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看她一会儿,唇边微露笑意,道,"好。"
冷翼所说之处离此地并不远,地方十分隐匿清静。一行人悄悄入来安顿下,先去看花落的伤,飞儿早已急得六神无主,被云笙硬是扯开,才容得风未息上前探视。
风未息细细审了脉,又查看花落身上的伤,一时未作声。
飞儿急得上前一把抓住他叫道,"怎么样?"
风未息轻蹙眉头,看他一眼,道,"你先莫急,他外头伤势并不重。"
飞儿宛如死而复活,一张脸顿时有了生色,喜道,"多谢大夫。"说着扑过去看花落。云笙却听出不对,外头伤势不重?那里头呢?见风未息走出来写药单,便也跟出来。风未息执起笔,腕子悬在纸上方,迟迟不肯落下。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人瘦了一圈,比起当初在许家初见,整个人似乎缺了一大半的生机,云笙看他半天,轻声道,"风先生,花落伤势是否不好?"
风未息一惊,腕子一抖,一大滴墨渍染脏了雪白的纸。他抬眼看云笙,又转头去瞧里头抱着花落絮絮细语的飞儿,有些失神,喃喃道,"......若这人死了......他......又会怎样?"
云笙也转头看飞儿一眼,静静开口,"若花落死了,飞儿也不会独活。"
风未息听了这话,垂下眼皮去,过一会儿,道,"他中了七步醉,这种毒药配制不易,毒性极其霸道,若中毒后静静待着不动,及时服下解药或可幸免。"
云笙握紧双拳。花落中毒后,不但未静静待着不动,显见得为了护着泠默与未夕,还与对手进行了一番恶斗......风未息似知云笙在想什么,慢慢点头,"七步醉一入血脉,根本拨除不得,他便如醉了酒般,只不过这醉意永远也醒不了,越来越深,身子越来越软,到得第七天......便慢慢醉死了。"
云笙渐渐变色,过一会儿,小声道,"没有法子么?"
风未息长久未说话,只呆呆的,这时候又有人从里头出来,风未息极轻地说一句,"让我再想想。"说着只听后头有人道,"哥哥,你还没见夜师父呢。"
云笙回头,见泠默与那黑袍人从里头出来。
风未息一窒,低低叫了声,"师父。"
云笙一怔,立刻肃然,"是三夜师父?"
风未息的医术虽然是跟着青紫烟学的,他名义上的师傅却是术氏陶家的三夜公子,这位三夜公子精通术法,擅观星相命理,长于机关算数,虽然性子有些清冷刁钻,却是陶家扛鼎子弟,许家与青陶二氏一向融洽,对青陶两家的长辈也是格外敬重,此时听说居然是陶家三夜,云笙立即长揖下去,道,"多谢三夜师傅出手援助。"
三夜轻轻"嗯"一声,转头去看风未息,见他低着头,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微微皱起眉来。
云笙见他师徒似有话要说,便先告了罪,牵着泠默回屋去,同飞儿等人说风先生正在想法子开药,且先宽心。几个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这才有时间细说事情经过。
原来云笙等人刚走不久,这批身份不明的人便潜上了大船,大肆烧杀,花落大感意外之下,只道是自己几人运道不好碰上了真的水贼,要待过一会儿才发现事情不妙,这些人竟是冲着泠默而来,不单是要劫走他,看下手模样竟是要一举将泠默斩杀当场。花落武功虽高,毕竟寡不敌众,这起人又下手狠毒,不知怎的竟中了毒,若不是冷翼与风未息师徒及时赶到,此时云笙等人恐怕只能见到他们尸首了。
几个人都听得是冷汗涔涔,心里后怕不已。云笙心里却是格外懊恼,他于泠默这件事上,一向十分隐忍。泠默身份格外特殊,云笙一向道不会有人真正伤了他,所以一直以来细细谋划,也不过但求脱身而已,今日之事却大不一般,明明便是有人不欲泠默活着。
如是这样,原来备下的计划可就万万不妥了,分明便是白送给人挨打。
云笙思量许久,轻声叫了弘良与冷翼过来,三个人走到一边去细细相商。
泠默见哥哥有正事,十分乖巧,并不去打扰,自与未夕一起守在花落与飞儿身边,忧心忡忡等着花落醒来。他正坐着,一撇头间,见三夜师父正站在门槛外瞧着自己,视线对上,三夜师父微微一笑,轻轻对自己招了招手。
泠默纳闷,忙悄悄站起来走过去,抬头问,"夜师父找我么?"
三夜点头,道,"你陪我走走罢。"
泠默被三夜师父救过两次,虽然第一次被他送给了海寒,颇受了点儿惊吓,不过泠默心地纯厚,人又娇憨,全忘在了脑后,此时听三夜师父要自己陪,立刻点头。两人在园中慢慢行走,过一会儿,泠默抬头瞧三夜,悄声问他,"三夜师父,你不开心么?"
三夜看他一眼,慢慢道,"那花落不日便要死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泠默惊的停住了脚步,"什......什么?可是风未息说......"
三夜淡淡一笑,"他不过怕你们伤心。"
泠默张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眶里不一会儿便滚满眼泪。
三夜轻声道,"瞧,你现下就伤心了,你若知道你哥哥不久也要死了,又会伤心的怎么样?"
泠默脑袋"嗡"一声,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三夜凝视他,慢慢道,"你哥哥也快要死了,若你一直在他身边,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55)
弘良与冷翼各自领了命去,云笙静立一会儿,回转来找泠默,却没有看到,不由皱眉,正想着到左近找找,忽见风未息一个人呆呆立在廊下。
云笙走近他。
风未息神色暗淡,似在出神。他以前是多么美丽嚣张、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如今却恍恍惚惚,半晌也不出一声,仿佛游魂般。
云笙与他虽说不上熟捻,但一来余寒与他乃是同门师姊弟,二来他又是青紫烟亲传的弟子,云笙与青紫烟素有情谊,对风未息也格外觉得亲近了,现下看他神态十分不对劲,微微担心起来,想走近他探问一两句,谁想他刚走近,还未开口,风未息忽然抬起头,看到他,想也不想开口,"泠默在后头园子里。"
云笙一怔。
风未息道,"你不是要找他么?"
云笙"嗯"一声,风未息点头,"这就是了,他在后头园子里。"他这句话说的极淡,似随口一说,但语气却有一点怪异,又像藏着什么。
云笙犹豫一下,问道,"你还好么?"
风未息愣怔着看他,过一会儿,唇边露出一丝笑来,"我自然好的。"又道,"我去厨下先煎些药给那人,好歹先吊着,再慢慢想办法。"
云笙隐隐觉得他本意并不是想说这个,但又无从问起,只得点点头,看着风未息匆匆离开,这才走到园子里去找泠默。
四十七帮的这处隐舵,外头看起来是一处土财主的乡居,白墙青瓦围着的院子里布局严谨雅致,园子虽小巧,却有山有水,十分可爱。云笙漫步其中,忽地想起淮州城里自家的许园,原也是景致秀丽的美园,后来却为了泠默爱跌跤,硬是将假山楼阁推的推锁的锁,变的难看有加了,想到这里不由失笑,笑意刚起便看到了泠默,只见他小小身子依在山子石边,低着头,瞧着眼前一湾荷花,一动不动。
云笙极少见弟弟这样安静,轻步走过去,将手搭在他肩头。泠默身子一颤,抬起头来。云笙不由一惊。只见泠默小脸雪白,已满是泪痕,大大的眼睛如浸在寒水中的黑宝石,晶莹剔透,可是那寒水却连睫毛都打湿了,叫人看着心都要碎了。云笙唬得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连声道,"小默怎么了?"
泠默看着云笙,泪流得更凶,却是说不出话来。
云笙心疼地轻轻擦他面颊,柔声道,"为什么哭呢?因为哥哥没陪着你么?对不住啦,哥哥忙着旁的事就忘了小默,以后不会啦。"
泠默将两只手臂攀在云笙颈后,缩在他怀里,拼命摇头。
云笙侧头不解,过一会儿,恍然道,"小默是担心花落么?"花落的毒伤严重,云笙心底为难,却不敢就这么告诉泠默,只得安慰他道,"莫担心,花落会好的。"
可是无论他怎样哄劝,泠默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而且这一回泠默并不像以往受了委屈便嚎啕大哭,他只是泪流不止,抽泣哽咽,断断续续的,听的云笙心如刀绞。许是今天经历了血腥,吓着了吧?云笙暗恨自己无能,只得将他抱在手里,走来走去,轻轻抚着他的背小声安慰。直走了多半个时辰,泠默的哭泣才慢慢沉下去。云笙以为他哭的累了睡着了,回转前院,想将他放回屋里床上,泠默却忽然动动手臂,搂得他更紧,说什么也不肯下去,同他说话,也不回答,脑袋只管埋在云笙肩窝里,紧紧抱着他脖子不放。这样一来,云笙更加以为他是吓着了,反正他身子纤细轻盈,抱着也不累,便索性一直抱在手里,就这样走来走去处理事情。
这一夜,竟无人入睡,满园寂静,人人各有心事。
到得后半夜,云笙实在极担心泠默,几次要送他去睡,泠默却总是无力地摇摇头,依在他身上不肯走,就好象一走开哥哥便会不见似的。云笙只得道,"那么泠默就在哥哥怀里睡罢,闭上眼睛睡一睡,哥哥一定不会摔着你。"泠默沉默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黎明将至,风未息满脸疲色,自厨下端了一碗汤药来。风之飞儿忙接过去,口对口哺到花落嘴里,药灌下去一炷香的功夫便见了效,花落竟睁开眼皮,还对着飞儿微微笑了一下,虽然立时又睡了过去,飞儿却已是欢喜地手足无措,连声向风未息道谢。其它人也俱都欢喜,未夕眼泪汪汪地笑了出来,若花落有什么,她少的可就不是一个宝贝弟弟了。
云笙对泠默道,"这下子放了心吧?去好好睡一会儿可好?"
泠默抿着唇,细声细气问,"哥哥睡么?"
云笙柔声道,"哥哥还有些事情要做呢。"
泠默垂着头,半晌才道,"那么哥哥陪我一下好不好?"
云笙怜惜地道,"好。"
兄弟俩自去冷翼着人安排好给他们的房间,云笙帮泠默脱下外袍,搂着他躺在床上,像哄孩子般轻轻拍他。泠默蜷在他怀里,安静地出奇,过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呼吸轻浅起来。云笙看着他许久,轻轻叹息。
晨光熹微,格子窗扇的影子落进来,在桌子上印出花纹。云笙听到外间有动静,知是弘良回来,低头瞧瞧泠默,见他已经睡熟,便轻手轻脚起来,走出屋去。
(56)
午后,冷翼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来,说番人商船遭水贼侵扰死伤惨重,当地官府已加急向朝廷上报。又有暗道的消息传来,原来文鳐世子早些时候领了西北巡按的差使,朝野上下都道他去了西北边境,却没想到文鳐世子此时正瞒了身份,隐匿在距海港不足几里的一处庄园。
"这文鳐也忒是大胆了,"冷翼气恼道,"他这是笃定朝廷里不会拿他怎么样么?"这样的私违圣命,那是要掉脑袋的罪。
弘良却甚是奇怪,"为何文鳐忽然要对小少爷下杀手?"以泠默的身份,文鳐要他也实属正常,但总应该是掠去私藏,为何动了杀机?
云笙这半天来已将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此时淡淡道,"是不是文鳐下的手,怕是有待商榷。"
弘良与冷翼都是一怔。冷翼犹豫一下,道,"公子,管他是谁下的手,咱们只管兵来将挡就是了。"
云笙还未说话,弘良先叹口气,"冷姑娘,你这是要叫公子造反么?"
冷翼眉毛竖起,怒道,"什么造反!公子本就是天皇贵胄,取回天下那是理所应当。"
云笙不理他二人,只是凝眉思索,忽然道,"尚缺一块。"
弘良与冷翼齐齐住口,看他,弘良不解,"公子?"
云笙抬头道,"我总觉这里面漏了些什么,弘良,长沙王府那边可有什么信儿?"
弘良算一下日子,道,"探子今日应有消息。"
云笙沉吟着,缓缓开口,"叫细报传消息出来,事无巨细,最近长沙王府里的动静不管大小都一一写来。"
弘良一怔,面色立刻慎而又慎,应道,"是。"
许家行商,自有行商的耳目。冷翼的四十七帮,是为复国铺下的网络,多为旧朝子弟、江湖帮派与地方势力。弘良家世特殊,跟在云笙身边,另有一套经营,手下探子如蛛网散布四处,身份地位各异,却有一件同样的事每天必做,就是将情报通过暗渠送过来,而在探子中间,也有一些极其特殊的人,只听不动,叫做细报,这些细报身份超然,除非得到特殊密令,否则自管自过生活与常人无异,有些细报甚至直到终老都不曾收到过密令。
长沙王府的细报是谁,便只弘良知道,今日云笙提起,弘良心里隐约明白,公子是在猜测什么,现下要寻证据了。
两日后,各地的消息陆陆续续送过来。番船光天化日之下遭劫,人心惶惶,圣上闻听震怒,令长沙王世子督办此案,火速缉凶不得有误,因此,海寒世子已起身赴海港,这位世子办差使一向全力而为,如此与随身侍卫轻骑简从,一路飞奔而来,消息到的时候,他人也已离的不远了。
然而再快也没快过细报。 z
云笙拿着弘良呈上的密报,看了良久,神色古怪,说不上是喜是怒。弘良与冷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惴惴地瞧着他,半晌,云笙叹口气,将密报团在手里,暗暗发力,看着那细绢在掌心慢慢化灰,一阵风过四处飘散,方轻轻感慨一句,"这人......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他抬眼,脸色忽然变冷。即使如此,竟敢拿小默的性命来赌,再情有可原,也饶不得了。不过接下来这一步该如何走,却要好好考量了。
冷翼性子急,问道,"公子,如何?"
云笙站起身来,道,"不如何,海寒到此地之前,想来也不会再发生什么了,我们只静观其变就是。"
冷翼尚不放心,"若文鳐再要动手......"
云笙冷"哼"一声,道,"他不会的。"不再多说,甩袖出去了,留下冷翼蹙眉不解。弘良摊手道,"公子心里定是已有计较了。"
云笙出门,转身往花落所居的侧院走去。院落里十分清幽,廊前一株粗可合抱的老树,浓荫遮蔽了半个院落,此时树上开满了红花,地上也落了一层,衬着绿苔,颜色十分凄厉。南房的窗半掩,飞儿正坐在床前,将花落半抱在怀里,絮絮地与他说话。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风未息的话,云笙并未告知飞儿。然而他疑心飞儿早已看出些什么。这两日花落睡的多醒的少,黑血不再呕了,只是浑身软绵绵无力,然而他脉息日渐衰弱,飞儿又岂会不知。云笙站在窗前,见那两人脸颊相依,缠绵悱恻,花落此时正醒着,雪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云笙只觉胸口窒闷,竟不敢进去,握紧拳,慢慢走开。
绕过南房,院子远远一角有淡淡烟雾升起,走得近了,闻到一股药味。云笙知是风未息住在这里,想必正在煎药,他正要问花落伤势,于是信步走近。谁料离角房还有十几步,便听到"!啷"一声响,接着是滚烫的药汤洒在石板上发出的"滋滋"声,云笙一怔,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你做什么?"是三夜师父的声音。
这明明是在同风未息说话,然而云笙却半晌也没听到风未息回答,不由有些奇怪。
三夜师父又道,"发火又有何用?神转丹若是这样容易便能炼出来,又怎么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神药。"
云笙听到神转丹这名字,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