身世,不用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们都不用改变原来的生活,牺牲的只有刹那一个人而已,他为了成全你们,就这麽退出了。」
绯低下头,默不作声。
「听好,」迩德转过身来,一手放在绯的肩上:「既然如此,你更不能再辜负斐,你明白他对你的感情,你必须好好思考你该怎麽面对他,刹那如今已经把斐让给了你,你难道不能让斐得到他想要的幸福吗?」
「我......」
「那不会太难,对吧?想想你那时是怎麽接受我的,你对斐的感情当然比对我深,放下大哥的身份去回应他,跟他厮守一辈子不就是你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