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路的两旁都是坟墓......」
你笑出声,「你好胆小,原来是你会怕。」说完伸手捏著我颈後。
我缩起身子,转头望向我爷爷,他轻轻地朝空中吐了口菸,浅浅笑著。
随地势而上的小路,幽暗且宁静,灯光很淡,於是衬出星光,亦远亦近。满山的木麻黄,掩著大大小小的墓冢。除了我俩,再无其他人影。
「你不觉得有点恐怖吗?我长这麽大,从没晚上走过这条路。」
我看不见你的表情,只听见你的笑声,「是有点乱,但是不恐怖。」
那应该算是健行,不算散步。所幸後来地势趋於平坦,我们走到了活动中心的大门前,我顺手摘了木麻黄叶,跟你玩起我儿时常玩的游戏。「你仔细看,然後告诉我,哪一节是我接过的?」
这游戏真幼稚,不过我们却玩得很开心,恬静如夜,笑意如繁星,深深淡淡的。直到一个大下坡,海水的味道随风飞舞、飘散,我们才将手上的木麻黄枝叶弃置路旁。
港内停有渔船,不远的海面上,则有点著巨大灯泡忙著捕渔的船只,马达的躁动声响藉著海浪传送,填补了我们之间过分的沉默,一阵又一阵。我们坐在堤边,看著海。
隔了许久,你忽然问,「你在想什麽?」
「没,你呢?」
你看著我,答案却来得奇慢,「没有。」
我也不知道为何气氛在那一瞬间忽然有些紧张与不安?我们都没说话,只是藉著调整姿势,彼此坐得更靠近些。
回程,夜更沉静了。你忽然问,「会不会累?」
「慢慢走就不会。」
你开玩笑似地说:「来,上来,我背你。」你一边弯下身。
我纳闷地望著你,「我不轻喔!背到我家吗?」
你认真地说:「好啊!没问题。」
或许因为四下无人,所以胆子变大,不过我仍犹豫著,没有走向你。
你望著我,笑容很灿烂,拉著我的手,「快啦!」Come on这字眼意义很多,所幸你对我说的时候,总是正面多於负面,喜悦多於埋怨,口气很诚恳,脸上总带著邀请的笑意。
跃上你的背,我又嗅到了你身上的气息。指著远处的山,温柔的光景,「那边是阳明山,我们明天骑那条路回台北,离你家近一点。」
你频频点头。我伸手摸向你双颊,触到了你的胡渣,确定你是笑著的。
在你肩上的世界,沉稳也辽阔,幸福也坚定,像飞高了一点点......
只是,你同样看不见我的表情,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
6
「让我下来,你流汗了。」
「有吗?」
「我只是开玩笑,又没要你真的背我背到家。」
「我不是开玩笑。」
「喔!」我的手贴向你额头,「停一下,换我背你。」
你立直身,眼神满是怀疑地望著我,笑著说:「你背得动我吗?」
「快啦!」
你攀著我脖子,纵上我的背,老实说,真的很重,我竟不太能够移动脚步。我转身望向地面,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忿忿地说:「你把脚拖住地面,这样我要怎麽走?」
你一边笑著,同时伸手触著我脸颊,「被你发现了。」
「我以为背的是只猴子?没想到,和猪一样重。」说完,我得意地大笑。
你淡淡地说:「我太重了,你很吃力。」随即拍著我肩膀,「我们休息一下。」
大地一片静谧,夜色灰黑。我们就坐在石阶上,周围的景物不是木麻黄、便是墓碑,气氛著实有些阴森,我不免东张西望,「你不觉在这休息很怪?直接回家休息比较好。」
「你真的很胆小,有我在,你怕什麽?」
「如果真的有某些东西出现,你一定会丢下我,拔腿先跑吧?」即使是用英文,我也没敢用ghost,而是用something。
你不可思议地笑著,语气却十分坚定,「我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跑......而且,这世界上也没你说的那种东西。」
「你真的这麽认为?」
「当然。」
眼神相接的那一瞬间,我们同样微笑著,充满默契的时分,尽管我们什麽都没说。如果那东西真的出现,我想我也不会害怕,因为有你在......
回到家,我爷爷似乎是看见我们之後才安心,静静地抽完烟,然後说:「早点睡觉。」
我们各自沐浴完毕,然後躺在床上聊天。
你一边擦著头发,「今天就可以好好聊天,我精神很好。」
「要不要找吹风机给你?」
你摇头,「不用。」
你确实很会说故事,肢体语言又夸张。「不要故意逗我笑啦!会吵到我爷爷。」
「我有吗?」你扮出无辜的表情,脸上笑著,接著话锋一转,「有想过去美国吗?」
「干嘛?」
「念书或是工作,随便......」
我笃定地回答,「应该不会。」
你像是试探地问,「那我明年再来台湾,你还会在吗?」
「我应该不会在现在这个出版社了,顶多九月,我就会换部门,或是离开,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编辑?你到底是做啥?」
「我是特助。」
你笑著说:「是那个矮矮的,之前偶尔会出现在你办公室那一个吗?那个是你老板?」
我点头,「嗯!他才是我真的老板。」
「所以你还是会在台北?」
「应该吧!」
你沉默了一会,随後露出笑容。因为靠你很近,所有细微的表情都不会遗漏。那笑容有些失落,像阳光被云层遮盖,蔚蓝的海面,瞬间变的有些暗。「那我还是可以来。」你像自言自语,也像约定......
忽然有时间已经开始倒数的感受,喜悦无忧的气氛都消失了。「睡觉吧!我想睡了,明天还得早起。」
「干嘛早起?」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最好还是去你的教堂做礼拜,我不想你的上帝怪我。」
你迟疑了一下,然後说:「晚安。」
「晚安。」
你忽然坐起身,「今天应该要来个kiss good-night。」说完抚著我头发,然後轻轻亲了我脸颊。
我不可思议地笑著,「我又不是小孩......干嘛弄得好像电影里头爸爸亲小孩说晚安的剧情。」
「你是啊!你一直都是小孩......我都怀疑你到底十六岁没?」
我立即反驳,「我不过小你一岁,你才是小孩。」
「你不跟我kiss good-night吗?」
我愣了一下,然後吻了你额头,「晚安。」
你调侃似地说:「你要是得抱东西才能睡,别客气,不用等我睡著才偷抱我。」
「才没有咧!」我只觉有些尴尬,虽然不知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心里甜甜的。只好说:「我不喜欢毛太多的东西......」
「那我知道了。」
我好奇地问,「知道什麽?」
你神秘兮兮地说:「那是秘密,睡觉吧!」
翌日,门外飘著斜雨,随著风胡乱飘,天光很暗,乌云布满天际。
你同我一样乖乖地任我爷爷摆布,碗里的菜肴一样都没留,很捧场地吃了两碗稀饭。我爷爷先去了一趟市场,回来时捧著两盒雨衣。
「先穿好,雨应该会变大。」我爷爷异常肯定地说。
你发动引擎的同时,我爷爷和以前一样,又掏钱给我,还是分两次,「这个给你,要是你妈问,你就给她。另外,这个自己留著。」
不管我几岁?爷爷待我都一样,不管我说几次不用,都没用,也不能不拿。
向我妈报备总是比较少,自己留下来的总是多很多。我妈确实会问没错,然後小小抱怨一番,说我不该拿爷爷的钱,仅此而已。我想,那大概是我们祖孙的秘密,归类於爱与被爱的基本形式,从我很小便开始。也是他们公媳之间的一种甜蜜较量,反正是不成文的游戏与传统。其实,三人皆心知肚明,只是饶富趣味。
你用著挺标准的国语,「谢谢!」然後是「再见。」我爷爷只是笑著,然後对你挥手。
雨势确实很大,连眼睛都睁不开。随著山势蜿蜒向上,後来还有浓雾。
我在你背後喊著,「我想,等你骑到台北,可能中午了。」
你小心翼翼地说:「雾好浓,不能骑太快。」
「你本来就够慢啦!哪有多快?」
「你是不是又觉得冷?」
「还好,山上比较凉,而且又下雨。」
「你把手放进我口袋,应该会好一些。」
我没答话,直接把手探进你口袋,湿湿的,但确实比较温暖。待我们到达阳明山时,天色一分为二,後头的乌云依旧低伏,满满一片,山下却是透著阳光的风景。
你一边笑著,「什麽鬼天气啊!」然後脱掉雨衣。
「等等下坡,我是不是要用脚当煞车?」
你纳闷地望著我,「什麽意思?」
「我怕速度变快,你不习惯啊!」
你咬著唇,带著笑,然後用力掐了我脸颊。
7
身後的风雨、浓雾,转眼皆成过往云烟,望著前方一片光明、温暖的风景,我的心中一片恬静。
「你在笑什麽?」
「有吗?」
「有啊!」你将我手上折叠好的雨衣,连同你的蛙鞋放在一起。
「只是觉得这段路很不可思议。」
你开心笑著,「的确是,又是风、又是雨,还有雾。」接著诚恳地望著我,「你玩得开心吗?」
「基本上都很开心。」
你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那是哪边不开心?」
「你跳水那一段......特别是我一直叫你不要跳,你还跳。」
你顽皮地笑著,「我是特地跳给你看的......」
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心有馀悸,「我知道,可是真的太危险了,很恐怖。」
你很认真地说:「这样你才会记得,记得曾经有个生日,有人跳水帮你庆祝。」
我心里当然很高兴,也很感动,关於那个美好回忆。只是当下,我却有点哀伤。以後可能再也不会有相同的场景出现了......「Thank you so much,I mean it。」除了道谢,我也没别的话语可说。
「你要和我一起去教堂吗?」
我怯怯地问,「可以不去吗?」
「那你要去哪?」
「回家啊!」
你忽然问,「那是什麽味道?好难闻。」
「那是硫磺,和我们昨天洗温泉的水,味道是不是很像?」
你同意似地点头,「那我送你回去。」
「别闹了,你不是要去教堂?你又不认识路,你送我回去,我是不是又要送你回来?然後你又送我......我又送你,会没完没了,我可不想一整天都坐你的乌龟伟士牌......」
你转头冲著我笑,眼神充满甜蜜,但也带著警示,不过是和颜悦色那一种,像温柔的玩笑。「我真的觉得在台北骑摩托车很恐怖......」
「我知道,我只是开玩笑,别介意。」
「我很介意。」
我笑了,「你少来。」
你调了一下照後镜,「不然你等我上完教堂,我再送你回家。」
我心里满是疑问,「干嘛坚持一定要送我回家?」
你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是应该的。」
我又笑了,「我又不是女生,你也不是在美国,不必这样。不然我到家打电话给你,这样行吗?」
你很严肃地说:「我就是想知道到你家的路怎麽走,我想记起来。」
「喔!我懂了。」路旁皆是林荫,远处是蓝天配白云,风很沁甜而凉爽。
隔了许久,你轻声地说:「我陪你过生日,那你陪我过星期天,可以吗?」
「嗯!听起来很公平。」
在你住所门口等了颇长一段时间,才见你衣著整齐走了出来。
我故意夸张而惊讶地说:「难得看你这麽整齐,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感觉变帅了。」
你得意地耸著眉,「走吧!你不想去教堂,那在麦当劳等我好了,不过会有点久,忍耐一下。」
「我知道!」
你在麦当劳前让我下车,「等我喔!等会见。」我又嗅到了你身上那股熟悉的古龙水味。
点了餐,上了二楼,挑了个靠窗的角落。中山北路有种恬适的忙碌,行道树的枝叶随风摇摆,阳光飞舞著,光影不断变换,感觉很美。而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再见到你时,你又换回身穿短裤、T-shirt,踩著夹脚拖鞋的模样。先是四处张望,然後朝我走来。
「你回去换衣服?」
你点头笑著,「穿这样比较舒服。」接著又说:「你一定等很久。」
「还好,反正知道你会来。」
「走吧!去双圣吃午餐。」
「哪一家双圣?」
「我们常去的那一家。」
「很远耶!」
你摇头笑著,「我喜欢那一家。」
我们share一份凯撒沙拉,然後都点了牛排。正值用餐时间,又是假日,顾客很多,不似我们平常来时那般悠閒与安静。
你笑著问,「还要冰淇淋吗?」
我摇头,「我吃不下了,快满出来了。」
你伸手企图掐我脸颊,我急忙往後缩,然後望著你,「等等去哪?」
「你有什麽计划吗?」
「没有。」
你想了一下,「去那个公园好了,我知道只要直直骑,就会到。」
我知道你说的是国父纪念馆,「做什麽?」
「散散步,聊聊天啊!」
公园里满是嬉戏、散步的群众。有带宠物来玩的、也有推著娃娃车的夫妇,当然也有玩球的小孩,处处幸福、欢乐的样貌。
你抬头望向天空,应该是看见远颺的风筝。随後问我,「有放过风筝吗?」
我有点害臊地摇头,「老实说,没放过。」
你很讶异地问,「那你爸爸在你小时候都陪你做什麽?玩接球吗?」
我摇头,随後想了一下,「我爸会看我成绩单,然後给我钱当作鼓励。玩棒球,那是你们美国人的父子娱乐......」
你兴致高昂地说:「我们买一个来玩。」
「我和你?」
「不行吗?」
我愣了一下,「我们这麽大了,玩风筝有点怪。」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就是觉得有点不合时宜。
你自信满满地说:「不会,你不是没放过?我很厉害喔!」
「那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而是......」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便快步走向小贩,认真地挑起风筝。
「我倒觉得吹泡泡可能比较好玩。」
你睁大眼睛望著我,笑著说:「那才是小孩玩的吧?」
老实说,我觉得在人这麽多的地方放风筝,实在很招摇,又引人侧目。要不便是可能会很丢脸,万一没放好......唉!不过你显然跃跃欲试,我也只能努力配合。
你让我站在定点,拿著风筝。你则牵著线,离我一段距离,然後准备起跑。
失败了很多次,我看著你满头大汗,像个疯子一直跑,心中涌起莫名的快乐。看著你的当然不只我一个人......我很想笑,倒不是因为我们的风筝一直没飞起来,而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带著感动。
你又跑回我面前,「好热。」
看著你汗流浃背,连T-shirt都湿透了。「休息一下吧!等等去洗手间,我去买条毛巾,顺便买水。」
你用徵询的眼神瞧著我,「我想脱掉衣服,还有鞋子。」
「欸......」
你接著便脱掉上衣及拖鞋,然後置在矮树旁的地上。
「地板不烫吗?」
你摇头,然後神秘地笑著,望著我,像是在等待什麽?
我看著你,确实觉得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指著你的胸膛。
我眯著眼,还是没有答案。你有点泄气,露出沮丧的表情,又比了一次。
我仔细地瞧著你,「你过敏吗?怎麽有红红的点?」
你用力推了我一把,然後笑著说:「我刮了......看不出来吗?」
「喔!噢......真的耶!」然後只觉好笑,「你干嘛刮?你不是一直觉得很性感吗?」我边说边笑。
你走向我,然後掐著我颈子,「再来一次,一定可以成功,等你买水回来,风筝一定就飞起来了。」
看著你逐渐跑远的身影,我只觉你未免太认真,超乎我预期般的认真。
待我买好水及毛巾回来时,你不在原来的地方。只好绕著公园寻觅,看见你时,你得意地朝我挥手,然後指著天空,开心地笑著。我也笑著,缓缓地走向你,然後接过你手里的线圈,同时把水和毛巾递给你。
「你看吧!我没骗你吧?」你直接坐在地上,爽快地喝著水。
「嗯!你真棒,没想到真的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