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真思索著,「你知道怎麽去吧?」
「当然,你想干嘛?」我瞬时有被蒙的感觉。
「陪你去海边啊!」
「骑车?」
你得意地说:「可以教你游泳、或是跳水......不然浮潜好了,比较简单。」
看著你的眼,我约莫便已到了海边,碧海蓝天的光景。半嘲讽地说:「你是想害我死吧?根本是打算谋杀。」
你笑著,「那你下班等我,我课程结束後先回去,然後再回来找你。」
我还认真考虑著怎麽回答?你便已站起身,微笑、然後挥手,随即走向楼梯。
於是,直到快八点才看见你出现,你背了个包包,还带蛙鞋。
「所以你是玩真的?」
「当然。」你接著说:「你有等很久吗?」
我客套地摇头,两个多钟头应该算很久吧?不过我知道你骑车很慢,也不好意思跟你追究。
要你杵在一楼门口等我,显然失策,应该把你丢在路口的。待我收拾好东西,下到一楼,楼下草药店的老板,正竭尽所能地试著与你沟通,一副功力尽出、比手又划脚、十足伤神也伤身的模样。等待推拿或应诊的客人,则用著新奇又有点恐惧的神色望著你。就像看一只很大、又会讲美国话的金毛猴吧!我想。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计画已经曝光,遮掩或是谎言恐怕都没用,也来不及了,原本指望船过水无痕、事过境迁的理想结局,恐怕很难,我想我妈一定会知道,知道我偷偷出门,还去海边玩水,而且还是预谋,还跟外国人......回来,可能不死也半条命。生日还没到,就已经预告黯淡无光的来日,惨!
当下佯装成落落大方的姿态,对著老板一笑、点头,暗自祷告,希望他会当成啥事都没发生,也没看到,然後封口不提,我和老板之间应该存有那样的默契吧?我幻想著他能读懂我的心思,唉!会懂才有鬼。然後把你火速带离现场。
我其实很想说,换我载你好不好?
但你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也不会用手换档,只好作罢。夜很静,风凉凉的,约莫快到七堵的时候,你忽然停下车,「轮胎好像气不太够,怪怪的,危险。」
「所以呢?」
「找个地方灌一下,再骑,比较安全。」外国人的锱铢必较,大概都来自於这种细节上头。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还在营业的机车行,只是我们也偏离了原先的捷径,只得再折返。我果然忘了估算你的「龟速」,照这样看,等我们抵达金山时,我想绝对超过午夜。
经过大武仑,开始有山风了。道路偶尔蜿蜒,车很少,几乎只有我和你。路灯不算特亮,灯与灯的间隔也很长。风带著足以令人清醒的沁凉,还有你身上的味道,掠过我的鼻尖,我的发梢,只是我一直瞧不见你脸上的表情......
「你会冷吗?」
「我还好。」
「那为什麽发抖?」
我笑著说:「因为想睡觉。」
「我也想睡觉!可是我就没发抖,坐近一点,抱紧一点。」
「Ok。」现在旁边没别人了。天色也够暗,而且抱著你确实比较温暖。
过了野柳那个隧道,你忽然发出惊叹,「我的老天爷!真美。」然後停下车。我们站在马路旁,望著近处是紫蓝色的潮浪,拍打著暗礁,远处灰黑的海平面,则像面镜子。
「这地方应该有可以浮潜的地方......」你四处张望著地形。
「走吧!很晚了,明天再来看。」
当你把摩托车费力地停在斜坡上时,我跨上了阶梯,然後用手一推。果然,门已锁上,我爷爷八成早就睡了。我望著你,不知如何是好?
你约莫先计算过一次,要我踩在你肩上,从最上头的气窗爬进去。
「太小了吧!我钻得进去吗?万一摔下来......」
「试试看!」
「不然我敲门好了。」我知道爷爷不会骂我,只是忽然说来就来,又是三更半夜,实在很没礼貌。
「试试看!来。」
就在你蹲下的当头,我正打算踩上你的肩。布幕骤然拉开了,然後是滑轮滚动的声音。
「阿公!」我急忙打招呼。
我爷爷半眯著眼,「怎麽这麽晚?」然後开了灯。
「放假,带朋友过来玩。」
我爷爷望著你,带著奇特的笑容,意外的成分多些,腼腆也有,或许还有些惊吓也说不定。因为你是外国人的关系,言语无用,只好客气地笑著。「快去睡吧!」
於是我连忙带著你,连同你的蛙鞋、行李,一起走往後面的房间。
4
你很快准备就绪,静静躺著,「晚安。」
望著你赤裸的上半身,我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很难解释,但确实有些不自在,於是用玩笑掩饰,「晚安!大猴子。」
你皱著鼻子,似乎有点感慨地笑著说:「你不觉得胸毛很性感吗?」
我摇头,「我觉得有点恐怖,我说真的。」语毕,附上一个微笑。
你静了半晌,然後带著倦意,「我没办法陪你聊了,真的累了,晚安。」
我点头。你闭上双眼。
静静的夜只剩你均匀的呼吸声,很低、也很沉,不注意便听不见。吸入鼻里的空气,依旧是你身上熟悉的味道,直抵我记忆深处,只进不出。
待我睁开眼时,天色已亮。只见你忙著伸展身体,我好奇地问:「你起来很久了吗?」一边起身,然後坐在床沿。
「没多久。」你接著笑著说:「你睡著好像小孩。」
「你还不是一样像只大猴子......」
你淡淡笑著,「像抱玩偶一样抱著我。」
我听不出来你是出於喜悦还是抱怨?「胡说,我才不信。」
你还是笑著,「真的。」
「你先套件衣服,出去盥洗吃早饭吧!」我站起身,「就算吃不惯,还是得吃一点,不然我爷爷会伤心,懂吗?」
你同意似地点头。
走出房间,我爷爷果然一如往常,静静坐著,抽著他的长寿菸,我印象中恒久不变的风景,孤单而恬静。看见我们出现,他随即站起身,走进厨房。
直至今日,这世界上我最怕的是我妈,属於完全逆来顺受的类型,绝对不敢拂逆,尽管心中偶有不满,或许是因为彼此相知甚深,总有点谍对谍的趣味与紧张。至於我爷爷?则是照单全收,心中多了股自愿的意味,绝无埋怨的成分,反正就是心甘情愿。
看见我爷爷朝我碗里拼命堆东西时,你讶异地望著我。我想,一定是难以理解。
「阿公!给他自己吃就好,不要帮他挟。」
你带著纳闷的表情,「你说什麽?」
我急忙解释给你听,我真没想到,你能分辨出台语和国语的区别。
然後,你和我爷爷用奇妙的方式沟通,没有语言。像巫师和天地沟通,用作媒介的法器是筷子,两人腼腆又自然地微笑著、或点头。
你再笑啊!再无所谓啊!我心里只觉好笑,差点就忍不住。望著你的碗同我的碗一样,菜肴都堆得又满又高......
你倒真乖,认份又乖巧地扒完两碗稀饭。
我有点自鸣得意,同时带著调侃的口吻,「有吃饱吗?愉快吗?」
你点头笑著,笑容很真心。
出乎意料地,我爷爷什麽都没问。或许是因为你在的缘故......你莫名奇妙随我喊了声,「阿公!」然後比了个要出门的手势。那一瞬间,我忽然有很幸福的感觉。
我们後来便骑著车直接滑下斜坡,经过我儿时熟悉的杂货店,还有那棵大榕树,接著便是市场旁的道路,然後是妈祖庙,随後驶上基金公路。两旁俱是稻田、或矮伏的丘陵,海风无处不在,咸暖的气味漾满鼻腔,而我还是嗅到了你身上的味道。
你的体贴总表现在细小事物上头。我坐在礁石上,看著你在暗礁之间穿梭,「我先去找个安全又漂亮的地方,再来带你。」
「你自己玩啊!我看就好,没关系。」
你一味摇著头,继续搜寻理想的地点。
「脱啊!」你俐落的脱到只剩件泳裤。
海水表面有些暖,但底下有些凉,截然不同的温度。
看见你朝蛙镜吐口水,然後用手指涂抹镜面时,我不可思议地望著你,「好脏!你是故意的还是怎样?」
你带著百口莫辩的表情,苦笑著,「那你吐我的......」
我尴尬地笑了,随後说抱歉,你又伸手掐我脸颊。
「你不能放手喔!我真的不太会游泳,不要谋杀我。」
「不会,慢慢来,放轻松,就会浮。」
也不知试了多少次?似乎有点成效,你点了点头,然後示范怎麽穿蛙鞋。随後拉著我,一同往较深处潜行。
戴著蛙镜的脸孔,有点可笑,也有点诡异,只剩你的蓝眼睛依稀可辩,同海般湛蓝。还有那一身随阳光闪耀的金色毛发......
海底礁岩的风景没我想像中美,或许是因为不够深,但还是瞧见了色彩缤纷的热带鱼,虽然不多,但我很满足。心中仍有雀跃,特别是你始终未曾松开手,海水再凉,还是有股牵绊的温暖在我手心盘旋。如果真的自此没再浮出水面,我想也不可惜......
我很快便累了,坐在海水及礁石的交接处,等著你,望著你,一边晒太阳。
吃过午饭,小憩片刻之後,我们又骑著车到野柳。原本是想带你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风化礁石,怎知就在表演馆外头遇到另一票外国人。
随後你说著我不懂的西班牙语,直接就坐在离入口不远处的地上,同他们聊得很起劲。後来他们带我们直接进入馆内,连门票都省了。我们坐在很前排,那时离正式开场表演时间,还有段空档。
你眨著眼,略带神秘地说:「生日快乐!」
我总觉你的眼神另有隐情,问你到底聊了些什麽?你含笑不语。
那还是我第一次进入海洋公园内看表演。不久我便发现,刚才和你聊天的人,原来都是工作人员。
海狗耍皮球、海豚跳高,该有的都有。最紧张刺激的部份,应该便是海豚在我们面前跃起,溅起一大片水花,而且还不只一次,我们当然全身都湿透。你显然很乐,後来索性脱掉上衣。
广播响起散场的通知,你却纹风不动。我纳闷地望著你,「走吧!」
「等等,我还没表演。」
你果然暗藏伏笔,「表演啥?」
「你在这等著,我等等表演跳水给你看。」
「别闹了,你是真的会跳还是假的?」
你胸有成竹地笑著,「你等著就对了。」
隔了好一会,有个工作人员出来向你比了个手势,你要我乖乖坐著,然後便往表演台跑。
你爬上跳台的第一阶,大声吼著,「注意看喔!祝你生日快乐。」
那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你纵身而跃,一个转圈,然後入水。我紧张到不行,大概忧虑多於兴奋,可能没拍手,也没有太兴奋的表情,反倒是担心、害怕比较多。我只想到,如果稍有闪失,会死人的......
你游向我,纳闷地望著我,大概是对我的反应极度失望。「那再来一次......」
这回你爬得更高,我望著你的身影越来越小,只觉惊魂未定,哪来的喜悦?我也大声嚷著,「下来!别玩了,够了。」
你没理我,临跳水前,还在跳板上做了个英雄式般的动作。那究竟有几呎高啊?我实在没概念。
你纵身而下时,我是闭著眼的,直至听见噗通声响,才张开眼。
显然我的表现你仍不满意,「是不够高?还是你没看清楚?」
唉!我在心底深深叹气,「好了啦!我看到了,惊喜够了,不要再跳了。」
你似乎有些负气地说:「那你怎麽都没喊,也没鼓掌?」说完,又重新游向表演台,然後爬梯子。
我终於懂了,再寂寞的英雄也需要群众的支持及掌声,更何况,这还是个特别节目,我是嘉宾。於是定定站起身,先是鼓掌,带著笑,望著你从高处跳下,这回睁大眼,目睹惊险而曼妙的瞬间。
你总算满足又得意地离开水池。我其实很想打你,但还是很激动地说了「Thank you」。望著潮湿的地板,你身上的水滴,眼神因为喜悦发著光的蓝,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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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我们後来是怎麽爬到小山上那座灯塔?是骑车还是步行?只记得由上俯瞰,大海宛如一面蓝色镜子,只在脚下极远处裸露的岩礁周围,泛起白花点点。
你带著充满自信的笑容说:「如果不是现在退潮,又没栅栏围著,我可以从这跳下去......」
「干嘛?你知道这有多高吗?下面礁石一堆,你不怕撞到头?」
你淡淡笑著,「这样你应该会更快乐,说不定还会大叫......」
我有点被你怪异的念头吓到,「并不会,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样好玩,不过你跳水动作真的满美的。」
「真的吗?」
「嗯。」
你似乎对我们曾经浮潜的那个点情有独锺,回程的路上,我们又去玩了一下水。
「你不要怕,多游几次,就会了。」
我不以为然地望著你,「你知道海水多咸吗?」
你扬起眉,笑著说:「反正喝了又不会死,我就在你旁边,不用怕。」
或许真的是因为你在身旁的原因,很多该顾虑的事我都不在乎了。反正全身都湿透,我们索性只著泳裤,直接骑车回家。我依稀都还记得那天向晚时的风景,晚霞大半是橙色带黄,远远地刷过天际。当然也记得,拂过我们身旁风的气息,以及你腰际起初有点凉、後来只觉微暖的温度及触感。
其实是没必要抱你的......当我把双手十指整个附在你腰间时,你转头对我微笑。
回到家里,我爷爷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们晒得有点红,你肤色原本便显白,此刻更像一尾刚烫过热水的红虾。
「要去洗温泉吗?」
「我没洗过。」
「欸......」我犹豫了一下。
「怎麽了?」
「我在想你应该不习惯公共浴室吧?」
你暧昧笑著,「要脱光吗?」
「不脱光很怪,但你脱光可能更怪,这边都是一些老先生会去洗,你又是外国人,大家应该都会看你吧!」
「没别种的吗?」
「也有一人一间的,只是地方不一样。」
「没有两个人一间的吗?」
「有。」回答你的同时,我只觉这提议不太好。在这个小乡镇,带一个外国人去洗所谓的双人池,那些从小看著我长大的叔叔或婶婶、阿姨的,会怎麽想?
果然,带你沿著巷弄往温泉处所迈进时,我总是不断点头、打招呼。
「回来看阿公啊!要结婚了没?」
我微笑,「嗯。」然後摇头,随後继续往前走。
当你看见水龙头流泄出带有硫磺味、又混浊的淡黄色水液时,睁大眼睛望著我。
我只觉你有些小题大作,「本来就是这样啊!」
你用手试了下水温,你显然怕热,同时心有疑虑。我也觉那麽小的浴缸,我们要一起坐进去有点困难。
於是,我们不过是把玩水的场景从海滨置换到室内,海水换成了温泉水,只是空间更狭小,同时充满氤氲的热气,彼此的身影起初都是一片朦胧,有点像梦境。
我们几乎连泡都没泡,只是将身上海水残留的黏腻感冲净,连裤子都没脱。你八成是一直忍著,最後还是直嚷受不了。
离开了温泉旅馆,我们在一旁的公园坐了下来。「好玩吗?」
你用一个夸张的表情伴随著摇头。
我淡淡笑著,「原来你怕热。」
「我只是觉得那样的设计很有压迫感......」
我点头表示同意,随後便问,「我们要吃过晚饭就回台北,还是?」
「我没关系,看你。」
「你不是周日都要上教堂?」
你犹豫了一下,「一次没去没关系。」
我挖苦似地说:「这麽不虔诚,你不怕你的上帝会处罚你?」
你听完立即掐了我脸颊。
说真的,我从没骗过你,唯独那天晚上的晚餐,我爷爷做了他的拿手菜,我很爱的炸猪肝,你问我那是什麽?我没说实话。不过真的很好吃,对吧?又鲜又嫩,却全无内脏的怪异味道。难怪我说是鱼肉,你也深信不疑。原来只要不知道,你还是可以吃得津津有味的......
饭毕,突然有不知道该做什麽的空閒及烦闷。
「我们出去走一下。」
「骑车吗?」
「走路。」
「那带你上去活动中心,你敢吗?」
你狐疑地笑著,「为什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