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儿闻言脸上也微有惊疑之色,忙上前温言对着弘远道:"十一爷,您还是先请回吧,等皇上身子好些再来请安不迟。"
弘远腾地站起身来,凝神望着弘啸如黑水晶般的眼眸,半晌才沉声道:"皇上难道是为着几天前我和你吵架的事,在故意儿气我不成?"
"吵架?朕怎么不记得有回事?"弘啸瞟了弘远一眼,蹙紧的眉尖旋即松了开来,淡淡笑道:"弘远,你应该知道朕向来记性便极好的,就连你小时候顽皮捣蛋的事儿一桩桩朕都记得清清楚楚着呢,就前几天的事儿朕又怎么可能不记得。"
弘远听罢,差点被噎得喘不过气来,茫然望着弘啸,心头忍不住一阵慌乱,不由自主的便向后连退了两三步,蓝儿忙上前两步将他扶住,压低了声音道:"十一爷,皇上看来有些个不对劲,还是让他再休息片刻,你有什么话儿先和我到外头去说。"说罢,不容弘远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将他一把从寝室拉了出去。
己所不欲
过了垂花门,又绕过一道屏风,蓝儿这才停下了脚步,弘远瞧瞧四下里无人,忙问道:"蓝儿,弘啸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只是头部略有些个擦伤么,怎么居然记性也差了,把有些事儿都给忘了呢?"
蓝儿定了定神这才道:"我也正是瞧着奇怪,皇上受伤后除了头疼不止,心神并无异样,待人处事也正常的很,也不见有什么事给忘了的,不过刚才瞧来皇上他不象是和你呕气,仿佛真是把和十一爷你的事给忘了不少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子呢?"弘远急得快要冒烟,突然想起以前弘啸在丰台头部受伤的时候,亦霏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轻声惊呼道:"难不成十三他得了失忆症!快快快!蓝儿,事不宜迟,赶紧再宣太医过来给弘啸瞧瞧他的病......"
蓝儿温言劝慰道:"十一爷莫急,这会子平白无故的我怎么好宣太医呢,皇上那儿也还需我再去旁敲侧击的问问才是。若只不过是皇上头部受了伤有些个犯昏偶尔乱了思绪,那也只需将养两日说不定就恢复了,如若真的是得了失忆症那再传太医也不迟啊。"
弘远忍不住唉声叹气的道:"蓝儿,幸好有你,若不然我可怎么办好!那弘啸这事儿我就全托付给你了,你可多在他旁边提点些,只怕他也就全然记起来了。"
蓝儿听罢微点了点头,便从容道:"那十一爷你就先请回吧,晚上再来听我的消息。"说罢,福了一福便转身去了,弘远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的怅然离了乾清宫。
待蓝儿回了寝宫,弘啸已是从床上起了身,正慵懒地坐在安泰椅中,捧着一只玻璃茶缸伸出手指逗着里头的小乌龟玩儿。抬眸见她一人回来,弘啸便问道:"弘远他回去了?你都是怎么跟他说来着,他可有起疑?"
"我都是按着皇上的吩咐说的,十一爷可是一点儿都没疑心,我让他晚上再来听信儿呢。"蓝儿瞧了弘啸一眼,心中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又问道:"皇上,这么做,成么?十一爷可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他若硬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可怎么办!"
"蓝儿,你是知道的,眼睁睁瞧着他难受,我就像是在割自己的心一般,但是,没有法子,我只能这么做。"弘啸十分疲乏的垂着眸,深藏在长而卷的睫毛下的眼瞳,凝着幽幽落寞,徐徐道:"只盼他痛过之后,能绝了对我的痴念,远走他方......他才不过十八岁,往后的日子还长,他身边的女孩子又都那么出挑儿,亦霏、晓晓......古人说日久生情,也许,几年之后,他便会将我埋在心底深处,过上平淡幸福的生活......"
"那你呢,皇上?"蓝儿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你能不能忘了十一爷,日后也爱上阿九,或是其他嫔妃娘娘,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呢?"
"我么?"弘啸鼻子有些发酸,抚摸着小乌龟的手指开始轻轻颤抖,口中泛起丝丝苦意,喃喃道:"办不到,也许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他......也再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常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十三爷,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狠心逼着十一爷去做,这不是苦了你自己也苦了他!怕就怕,如此这般,你们两个人终究只会玉石俱焚啊!蓝儿满心忧虑却不敢说出口,只轻轻的一声叹息,被屋角大自鸣钟那悠扬的钟声,掩盖在这抑郁的空气里。
却施于人
入夜。
弘远回了趟郡王府,才用过了饭便又匆匆进了宫,见蓝儿面色凝重的迎了出来,忙一把拉过一旁急着问道:"蓝儿,如何,弘啸他这会子可全都想起来了么?"
望着弘远焦急惶然的脸色蓝儿有些个不忍,沉默了半晌还是道:"十一爷,下午我问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皇上他......他别的事儿都还记得,唯有......唯有和你的那些个私事儿居然全给忘了!我还私底下去问了太医院的医正,说是这种情形儿极少见,若想医治却是很难,只怕皇上忘却了的事,这辈子也不会再想得起来......"
弘远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全身的血浆都欲喷薄而出,低吼道:"怎么会是这样?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可以忘!我要进去见他,我要亲口问他!我一定要帮他将所有的事都想起来!"
蓝儿一把攥住焦燥不安的弘远,劝慰道:"十一爷,我劝你且平心静气一些,皇上这当儿可只把你当做哥哥,若你这副样子进去,在皇上面前说些他认为莫名其妙的事儿,皇上一定会治你君前失仪之罪的呀!"
是啊,若弘啸真的全然不记得和自己之事,就这么冒冒然去提醒他可是难之又难,该怎么说才能让他回忆起来呢,弘远急得团团转,望着静静站在一旁的蓝儿,突然心念一转,忙道:"蓝儿,我们的事你不也知道么,弘啸很是信任你,我进去和他说,你在一旁替我做证明,好不好?"
蓝儿犹豫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轻轻的却又坚定的道:"十一爷,实话和你说了吧,其实我觉得皇上这病来的正好,我是一直认为你们之间的关系让皇上很是为难,甚至会害了皇上!现在皇上不记得和你的这段情,那正是我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事儿,我只盼皇上永远都不要记起来才好。十一爷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除非皇上自个儿又记了起来,反正我是绝不会帮着你提醒皇上回忆起和你的往事的。"
"蓝儿?你!"弘远被蓝儿这番话气得几要吐出血来,铁青的近乎紫黑的脸,抽搐得仿佛要滴出黑血,恨不能当场就给上蓝儿一拳,让她也得失忆了才好!
"十一爷还有别的事儿么?"蓝儿有皇上撑腰可是一点儿都不怵弘远那凶得快要吃人的表情,从容的道:"若没别的事儿,我可还得进去伺候呢,十一爷这便请回吧。"
弘远一时急怒攻心,顾不上这乾清宫警跸肃森,端然雅静,直扯着嗓子道:"蓝儿,你这就给我进去通传,我要见皇上!"
话还没有说完,跟在弘远身边儿的一位宫女突然伸手拉住了弘远,低声道:"弘远,你给我稍安勿燥,这会子进去你想怎么着?你有什么手段能让皇上信了你的话?只怕不等你说完便要被打了出来,那可不把事儿闹的更僵了么?!"
蓝儿这才发现这位身着鹅黄滚边云锦宫装,梳一个反绾髻,发际也没佩什么簪子,仅戴了几星淡绯璎珞,显得十分清秀倩纤、娇巧可人的宫女正是十一福晋身边的阿晓姑娘。
蓝儿眼珠儿一转,便向着晓晓浅浅一笑道:"原来是晓晓呀,这一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我都没瞧出来!你说的很是,快劝劝你家十一爷吧,在这乾清殿里头喧哗吵闹成什么体统!这会子皇上还把十一爷当兄弟看呢,可别让爷闹腾得连兄弟都做不成啊!"
"蓝儿姐姐教训的是!连我这不懂规矩的人都知道可不能在这儿闹腾。"晓晓向蓝儿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回头向着弘远使了个眼色道:"弘远,蓝儿姐姐的话说的有理,这事儿得慢慢来,不能急啊!我们这便先回吧。"说罢不容弘远反抗,使出擒拿手段,连拉带扯的便将他拽出了乾清宫。
才出了角门,才走到莲花亭,弘远便停下步子,硬生生的甩开了晓晓的一双纤纤玉手,跺脚道:"晓晓!叫你不要跟着来,你偏来!来了又要坏我的事儿,看我不回去在亦霏面前告上你一状,罚你个三五天不许出府!"
"坏你的事?!弘远,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晓晓瞧了一眼弘远那气急败坏的脸色,冷笑道:"我知道你现在是心急心乱得火烧火燎的,可就算你这会子进去见了皇上,能说点啥?说,弘啸,我不仅仅是你哥,我还是你心坎上的人,我们两个已经好到那份儿上了!傻了吧你!猪撞树上都说不出这种犯昏的话来,你撞猪身上了吧!真正笨死了!"
弘远被晓晓劈头盖脸的这一番话顿时骂得没了脾气,想想也是,这会子进去,见了弘啸说些什么才能让他恢复了记忆而不至于把自己看成疯子呢?毕竟,自己想要说给他听的话太过惊世骇俗,耸人听闻!若弘啸他真的全然忘了和自己的事儿,他能信么?!更何况蓝儿不仅不肯帮忙,说不定还要从中作梗!想到这儿,弘远真是恨得牙痒痒的,早些怎么就没瞧出来蓝儿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呢?亏得弘啸还这么信她宠她!弘远暗暗发誓,若此番神佛保佑弘啸能恢复了记忆,一定要让他把这坏透了的丫头送回马陵裕给她主子娘娘守陵去......
晓晓瞧弘远那一副半死不活的呆滞模样就恨不能给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板着脸道:"想什么哪?弘远你是不是还执意要去啊?你真的要去姑奶奶我就奉陪到底,外头的侍卫们我帮你挡着,你去啊,去闹啊!"
一阵晚风吹来,莲花亭边上的那几株柳树千条万条的绿玉丝绦都随风轻摆着,几根枝梢儿抽到弘远的脸上,些微的疼让他略略回过神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晓晓,我听你的,这会子先不急着去就是了,可是,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我真的是急得没了主意!晓晓,你素来机灵,帮我想想法子可好?"
"其实呀,我和蓝儿姐姐一样,也觉得皇上忘了才好!"晓晓望着弘远急得紫涨的脸,忍不住卟哧一笑道:"瞧你,又急了不是?!虽然我也这么想,但我还是会帮你,只怕就算我在旁替你说话,皇上也未必能够听得进这些个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儿。不过说来也有些个奇怪,我年纪虽小混迹江湖也有数年,却没见过这种毛病,怎么偏偏皇上他撞了一下头就得上了呢?"
弘远搓着手,不住的长吁短叹,苦着脸道:"晓晓,你是不知道,弘啸他之前头部就受过伤,还差点儿失了明,那会儿太医就说是什么脑袋里头有血块儿淤着,只不定这回是伤上加伤,这才得了这该死的毛病!我真悔,在他去木兰前不该和他呕气,很该软语求着他让我陪了他去,若我去了,就绝不会出这种让他坠马的荒唐事儿!"
"哦,是这样子啊......"映着幽蓝色的月光,晓晓的眼波萤光流转,玲珑剔透的她其实是有些个疑心弘啸是因为和弘远吵架存心作戏气他来着,不过,单单是呕气也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呀?想了又想,晓晓突然开口道:"只可惜你们兄弟俩向来在一处,不然,若有些个来往书信什么的,白纸黑字,这才能让皇上他打心底儿信了你呢。"
弘远皱着眉道:"往日里弘啸帮我作的功课本子倒是不少,书信却是一封也没有,唉,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白纸黑字将我们俩的事儿写个清楚明白,让他画了押才是,让他想逃也逃不掉......"
说到这儿,弘远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当即攥着晓晓的手一路飞奔回天音阁,一边儿跑一边儿喘着气道:"我想起来啦,有一样儿东西我还留着呢......."
闻音知心
夜深。
夤夜时分,夜色如水,微风习习,半圆的月儿穿过厚厚的云层高悬在中天,清冷的月色淡如白霜,只存了隐约迷蒙的轮廓,衬的深墨的天穹有如画卷。
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弘远索性披衣踱出了天音阁,随意往御花园的方向踱着步儿,晓晓甚是不放心他,便随着跟了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儿,只沿着凉风习习的海子缓步慢行。
转过通幽曲径之后的重重假山叠翠,于万籁俱寂中弘远却听到前头莲花池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悠远清朗的笛声,曲风很简约,轻柔舒缓里,有着若隐若现的哀伤浮现,幽幽时若泣,绵绵时若诉,却又在人还未来得及体会真切时就已悄然隐去。随即第二波又轻轻荡出,盖住第一波音韵,风露清寒,春愁无尽,又仿佛有着无限惆怅的相思之情,温柔,淡然,如行云流水,合着御花园中夜莺间或一声的滴沥溜圆,三回九转,叫人触及心弦。
弘远心中一动,忙循声而去,只听那笛声由远及近,连绵不绝,时隐时现的哀伤被勾画得神形毕露,听来感心动耳,叫人回肠荡气。
待转过一丛花树,眼前便是一坪莲花清池,深碧的水面上浮满一池雪白皎洁的莲花,犹如一盏盏羊脂白玉碗轻浮其上。池中水阁挂着一盏羊角风灯,隐约有两个人影坐在亭中,波光映衬下,笛声悠扬气氛静谧安详,宛如画般意境。
弘远心愈跳愈快,拉着晓晓悄然来到池边,如水银般的月光一泻而下,水波轻软荡漾间,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人与花的影子,印出流光千转百回。
凝神望去,那九曲回转的廊桥雕镂阑干,晚风吹起水阁滴檐上悬下那半卷的湘妃细竹青帘,而神情恬淡的弘啸便赤着足斜倚着水榭亭柱坐在白玉扶栏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极为宽松的金丝猊龙云纹白色绉纱袍,月色下,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如玉霜华,散发着温雅而使人感到宁静的儒雅,更是衬得他人淡如月,清神俊朗。
弘远此时的心跳得有如敲山震鼓般的响,不作他想便要直奔了过去,却被晓晓狠狠拉住,附在他耳际轻声道:"呆子!慢行一步,且先听完皇上这一曲。"
弘远拧不过她只得暂收了步,和晓晓并肩半掩在池边的栀子树下。只见弘啸横笛於唇,宛如静夜私语般的乐音便悄悄自那唇边指尖渗了出来,说不尽的飘渺幽情,爱恨缠绵,听来叫人无限伤情,九曲三折之后乐音又是低低一转,片刻后,笛音清冷已是有如风雨飘零,那情思婉转相合此起彼伏,然而爱恨无凭,直至最后终究云歇雨收,只余几缕恨爱纠缠,飘飘荡荡无所依靠,只留下悠长余韵散在风中。
弘远直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十三他一定还没有全然忘了与我之情,不然再也吹奏不出这等情伤意阑的曲子来......我要问他去!"说罢,甩开晓晓紧攥着自己的手,沿着池上九曲游廊直奔水阁而去。晓晓也听得入了神,一时便没有拉住他,只得咬咬牙,提着织缎罗裙踩着那讨厌的花盘底鞋一路跟在弘远的身后。
"臣弘远给皇上请安!"弘远一眼瞧见在旁伺候的是蓝儿,便依足君臣规矩,不敢‘胡言乱语',跪在皇上的面前,磕了一个头后抬眼便瞧见半躺在玉栏杆上的弘啸裸露在月色下的足踝上挂着一根细链子,再定睛一瞧,可不正是他三年前生辰时送给弘啸的那根九爪赤金细雕龙环链,可他自年前差点弄丢后就收了起来,再没戴过呀,怎么这会儿又戴起来了呢......
"诚郡王免礼平身。"弘啸瞧着他的目光死盯着自己足踝上那根足链,便不动声色的向下拉了拉身上那件白色绉纱袍,接着趿鞋起身,微笑着将弘远扶了起来,温言问道:"怎么今晚没有回郡王府,是宿在天音阁么?这会儿都这么晚了,还出来逛园子?"
说罢,弘啸瞟了跟在他身后的晓晓一眼,神情仿佛有所了悟,莞尔一笑道:"原来是晓晓和你在一处呀,几天没见阿晓这身打扮可是越来越像满洲姑娘了,规矩也会了不少,朕瞧着等她再大上两岁,很可以册封为侧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