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神明好像并没听到雪衣的祈求,到得傍晚时分,齐瑾不仅是没有好转,情况反是愈发严重了,身上烫得火烧似的,十分骇人。
雪衣咬了咬牙,便要去请太医,一直昏昏沈沈的齐瑾却伸手轻轻拉住了她,低声道:"何必去自讨没趣呢?"
雪衣虽知这王府上下莫不对这王妃苛刻,便是她去请太医,依著往日的经历,只怕也请不来,想来亦是燕沈昊特意吩咐过的。只是此刻,眼前的人如此病状,若是不让太医来瞧瞧,开药相治,这人身子本就荏弱,只怕到时候根本熬不过去......
雪衣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哽咽道:"可是,小王爷,若是不去,您的病......"
齐瑾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没事的。"
说是没事,到得晚间,齐瑾却是连人亦昏迷,嘴里竟开始喃喃著说起胡话来。雪衣急得跺脚,想了想,终是下定决心朝燕沈昊的傲雪阁奔去。
□□□自□由□自□在□□□
白日里虽是晴了,到得傍晚,这雪却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落雪无声,衬著傲雪阁中灯晕暖意,倒也别有一种宁馨。
燕沈昊正在灯下看著属下传来的密报,听得玲珑过来轻唤了一声"王爷",抬起头来,却见玲珑一脸小心翼翼道:"王爷,雪衣在门外,说是求王爷让太医过去瞧瞧王妃......"
燕沈昊眉梢微挑:"哦?却不知王妃怎麽了?竟要劳动太医?"
雪衣在门外听得二人言语,此刻也顾不得规矩了,奔进来直直在燕沈昊面前跪下,急切道:"王爷,王妃似是感染了风寒,此刻正在发烧,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求王爷让太医过去瞧瞧,奴婢怕晚了,王妃他......"话到末尾,想到那人一个人在那冷冰冰的屋子里不知生死地病著,已是忍不住哽咽。
玲珑听得事情严重,已忍不住焦急起来,虽然主子不喜欢这个王妃,但她却是一直对那个温和清秀的少年颇有好感的,此刻听他病得严重,不由插嘴道:"既是如此,王爷,是不是让叶太医过去瞧瞧......"
燕沈昊淡淡道:"不过小小风寒,何必劳动太医?睡一觉也便好了。"瞥了雪衣一眼,"你有工夫到这里来求我,还不如回去照顾你家主子。"
眼见燕沈昊绝情如此,雪衣心已是凉了半截,却仍是央求道:"王爷,求求您......"说著竟是连连在地上磕起头来。
燕沈昊微微冷笑道:"果然是主仆啊,先是主子为奴婢跪,现在又是奴婢为主子跪,既然你们都这麽喜欢跪,行啊,那你就到外边跪去,或许像你那主子一样,本王心情一好,到最後就允了你也说不定呢。"话毕目光转回密报之上,竟是再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
雪衣的心已自沈了下去,眼见玲珑连连示意,只得起身,行了个礼,又望了燕沈昊一眼,终是走了出去。
走出门外,眼见大雪纷飞,天色一片阴沈,门前的雪地却是白莹莹一片,想到那人便是在这雪里为救自己跪了大半日,心中一痛,咬了咬牙,终是双腿一屈,笔直地在这雪中跪了下来。
望见雪地上的人影,玲珑不由心下叹息,眼看自家主子已经看完密报,正靠著椅子闭目养神,不由走过去,犹豫著道:"王爷,王妃昨日在雪地里跪了那麽久,或许真的病了,依奴婢看,还是让太医......"
燕沈昊睁开眼,微笑道:"玲珑这是在怪本王无情麽?"
玲珑忙垂了头,惶恐道:"奴婢不敢。"
燕沈昊微笑道:"那就好。夜也深了,本王也有些累了,你这便伺候本王歇息罢。"
玲珑忙低头应 "是",只在心头无声一叹,却是再不敢多说。
半夜的时候,燕沈昊醒了过来,睁著眼静静地注视了床顶片刻,却是披衣起了身来。
来到窗前,往外一望。大雪未停,依旧不断自夜空中飘下,夜深静寂,竟似能听到雪落的簌簌之声。
目光不经意一扫,外面雪地里却是竖了一个人影,虽是被雪覆得几成了一个雪人,那人却仍是笔直地跪著,一动不动,怕是早已冻僵了过去。
一丝冷笑浮上唇角,燕沈昊轻轻撇过眼。
然後却是想起了适才那个梦。
梦里,他恍惚又看到了那株梅花,看到梅树下的那个人,恍惚听到那个人轻轻地唤著他:"昊,昊,昊......"
待他想抓住他的时候,那人影却又不见了,倏忽间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了自己急切的声音一遍遍地回响著:"瑾?瑾?你在哪里?你出来!你出来啊......"
声音空荡荡地回响,那人的身影却再也不见。
手掌悄然握紧,慢慢地却又松了开来。
不由失笑。
果然是梦。那人,又怎会叫他的名字?
那时他分明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而若不是巧合,自己也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谁。
想著想著,眼前不由出现了一张清秀容颜,远山般的眉,小鹿般的眼......
然後,心头忽然一动,他竟想起了那个人。
虽然不是他,但,他跟他,真的是很像。
也就因为这样,才越发可恨。
恨归恨,但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竟已是披了大氅步出了屋子。
自那个跪著的人身边走过,并未看她一眼。
似是闲庭信步,但停下步子的时候,一抬头,已是到了那人居住的屋前。
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是推开门,跨了进去。
一点灯光如豆,在夜之静寂中凄凄飘摇,青色寒气自地底弥漫而上,昏暗的小屋内,却是比外面的雪夜还要冰寒。
燕沈昊一眼便看见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平日里漆黑的双目微微阖著,长长的睫毛不时轻颤,平素苍白的脸颊此刻却是绯红一片,为那清秀的容颜平添了几分诡异的豔色。
微微犹豫了一下,燕沈昊一步一步缓缓走过去。
居高临下,静静看著他。
那人的手指微微动著,似是想抓住什麽,却只是微微地蜷曲又伸展。似是手始终捉不到想要的东西,秀气的眉亦不禁微微蹙了起来。平素淡色的唇因病而变成了深诡的苍红色,微微翕动著,似有模模糊糊的声音发出,却是听不出到底在说什麽。
燕沈昊的眼神变得沈邃,不由自主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手轻轻抬起,欲要抚上那张绯红的脸,却在几要触上那人的脸时,蓦然顿住。
然後猛地起身,转身便走。
身後的人仍在模模糊糊地吐著一些听不懂的词语。燕沈昊却是大步跨向门口,再不回头。
然而,一脚甫跨出门口的时候,离去的身影却是倏地顿住。
只因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迷迷糊糊的,从他适才进得这个屋来,便有的声音。
只是,这次不同。
这次,他居然听清了那人呓语般的喃喃。
其实,也说不上听清,因为,他也只听清了一个字。
然而,只这一字,却让他全身不由一震,猛然转过身去。
床上的人双目微阖,仍未醒来,只红唇微动,轻声低语著。
其实,那低语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字:
"昊......"
再次坐到床沿,燕沈昊的眼中山重水复。
那人轻颤著黑睫,仍是低低唤著那个字:"昊......"
模模糊糊,却是反反复复。
燕沈昊低眸看著那微动的纤白手指,不知怎的,手掌便移了过去。
轻轻抓住,裹在手心。
他记得,那人的手指也是这般素白纤长,指尖总是冰凉,便似雪凝。
只有在被自己裹住的时候,才会有一点点温度,到最後,十指相扣,依稀缠绵......
床上的人却似终於找到一点比自己稍凉的东西,身子轻动,已是向这边靠了过来。
燕沈昊目色复杂地看著他一点点靠近,然後却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抱住了他。
这一相触,方发觉这人竟烫得似一团火一般,那热度,连燕沈昊也不由一震。
生生的,竟是要将人灼伤一般。
那人却并未醒来,只是下意识地往稍凉的地方靠,轻轻地动著,往燕沈昊怀中挤。
燕沈昊低眸看著怀中的人,不知不觉便有一个字逸出唇间:"瑾......"
字只吐出半个,燕沈昊已是重重一震。
然後一把推开怀中的人,任他"砰"地一声倒在床上,猛地起身,逃也似地大步离去,再未回头。
燕沈昊走出去的时候,睡在外间的玲珑早已是醒了。
却仍是静静躺著,不动声色,并未让他发觉。
直待那人走了出去,这才披衣起来,站到门口,望著那人所去的方向,眼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随即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後躺回床上,静待那人回来。
原以为,那人这一去,怎麽也要些时候才会回来的,却不想,并未过多久,便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那人是练武之人,平素走路几已无声,此刻脚步声却是如此分明,甚至是略带焦慌,不由让玲珑分外诧异。
连忙起身,尚未下床,便见燕沈昊已自走过来,对她沈声吩咐道:"玲珑,你去找叶太医,让他马上到王妃那儿去!"
玲珑一愣,下一刻却是马上明白过来,不由面露喜色,连忙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槿色如伤2
齐瑾靠在床栏上,眼望窗外。但见窗外红日白雪,好不明豔,更有一枝梅枝伸到窗前,虽只细细一枝,枝上却是红梅盛绽,一点嫣红,点在素白的雪景之上,便似美人眉心的那粒朱砂痣,自有一股风情。
唇角缓缓浮起一抹柔和笑意。蓦地里,却恍惚想起王府中似也有片梅林,那里种的,却尽是白梅,梅雪相映,却又不知是哪一般更甚了。
一念忽起,便自下了床来。其实他早已好了,只雪衣非要逼著他在床上躺著,此刻雪衣出去,倒是难得如此机会可以下来。
步出屋来,便循著恍惚的记忆往那梅林而去。王府虽是地广,景致也是十分优美,平日里,他倒也并不常常到处乱走,只今日,因病在床上躺了多日,却是迫切地想出屋来透口气。
一路走来,王府下人见著他却也并不行礼,便把他当个陌生人一般。他倒也乐得自在,自顾自地缓缓行来,不多时,便见一片偌大的梅林出现在眼前,当下心头一喜,微微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虽是清寒,朵朵梅花却是开得纵横恣意,但见冷香轻凝,雪色芳华,枝影扶疏间,一园皆是暗香浮动。微有梅落,却是雪痕梅影两相映,却不知是雪舞若梅,还是落梅如雪了......
抬起手指,轻轻触上眼前一朵白梅。指尖蓦地传来一丝冰凉,却是梅瓣上尚裹了残雪,只因梅雪同色,一时倒是看不出来。
轻轻将鼻尖凑了过去,只觉一段幽香淡淡缭绕而来。唇角轻扬时,恍惚间,却是想起,初见那人之时,亦是在这样的雪地里,而那人,便那样躺在那株梅树之下,身下鲜血映红了雪地,却抹不去,那段幽幽缭绕的梅香......
初见的惊惶,而後的缠绵,之後的别离,再後的重逢......悠悠往事仿若前尘,一时间竟是纷至沓来......
正心思恍惚时,忽闻得前方人语之声,不由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抬起眼来,却又不禁一怔。
前面那揽著一个绝丽少年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人,不是晋王燕沈昊却又是谁?
心知他必不愿看见自己,齐瑾急急转身欲避。却不料燕沈昊早已抬眼望见了他,目光沈沈地盯在他身上,虽是微微皱眉,倒是并未出声。
倒是他身旁的少年见齐瑾急走欲避,恃著燕沈昊的宠爱,扬起少年特有的尖锐嗓音道:"见了王爷竟然不过来行礼,你这下人好没规矩!"
燕沈昊眉梢微微一挑,也不作声,只盯著那蓦然顿住的身影。只见那人顿了顿,便转过了身来,微垂了眸走到近前,然後抬起眼来,却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眸去,静静道:"见过王爷。"
见齐瑾声音温和,面容淡定,一副从容之姿,不知为何,少年心下竟是甚觉厌恶,见燕沈昊只是冷冷看著面前的人,也不答话,便忖度著这人必是燕沈昊不待见之人,当下便斥道:"不知道王爷正在园中赏梅吗?你这下人好大胆子,竟然乱闯入园,搅了王爷的雅兴!"
齐瑾默默任那少年尖刻数落著,也不答语,只静静垂著眸。少年见他毫无异色,只沈默以待,只觉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兼眼前人虽微垂了首,却自有一股高华之气,更是令他心头憎恶,正欲再度呵斥,却忽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传来:"小王爷,您怎麽跑到这里来了?您的病还没好呢!穿得这麽少还到处乱跑,要是再著凉了可怎麽办......"
闻著声音,齐瑾不由抬起眼来,却见正朝自己快步而来的正是雪衣。原来雪衣回房见他人不在,知他定是出来了,却念著他大病初愈,又是这数九寒天,怕他再度著凉,因而便急急寻了出来,有那稍好心的丫头告知她齐瑾往梅林方向去了,这便急急地寻了过来。及至入林,首先便瞥见了齐瑾单薄的身影,倒是燕沈昊和那少年被花枝挡住,一时竟没看见,及至到了近前,这才蓦然见著,当下不由吓了一跳,忙慌慌地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那少年闻得雪衣称齐瑾为"小王爷",当下也不由吓了一跳,稍顷却想起燕沈昊年轻无子,又想到平日里听来的传言,便猜到眼前的人必是那个和亲来的王妃了。见了燕沈昊的表情,更是确定了那晋王冷落王妃的传言,心头流过一阵嫉恨的同时,面上却是浮起一丝冷笑:"哦?原来是王妃麽?小人这可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身子往燕沈昊怀里腻了腻,轻笑道:"却不知王妃不在屋子里好好呆著,倒跑到这园子里来做什麽?"
雪衣听得少年说话尖刻,已不禁蹙起了秀眉,奈何燕沈昊在前,且齐瑾在王府里本就没什麽地位,虽心下有气,倒也不能发作。倒是齐瑾,任是少年话语如何刻薄,仍是面色淡然如水,反是抬起了眼,静静看向燕沈昊,静静道:"王爷既是在此赏梅,齐瑾这便不打扰王爷的雅兴了。"语毕微一低首,从容转身。
一直冷眼旁观的燕沈昊却是有了动作。却见他忽然放开少年,长臂一伸,已自将转身欲离的齐瑾揽进了怀中。待齐瑾惊愕转眼看来之时,却又将他放开,然後却是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披在了齐瑾身上,细细系好,这才抬眼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微微一笑,柔声道:"这麽冷的天,怎麽穿得这麽少?看看,连嘴唇都冻紫了,以後出来的时候记得多穿一些,嗯?"
见著燕沈昊这般,那少年固是目瞪口呆,连雪衣也是诧异非常,只齐瑾面色未动,目光自身上的披风轻轻移自眼前人的眼,静静地看著他,却是不语。
燕沈昊却是伸手揽住了他的腰,亲昵地在他耳边柔声道:"今晚到我房中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华灯初上时,又已是簌簌地落起雪来。
齐瑾站在傲雪阁前,微有些犹豫。玲珑却是早已瞧见了他,迎了出来,微笑道:"王妃,您快进去罢,王爷正等著呢,屋子里边也暖和一点。"
齐瑾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举步跨进屋去。
烛火明亮,暖意融融,屋中的紫檀桌上,几碟菜肴,一壶美酒,虽非丰盛,却是雅致非常。
燕沈昊便坐在这桌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齐瑾缓缓走过去,淡淡道:"王爷。"
燕沈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指著对面的座位道:"王妃请坐。"
齐瑾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从容坐下。
燕沈昊提起酒壶,为两人的酒杯斟上酒,一杯递到齐瑾面前,另一杯拿在自己手中,然後举杯朝齐瑾一敬。
齐瑾的手指轻轻摩挲著酒杯,却并未饮下,只静静看著燕沈昊。
燕沈昊微笑道:"怎麽?王妃是怕这酒中有毒麽?"语罢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齐瑾仍未饮酒,只漆黑的一双眸子看著燕沈昊,语声清淡:"王爷有什麽事,请直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