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路尔沉吟一阵,实在盛情难却,只好点头。
然而当他坐在大殿上方,若有所失地望着王座右边空荡荡的席位,想起初到乌尔那晚的情形,不由更感到心头晦涩一片。
其实真正有资格坐在这里,接受众人的赞誉与谢辞的人,并不是他啊......偏偏有资格的那个又不知身在何方。
或许是看出他们的恩人如今心不在此,宴会结束得比预期要早许多。
众人有些失望,但阿卡路尔却觉得如释重负,屏退了伊比辛安排送他回房的仆人,独自沈思着走在回程路上。
还没达到房门,却透过窗纸看到房内灯火通明,他怔了怔,当即收起思绪急步奔去。
大喜过望地推开门,站在屋中央的却并非他心心念念的洛塞提,而是一个万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曼彻斯。
神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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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彻斯,大神汉密斯的左右手,因为大神极少露面于人前,则由他担任传令的使者。
长长的黑发,将他那一席白衣衬得更是纯净无暇。明明窗外乌云蔽月,他的身影却透着迷朦,仿佛自体内萌发出光晕,高贵难以指摘,几乎教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看到进房后怔在原处的阿卡路尔,曼彻斯优雅一笑,右手覆上左胸。
「你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他欣慰地说,「做的很好,阿卡路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惊怔过去,阿卡路尔及时收回神,谦谨地笑了笑,心中却想,如果让他得知保护了乌尔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妖魔,又会作出什么反应?
这一想,他忽然感到奇怪。天神不是尽掌世事么,又怎会惟独对这件事茫然不知?
思虑间,曼彻斯又说:「你可以回拉齐莫,回到你族人中间去了。以神的名义,你们已得到宽恕。」他双手平覆,姿态甚是庄重。
阿卡路尔不由一愣。e
能够顺利得返家园固然是件乐事,可是为什么,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黑骑军应当只是埃兰军的一部分,」他沉吟道,「这次虽然遭受重创,但难保不会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现在离开合适吗?」
这样问并非他关心乌尔,只是既然他已经涉入了这件事,自然希望做到真正完满,不留后顾之忧。
曼彻斯笑了笑。
「问的好。你的确深谋远虑,屈居草原真是埋没了你。不错,埃兰军还会再来,并将攻陷乌尔,掳走乌尔王。」
阿卡路尔愕然:「那还让我走?你不是要我保护乌尔吗?」
曼彻斯摆摆手:「唉,乌尔大势已去,谁都阻止不了。」
「......」阿卡路尔一时找不回语言。
听曼彻斯这么说,难道代表这一切其实早已是定数?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他不远千里前来乌尔,做那些根本无谓的抵抗?
「我是不是漏知了什么关键部分?」他低低地问,像在自言自语,那双灰亮的瞳孔中却蓄满光芒,带着敏锐的穿透力,直射前方的曼彻斯。
在这样的目光下,曼彻斯的神色也逐渐凝重,一种深沉的,按理不该属于天神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
大概斟酌了一番后,他说:「既然你已经做到这一步,功德圆满,我也不妨向你明言。」
他下颚微昂,一股子凛然的正气飘然向上。
「要你保护乌尔只是一个表像,你真正要做的,就是捣碎妖魔之首娜尼茜娅称雄人类世界的野心。」
「我?」
「不错。虽然不是你直接所为,但令那个妖魔,也就是娜尼茜娅的亲子对她刀戈相向的人,就是你。」
阿卡路尔喉间一梗,脱口而出:「那个妖魔......洛赛提?」
「是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突如其来的不详感觉有如大山压顶,阿卡路尔向后跌撞几步,蓦地眼光一震,厉色道,「曼彻斯,请你解释清楚。」
「稍安勿躁。」
对他的不敬,曼彻斯依旧泰然若定,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众生更迭变迁,都进行在天神的明目之下。娜尼茜娅的阴谋同样逃不过天神的双眼。我们不允许她如此扰乱人世秩序,更不能让妖魔一统两界,为此,我才特地要你远行乌尔,因为这里就是她征服世界的第一站。」
「那么洛塞提......」阿卡路尔嗫嚅着,心中充满了恐惧。
忽然不敢去想,他在这一连串事件里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洛塞提,又是什么角色?
「他么......」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充满鄙夷,阿卡路尔险些怀疑是否自己的听觉发生偏差。
这真的是一位神使发出的笑声?
「实际上,」曼彻斯说,「人类的力量不敌妖魔,这是既定的,而天神也不便亲自参与,为此,洛赛提身为妖魔的强大力量就成为必须。」
阿卡路尔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难道你们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曼彻斯笑笑,显然对此颇为自满。
「不错,只要你和他相遇,那么接下来的发展,虽然具体情况不可能深入了解,但大体都是我们预知范围内的事。」
不啻晴天霹雳,狠狠劈碎了世上一切曾以为的真实。
心脏猝然一阵绞痛,痛得人几乎站立不能,阿卡路尔痛苦地弯下了腰。
「所以......到头来,根本是我利用了他?」
「话不能这么说。」
曼彻斯不认同地摇头。
「他是个妖魔,是大地上最狡猾最邪恶的生物,死也不足惜。这次他与生母娜尼茜娅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双方皆受了重创,难再兴风作浪。我想,人世可以迎来很长时间的安宁了。」他又笑,如在感慨,欣然。
然而他的笑映在阿卡路尔眼中,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像在嘲笑,嘲笑这一场彻头彻尾都由他们一手排演的戏剧。
把众生玩弄于股掌间的,原来,并不是命运。
「你骗了我......」微颤的手揪紧了衣领,如此微声控诉。
曼彻斯认真反驳:「我的确曾经隐瞒你,但那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不得已而为,如今我坦白相告,又怎么算欺骗?何况,是你维护了人间的安宁,能有什么事比得上这种成就与荣耀吗?」
阿卡路尔闻言低笑,每一声都渗透着稀释不了的浓浓苦涩。
他自嘲地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个骗子。」
先是被骗,既而施骗,骗了乌尔与乌尔全民,更欺骗了,深刻在自己灵魂中的名字......
「阿卡路尔!」
曼彻斯眉头一皱,那副瘦长的身影仿佛陡然间高大如山,锐利的目光直压面前神色沮丧的阿卡路尔。
「其实当初让你来乌尔,本就冒着极大风险,但我始终坚信你的人性与理智。不要忘了,洛塞提是个妖魔,不可深交。如今你使命完成,应当立刻返回拉齐莫,避开他的追踪。你绝不能更不该愧疚,因为一个妖魔,不值得。」
结束了厉色严词,他又劝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虽说听不听在于你,但请你相信,我是出于好意。」
阿卡路尔垂着头,面如死水,似乎听不见对方在说些什么。
曼彻斯张了张嘴,终还是把话吞回肚里,身体如被水浸透的纸般渐次隐去,最后说道:「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在空气中湮灭,心脑欲裂的阿卡路尔再也无法支撑,抱住头颅颓然蹲下,痛喘不息。
原来一切都是个骗局,原来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担任了天神的同伙,欺骗了千千万万人,却毫不自知。
天神啊,天神......
紧咬着牙,却感觉不到被愚弄的气恼,只有被扼碎的心,留下了一地的残破碎片。
洛塞提,洛塞提,洛塞提......
你在哪里?
想见你,想看到你,想拥抱你。
只是这个满身罪孽的我,还能拥有站在你面前的资格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第十三章
夜色渐深,茫茫天空黑得仿佛从来不曾亦永远不会天亮。
阿卡路尔怔怔地坐在桌边,满脑思绪乱糟糟一片,却又好象什么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坐着,许久。
以为会一夜无眠,却身心俱疲,有如被催了眠,又或许是魔法的效力尚未散去,不知怎的便倒在桌面寐了过去。
似梦似醒中,模糊感到一种带有奇异热度的目光,如披风般包裹住全身,不自觉地竟大汗淋漓。
幡然惊醒,睁开眼只有满目漆黑。
室内空空,烛火熄了。惟有那种热度还在身外徘徊,渐渐散去。
他起身,大步迈出房门冲到庭院,那里同样空空如也,只有死物寂籁成群。
攥紧隐隐颤抖的手心,他大吼:「你给我出来!」
空荡的回响还没过去,那股消失的热度又回来了,像枚坚钉,扎在他的后背。
他回过头,就在他刚刚踏出来的回廊上,一道人影静立,长发翻飞如潮,透出点点微弱红光。
是他!
阿卡路尔不假思索地拔脚奔去,像是惟恐下一秒对方就会湮入黑暗,还没到跟前他便飞身扑去,砰的一声,两副交迭人影结结实实倒地。
「如果你敢再消失,我杀......我杀进你的老巢!」低吼声如被磨碎了,暗哑不成调,但箍牢对方的臂膀紧得似钳。
迟迟没得到回答,这才注意到对方紧促的呼吸略显艰难,好似被堵在喉咙里。
这......会是被他撞出来的毛病?
实在不对劲,他拽起洛塞提的胳膊大步回房,把他按坐在床边后,点燃灯烛,再走回他面前,拽起他的领口就是一记猛扯。
洛塞提吃了一惊,还没缓过神来又是嘶啦几声嘣响,上衣被扯得吊挂下来。
阿卡路尔用力扣住他试图制止的双手,目光从他胸口一路扫下,在来到左肋骨下方,那一团醒目的紫红色疤痕时,瞳孔骤然紧缩起来。
很显然,那是很新的伤,并且就这肌理受损的程度来看,只怕武器入肉之深......
蹲下身,伸手摸向他背后。
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痕,与胸前那一块正相对应。
被穿透了么?虽然表面已经结疤,但里面呢?心呢?那是被他的生母刺穿的伤啊......
阿卡路尔的眉心痛苦纠结,无力地半跪下去,脸孔深深埋进洛塞提两膝之间。
再多愧疚,始终联不成一句表达歉意的话,因为那罪那伤,太沉重了,已无法能以言语表达。
只能这样紧紧攀住对方,跪着,无声的自责像钢丝一圈圈捆在心上,痛楚无边蔓延。
罪,是他犯的;伤,却由对方来受,这太不公平了。
如果可以,多希望被刺穿的那个人是他。
「洛塞提。洛塞提......」
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次次喊着对方的名字,那早已融入血液的几个字,每念一次,就会感到又在血中浓了一分。
洛塞提微垂着眉眼,手心覆在他脑后轻轻抚摩着。这样子的他让人好心疼。
是什么令这个从来都无所顾忌,顾盼之间皆是傲采闪耀的男人,流露出这般的脆弱?
其实早在阿卡路尔刻意审视他的身体时,他已经有所察觉,试过阻止;之所以一连离开数天,也是为了等那个伤在皮表完全绝迹。然而最后,他仍是失算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强烈地想见这个人,更没想到,他已经如此隐蔽,却还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隐瞒,毕竟他又想陪在阿卡路尔身边,又想伤势不被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但会使对方这么难过,却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吧?因为如果只是普通受伤,以妖魔的体质根本不需担心,而阿卡路尔的反应却......
难道是得知了这个伤由谁造成?不可能吧,娜尼茜娅的身份,只怕连埃兰军都不太清楚,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会令他难受至此?
想得再多终只是猜测,洛塞提柔声道:「怎么了?」
阿卡路尔抬起脸望向他,指尖在他胸前伤处按下,不答反问:「痛吗?」
洛塞提眼睫一颤,摇了摇头:「不痛。」捏过他的手指放在唇边,烙上一个湿热的吻。
「这一矛,是我该受的。」他低低地说。
听到这句话,阿卡路尔真的心痛如绞。
因为忤逆了生母,就该受这残忍的一刺?那么,把他陷进这艰难田地的始作俑者,这个罪无可赦的自己呢,岂不是千刺万刺都远远不够?
欠了他这么厚的债,该怎么还,怎么去补偿?早知会这样,不如当初在希塔什被他撕碎了反而更好......
蓦地,阿卡路尔双眼一亮,握住洛塞提的手腕,急切地说:「我们走吧,明天就出发,离开乌尔。」
「走?」洛塞提惊讶不已,「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行。」
为了接下来的美丽谎言,阿卡路尔暗暗皱了皱眉。
「在乌尔的使命已经完成,使者说我可以功成身退了。那我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走吧。」
「使者?」
洛塞提深邃地打量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真是这样,你不是应该立即赶回去,告诉族人这个好消息吗?说要跟我一起走,那他们呢?我可从没认为,你会希望我和你一道回去。」
阿卡路尔怔了怔,最终把心一横:「我不回去了。」
洛塞提惊奇更甚,难以置信。
「你是认真的?但你明明......」明明把民族视为生命,又怎会在此时舍弃?甚至都不回去见族人一面?
「我从来没这么认真过。」毅然决然的回答,将对方更多的疑问彻底尘封。
是的,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醒无悔地决定自己的未来。
这,就是他惟一能做出的补偿,但又并不只是补偿。
如果说从开始的一切都是个骗局,那么从今开始,陪在这个人身边,用心与他走过每一程,这些都是真实的,谁也无法抹杀,即使天神也一样。
高高在上的天神哪,你们精心设计了这么多,如今得偿所愿,是否满意?那些就算是我实现诺言应该做的,但接下来,我绝不会再让你们施手控制,我与他的结局......
决心下定,阿卡路尔托起洛塞提的双手,仰着脸,真挚得近乎虔诚地注视着他。
「去希塔什吧。来的时候行路匆忙,都没有好好游历一番。这次,我们就把希塔什尽情踏遍吧。」
听见这番话,洛塞提眼中的惊讶之色渐渐淡去,毫不粉饰的喜悦跳上眉梢,那满头的长发似乎都在顷刻间欢乐地燃烧起来,红得艳丽,美得无与伦比。
「嗯。」
被乌云遮挡了很长时间的月牙不知何时冒出了头,趴在夜空中俯视大地,弧角弯弯,尽展慷慨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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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阿卡路尔和洛塞提向乌尔王辞行,伊比辛极力挽留,但见他们去意已决,只好吩咐人牵来两匹上乘骏马送他们上路,聊表最后的感激。
面对他的盛情,再想到不久后乌尔终归必亡,阿卡路尔虽然心有感慨,但还是只字不提,就让伊比辛多坐一段时日的安稳王位吧。
临行前伊比辛又问阿卡路尔,有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事。
阿卡路尔思忖片刻,视线移向候在城门外的洛塞提。洛塞提脚踩马镫,静静危坐,白色斗篷内呈然蕴藏着强大的力量。胯下坐骑威武强健,长尾巴迎风飞舞。
在绚目的阳光下,那匹与斗篷同色的白马洁得一尘不染,直衬得马上之人一身石雕般的王者之威和傲然之气。
望回伊比辛,阿卡路尔淡淡一笑,留下了不容怠慢的这样一句。
请你铭记,那日为你镇守王城击退埃兰大军的元帅,是一位妖魔,他的名字叫洛塞提。这件事,天下人都可以忘,惟有你与这片土地的子民,绝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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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是一条路,走时仍是那条路,然而城镇居民见到这两人的态度已和从前大不相同,既畏惧,也尊敬。
两人只管行路,不多逗留。有马代步,不消几天他们就来到了希塔什前那一片低洼平地。
这片群山连绵的巍峨山谷依旧平静如初。当然,这份平静只是表面,在其内部,有着不知多少妖魔与野兽栖居。
当他们到达时正是正午,整片大地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晴空如洗。
阿卡路尔勒住马,抬手挡住旭日平射的强光,遥望前方。
林立的高峰直插入云,有的山顶金光灼灼,部分山巅还沉积着皑皑的白雪,山间黑纹起伏,道道山梁逶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