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仁先是轻轻的,继而裂开了嘴角,哈哈大笑。
他弯着腰捧着腹,笑得不可遏制,整个软榻都颤抖起来。
"我可不是你的小儿子啊。"他手指顺过眼角,抹去一滴泪,"你怎么会了解的呢?侧帽风流?还不如说玉体交缠,我比较在行哟!"
仿佛是闻晓了世界上最荒诞的笑话,他倒伏在锦缎垫子上,手指抓了白缎底上精巧卷草纹绣乱扯一气。
"你竟然对着一个千人骑的贱人说‘你原本应该怎么怎么'......难道我现在就不够逍遥?!"
曲达看不见他埋进去的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放肆无忌的激烈情绪里,掺了迷离的苦和涩。
"你已经从伎籍上被除名,不要再糟蹋自己。"
"除名,算什么?"见仁模糊呢喃,深深吸口气缓了气息,"既然许诺过,我就不会反悔,你也不用这种时候才记得要顾及我不值钱的个人意愿。"
他闷在垫子里嗤了一声:"我可以再次向你保证,哪怕一步踏出去,会被万人践踏,绝不会临阵逃脱。"
临行的前一天,复则诚推掉外面应酬,在朱槿牡丹簇拥着的拂露厅设下一桌酒肴。
复安安从旁人口里知道了舅舅要离开的消息,抱着季良的腿哭闹,季柯软硬手段都使了一遍,只是让她收声默默地纠缠。
"安安乖,你不是喜欢小兔子,舅舅回去给你带一窝刚睁眼的来,好不好?"
复安安埋头紧紧抓着他衣襟摇头。
"--快看,他们在玩什么?好漂亮的小绣球。"
复安安铁了心,不为所动。
季良被捉得挪步艰难,愁怨地盯着事不关己,侧脸偷笑不停的见仁。
"庄主魅力很大嘛。"见仁用很敬佩的语气称赞,如果不是一双好看凤目弯弯地映出些嘲弄,如果不是徐徐扇动的墨竹折扇掩了嘴,实在算得上真诚。
季良目光聚成了一束利刃丢过去,面露不善,一副秋后慢慢算帐的警告表情。
见仁垂下眼,柔和的光在微长睫毛上流转几轮回。
他收了扇,在右边袖袋里摸索,须臾,但见他握个拳头送到复安安耳边,短促摇晃两下。
季良听不清,似乎是级细脆的铃铛声。
初时,复安安没有太大回应,见仁再缓急有节奏地摇晃几下,季良感觉和她贴合的地方少许松动,就见她脑袋擦着衣料扭动,偏向声音源头。
见仁蹲下来掠她蹭乱了的额发:"眼睛红得好像小兔子哟,庄主不用千里迢迢从韶华庄带来,明明这里就有好可爱的一只。"
复安安吸吸鼻子,不吭声。
"想知道刚才听见的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吗?--你看。"
见仁把拳头举到她面前,缓缓展开,手心里金灿灿三只簇成一团的镂花小球,每一只有黄豆大小,串在一根橙黄绳子正中段,在掌心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安安很喜欢舅舅,是不是?"
"嗯。"复安安眨下眼,点头。
"也喜欢爹爹和娘亲?"
"嗯。"
"那么大哥哥呢?"见仁反手指着自己鼻子,"喜欢吗?"
"喜欢。"
"我们也都喜欢安安,因为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瞧,你身边有这么多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每天都很快乐,对不对?"
复安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见仁露出伤心表情:"如果只有一个人,没有人陪着你说话,没有人陪着你玩,摔疼了也没有人会给你吹疼疼,是不是就很可怜?"
"--嗯。"
"现在,大哥哥因为重要的事不得不离开,安安忍心看着大哥哥一个人孤零零的上路吗?身边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受了欺负也没有人来安慰......"
见仁哀伤的叹口气。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安安把舅舅借给大哥哥一小段时间好不好?你有爹爹有娘亲还有满屋子的人陪,可大哥哥只要一个舅舅,而且我保证舅舅很快就可以回来了!怎么样?"
复安安撅着嘴唇开始犹豫,动摇。
见仁捏着绳把那串小球悬起来,叮零零清脆响,原来每只小球里都笼着精巧小铃铛。
"这个是大哥哥的妹妹最喜欢的宝贝,大哥哥从不离身,现在当做大哥哥借走舅舅的抵押,暂时寄放在安安这里。"
他牵着绳绕过复安安脖颈,在后面系上结,用期盼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她。
"安安要好好爱护它哦,大哥哥也会爱护舅舅的。把舅舅借给我,好不好?"
小姑娘提着胸前小球,捏在手指间晃出泠泠好听的声音。
"要很快回来哟!"尽管不太情愿,复安安终于松了口。
"当然,我们拉勾。"
见仁朝她露出欣喜甜腻的微笑,伸出右手小指,和复安安小嫩的指头绕在一起,摇啊摇。
好不容易摆脱缠人外甥女,季良顿时有拨云见日的轻松惬意。
"你倒是随身带着哄小孩的东西,真方便。"
"庄主为什么以为刚才在下的话,是假的呢?"见仁垂眼,一格一格展开墨竹的扇。
"唔,妹妹那里?那得是多少年以前。"
"是有很多年了。正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见仁望了眼被带远的安安,面无表情,"现在,也许仍旧活在某个地方,也许,已经和爹娘团聚--无论如何,最终,我们都会在那一边见面。"
季良心中一悸,转眼,只看见暮色陪衬下他模糊的侧面轮廓,睫毛柔顺地拂下来,遮掩了深邃的秋水明眸。
第五十五章
到达京畿的时候,已是仲夏过半。
天气一天赛过一天的炎热,只是坐着,汗水也会源源不歇渗出来,浸溽在衫子上,加重了湿闷。
书影被告知公子不和他们一块儿回韶华庄的时候,又震惊又郁愁的哀叹:"为什么?"
见仁正把收拾完毕的几个箱子齐齐打开,自顾自在里面各样衣物中挑拣。
"你跟我几年,除了变得婆婆妈妈,还学会了什么本事?照你现在这样子,永远不可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哪个女人嫁了你只会委屈一辈子。"
他站起来,撩一下头发。
"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不想再忍受你的指手画脚。究竟谁才是主人,嗯?"
见仁冷漠地乜一眼书影。
思月当他是早上被书影那句"不把药喝光了绝对不行"憋得气不顺,估摸着一点点缓过去就能恢复到惯常和蔼亲近,插了句嘴,道:"他本来就粗笨,仗着一直贴身跟着公子,姓什么都忘了,不带着他公子反而省心,看着吧,思月一个人也能把公子照顾得--"
"你?"见仁忽然地冷嗤,目光上上下下把丫头审视个遍,"你本来就不是我身边的丫鬟,不过生得几分伶俐,当时几个人里看着最顺眼。"
他轻佻地勾指出去挑起她下颌,拇指粗滞地从皮肤上滑过。
"如今新鲜劲过了,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唔,不过嘛,看在你服侍得还算舒服,苦劳也不少--"
他努嘴指指箱子边儿上拣出来的一叠衣服饰物:"这些赏你了。要知道,都是上好材质料子,随便两三件就够寻常人家整年吃用--对待女人,我一向都够大方。"
思月缩头畏惧地看着他眼底上那一抹讥诮施舍,立刻就惨白了脸,两只脚站不稳,死绞了袖边扭身跑出去。
真是没想过的变数,书影不相信这个时而谦谦时而懒散,又喜欢耍孩子气的公子会突然转了性情,吐出如此狠毒无情的字眼。再小心陪了几句,却更被数九寒气呛得头皮鲜红,回韶华庄的马车快启程的时候,他一把拉了思月眼都不闪地就钻了进去。
见仁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跟着季良在另一边和复府的老爷夫人道别。
复则诚塞一块精铁牌子到季良手里,叮嘱他,京里任何一家嫡属于锦阳米行的商号只要看见这个,都会竭尽全力相助。
季良抚着上面凹凸的花纹文字,笑道:"如果我是要他们封了铺子歇业呢?"
"只要你能出个翻倍的价把店里的货都包下,随意好了。"
季柯懒得理那两个男人关于生意得失的辩答,抬手扯平见仁领子上一处皱褶。
"以后有空,常来看姐姐,兰苑那儿就给你留着了。"
"柯姐姐可比有的人善良多了,真是天上仙子下凡尘!"见仁捏着她袖子,谄媚地奉承了一堆,逗得她直拿扑萤团扇拍打他脑门。
"哈,你这副油嘴,不怕哪天咬断了舌头。"
见仁一挺胸膛:"没了口舌,还有拳拳诚心可表日月。"
"得了吧。"季柯头上的发钗撞在一起叮零着清脆的响,她想要说几句笑话,在看见对面那人笑眯眯的神情时,却去抚了抚他鬓上垂下来的一些碎发。
"路上照顾好自己,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受了委屈想着镇江还有个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回来。"
见仁眼睛里漾起氤氲的柔软花朵,微微俯下头,嘴角啜着淡笑,低低的,怯怯的,应了一声:"嗯。"
"他不会再回来了。"
季柯在丈夫宽厚的怀抱里,一些悲楚的说。
"不会的,贤安自有福星罩着--"
"我说的不是他。"
季柯偏过头去,望即将消失在高耸城门外的车队,激荡出重重尘烟,早晨朝阳那和煦的风光,被撕扯了一眼阑珊。
"你怎么把他们都谴走了?谁来给你添茶倒水?"上了车,曲达咂口烟问。
见仁只手掀起了窗帘望外面,有些青白的墙乌赤的檐和些陌生漠然的人,匆匆滑了过去。
不满一个月的时间,又仿佛小半辈子的时间,以为已经遥远了的常人天伦,明明切切的滋生在眼前。
因为那么的接近了,因为不能忘记自己旁观的身份,所以离别的时候心里蜿蜒着生刺的芊芊藤蔓,静静萦绕。
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懒懒的答话:"那后面不是还跟了好一些人,庄主不会吝啬到一个也支不出来?"
季良一只手扶了额角,认真埋头看摊在腿上的一本册子,从进车他就摆着副沉思模样,真的像是个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大庄主,。
曲达斜眉瞄了对面的季良一眼,又对旁边的见仁说:"何必呢,书影跟了你那么久,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有分寸,不会碍着,换个人,总是会不习惯。"
"没有什么习不习惯,就是因为跟得久,腻味了。"
见仁微合眼朝角落里靠了靠,调整个舒服的姿势,抵在软棚上似要瞌睡。
季良把手里册子递给曲达,指着一处说:"瞧这一块的出入,被拿来做了文章,依你看怎么样应对?"
曲达呼出一口烟,翡翠的烟嘴顺着那几行点划:"京里那边现在是什么个状况?"
"阮大人上的本子依旧被压着,不说批,也不说不批,摆明是等着下面的人先斗出个死活来。"
曲达捅了下打呵欠的见仁:"一起看看,别到时候人家问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反正我也就是去卖张老脸皮,跟在诸位后面做个备用罢了。"
他心不在焉地慢悠悠把腿缩到座位上,双臂一绕,抱住膝盖,头再枕上去,闭眼养神。
淡淡的清香透过碧罗纱袖子传出来,花的芬草的芳袅袅钻进鼻窍,心肺舒畅。
头天晚上香料是放的多了,这大半天工夫过去,竟还留着残韵。
书影被他激地躲在小厢房里生闷气,他直接唤了复府的一个仆从提来热水放在内间,掩了门关了窗垂下绢绣帐,很快的,便氤氲了一室宁静柔暖的水雾。
撒了带来的香料,一件一件的衣衫剥落下去,渐渐显露出线条优美的身子,伸指头试了试水温,再慢慢迈腿跨进去。
温热适宜的水漫过腰,浸过胸,涌在脖颈处。
拔了绿檀木兰草簪,一头浓黑的头发流淌而下,轻飘飘的浮在水面上,像池塘里随波逐流的蔓草,蜿蜒过去又像是妖娆水蛇扭曲着腰肢花枝招展。
穿越翠纱窗投射进来的残阳血色,被迷蒙搅得缠绵妩媚,凭空里生出五彩斑斓,映在水里的部分又荡漾出碎波粼纹,存心要耀花了人的眼。
在这么一层一层的熠熠烁烁里,他低了头,细细瞧水液里面自己脂玉一样似乎没有温度的身体,光影纷扰斑驳朦胧间如覆了淡白梨花瓣。
小时候有个先生捏着他的手骨说,你这一副小胳膊小腿儿,哪儿像个男孩子?!
现在倒要幸亏骨骼细弱,看上去紧致匀称的胸脯,摸着了才能感觉到里面一根根肋骨清晰。甚至,会有些硌手。
以前那个人每次在事后给他沐浴的时候,总一边掐着一边唠叨,都吃一样的滋补东西,还尤其喜欢那些甜腻死人的糕点,人家是眼见着长起来只怕收不住,你倒好,不知都跑去补到什么地方了!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哪天大爷抱怨在你身上被磕疼蹭破了,赶紧自己卷个包袱滚蛋,省得累了我踢人!
他总是说着利害话,恶狠狠的,薄情寡意的,气极了也不发火,只挑了一双桃花眼淡淡地看着你,嘴角里啜一点漫不经心,却让人胆战心寒。
把你推入火坑的是他,把你送上绝路的是他,然而,最后满地血污里拿干净袍子裹了你的人,彻骨冰寒里用温软被褥搂了你的人,也是他。
想想,从小带来的爱泡水的习惯,还是被他纵容光大。
牛奶,香露,花瓣,一样一样掺进水里,全然不顾他的反抗,执坳地压浸在浴池中,小木盆舀满了从后颈上一遍遍冲下,直到满意地看见每一寸肌肤都肆意着胭脂娇媚才停手,然后,拖到软榻上一边涂滑腻香脂一边徐徐绕着圈的按摩。劳动的人却最是享受。香喷喷滑溜溜打理完毕,丝丝毫毫都明目张胆泛映着情欲色泽,靡丽魅豔的夜晚,便缓缓拉开了帷幕。
你要记得,温情百转带愁言,柔肠千回含羞吻。芍药栏边,牡丹亭畔,纵使鹊柳罗衫半褪,敛眉掩霞、欲拒还迎才最是能吸引客人。
缱绻中,你不是男人,也不可能成为女人,你唯一心思只有如何让客人心满意足,用你的眼神、用你的声音、用你的动作编织一张柔软的网,包裹他,处处又留着余缝,让他觉得他才是主导。
但是,永远保持清醒。
你属于来往的每一个人,然而其间没有一个人属于你。
如果你将自己也裹进了网,那么最后成为蜘蛛美餐的,只会是你。
吸口气,将下巴也沉下去。
红线上的红玉衬在白脂样胸口上,随着水流激荡越发艳丽如血。
清淡如莲的人挑选的信物竟是这么浓烈似火,如果不是他亲手系在脖子上,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相信。
想着,心尖儿上猛得拽紧。
有些事,忘记了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活到昭雪的那一天,撒酒以祭。
不知不觉的水已经漫到鼻尖,他犹自颤巍巍呼吸,一口水立刻就呛了进去。
慌慌张张扒着盆壁撑坐起来咳嗽。
鼻腔里塞了整只鲜嫩辣椒似的,火辣辣地难受,怎么咳也没有用,渐渐连眼泪也咳出来,混着飞溅起来的水花,纵横阡陌,彼此不分。
清晨季良收拾完毕出院门,抬眼便见一位水蓝衫子的年轻公子,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俊秀一张脸上眉目端正清透温雅,背脊挺直了立在旭日旖旎的霞光里。
见他出来,立即拂袖扬袂,拱手作揖道:"云淡天高,喜鹊鸣枝,当是宜行吉日。在下薛忆,问过季庄主早安。"
季良听见"薛忆"这个名字,愣在当场。
低着头行礼的青年,面孔是如此熟悉,拢手的时候依旧习惯性微微翘一点小指,这身外衫曾经在书影开箱取汗巾时见过,那时候他斜了一眼说,这色彩太清淡素净,怎么衬得上韶华庄头等食客的身份。
然而一个晚上过去,他穿上了这件素淡,眉宇间换上恭敬的疏远,语调里换上疏远的客气,季良蓦然醒觉,从这一刻起,长庆城里出来的见仁已经并可能是永远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