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仁在案几前面慢慢移动着步子。
"那有没有提及他的兄弟姐妹?"
"怎么会问这个?"
"好奇嘛。"他挑眉斜一眼季良,"则诚兄该不会是独子?"
"唔--"季良摸摸下巴,"他原本有个双生弟弟,但是很早夭折了。他不爱提起,想是依旧放不下。"
"或许,心里还当他活着--是不是这位?"见仁指着一处问道。
那是稍窄小的一块牌位,正仿佛是幼稚小儿,有点可怜,有点无辜,陷身在一群老头老妪里,委屈的就要掉下泪。
季良凑近了些,仔细分辨上面的称号:"看名字,大概是的。"
见仁回手取了两只线香,点燃,其一递给季良。
"敬上一柱香,希望你能永远在极乐里保佑你的兄长,和嫂嫂。"
他举手齐眉,深拜下去。
季良被他这举动搞得莫名其妙。
"......有必要吗?"
"有种说法,小孩子最纯净,欲望最少,只要你对他的灵魂优待一点点,他就能送你一生幸福--更何况,他喜欢你。"
季良找不到他说话行为的规律,尤其是现在。
"我觉得,你不去做和尚,可惜了。"
"唔......"见仁伫立了片刻,冷不丁回答说,"要是庄主哪天家败了,或者清理门户了,寺庙倒是个好归属。"
季良看了他老半天,突然伸手抚他额头:"是不是又发烧了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见仁捉住垂在眼前的半片袖袂,挡住了一只眼,便用另一只瞅着季良腰间青色杂斑的宫绦。
声音很轻,很柔。
"如果,有那么一个与你很亲近的人,非常非常的喜欢你,可是从来没有说出口,他宁愿永远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再不踏前一步,因为你们之间不能被世俗接容,那么当有一天你发觉了他的心思,你是会对他嗤鼻,还是回报?"
手指下略凉的肌肤,光滑无汗,有着让人流连的触感。
季良移手悬停在见仁耳畔,偏头用探究的目光注视那一双被睫毛遮掩了大半光华的眼睛。
大堂里阴暗,外面璀璨的阳光热烈的空气都潜不进来。
于是,他看不清那眼里微弱的碎片是来自何处。
有些忐忑的,有些犹豫的,终还是一字一句吐出来。
"这些话你是为了谁说的?"
"......不为谁。"
季良微微眯了眼,忽然扯住他耳朵提拉起来:"少跟我来这套矫情,我还不知道你,做出副哀怨欲绝的样子,一定是在为了别人的芝麻破事瞎操心。"
"哎哎。"见仁声声叫疼,忙不迭掰开他手,捂着倒了大霉的耳朵狠瞪不懂得手下轻重的罪人。
"看什么看?!你去告诉那个人,世俗算啥东西,都注意人家眼光,生意怎么能做得下去?有话,要么直直白白亲口说出来,要么烂死在肚子里,少在哪儿自己难受就去烦旁人!"
说罢,却看见见仁脸上眉眼扭了扭,憋着笑吞口气。
"你可真是,胆量好大--莫非真的想让他半夜三更来找你一诉衷肠?"
"半夜三更?"
"难道庄主听说过鬼能在大白天显形?"
季良怔了小会儿,眉头一跳:"少开玩笑!"
"不是庄主自己的要求吗?"
"喂,作为成年人,讲笑话有点品味好不好?!"
"是是,在下愚钝,自然比不得庄主。"
季良撇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该拜的拜完了,走了。"
"别逃得那么快嘛。"
"罗嗦,以后别再跟我提你这些希奇古怪的念头。"
"这么庄严肃穆的地方,这么庄严肃穆的事,庄主小心晚上被哪个什么,压身--"
"闭嘴!"
"--诶,慢点。"
夜空澄彻明透,一弯月清凉如水,耀着朱槿牡丹枝间重重绿,娇红数点藏,香气飘扬熏风里,照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尘绝。
天边无声迅捷划过流星一颗,刹那光华,末了,即便是淡若轻烟的痕迹也不留,似曾从未存在。
见仁背抵着花厅隔窗下面精致的雕栏,微仰头,偏去望娉婷闲叶间的桂宫润玉,归往行云。
溶溶月色笼罩在他苍黑的发上,浮出薄薄一层清冽的青蓝,像泉水般安静从容倾淌,微冷的风拂撩起脸颊旁少许的细柔的发丝,牵扯了眼眸里的懒洋洋。
"你们去了祠堂?"
复则诚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此刻略微向上扬着,撇出一点点孤独的清高。
"嗯。"见仁慢慢的应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他大概能看见。"
他转回了头,纤长白净的手指滑进兰叶纹饰的绮罗领口,揉捏酸涩了的后颈。
"现在应该满足的在欣赏彼岸花--花开彼岸,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花为叶,世世叶念花。"
"你叹的哪门子气?"复则诚在他曲起来的肘上拍了一下。
"知道你那个小舅子说什么吗?‘世俗算啥东西,生意还做不做',哈哈......"见仁笑出声,"他竟然什么都能想到生意上去,真不愧是个地道商人。"
"我倒是好奇,你对他说什么了?"
"唔......希望能让他释怀的话,总算知道了心心念痴痴挂的那个人的态度,算不算是开了结,求了果,哪怕遗憾,总归尘埃落定。"
复则诚垂下眼,捞起佩玉下面细滑的穗子绞在指间。
一圈,两圈。
绕上去很快就滑散。
留不住。
"则诚兄啊--"见仁绵长的唤他,"从今以后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谁会再全意帮衬着你,不要太累,一定要对柯姐姐好,不准始乱终弃,唔,明年再添个小少爷,就圆满了。"
随着"圆满",他像自己完成了终生大事般,语重心长如释重负的口气。
"喂,你不要用长者腔调对着‘长者'说话。"
复则诚抛开过分固执保有自由的丝穗,认真严肃教育没大没小的青年。
"从某方面来讲,我的年纪远大于你,碍着客观原因才被迫叫你一声‘则诚兄'。"
"不管是哪方面,事实就是事实,少诡辩了你。"
见仁拧眉斜眼盯他,浅的月光深的阴影都投射在他侧过来的半边脸上,原本英朗俊秀的轮廓,被充满了孩子气的不甘心,折出六七分可爱的嗔怨神态。
"你真是和那个谁一样的会仗势凌人。"
"我哪儿仗势了?"
见仁扭过头,怨气满盈:"以酒谢罪。"
复则诚没听明白。
"做为你刚刚语出不善的补偿。"
"太,牵强了吧。"
"区区一杯酒也舍不得?"见仁嘲讽鄙夷的错牙瞥他。
"呃......我答应了阿柯要哄安安睡觉。"
"安安已经快是个大姑娘,不能总宠在手心里,早该锻炼她自己睡觉。何况过几天我就走了,生死一场,你都不想多陪一会儿吗?"
复则诚看他说到后面正义凛然,眼睛里恍恍惚惚的还浮出那种"西出阳关,再见故人知何时"的凄凉,不禁的心里颤了一下。
"--只一杯。"
第五十二章
小厮手脚麻利,一壶酒两只盏,片刻工夫在胡桃木小圆桌子上摆得整整齐齐。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则诚兄啊,来来来,且饮这一杯,为你我之遇,为不期之别--"
"你们在干什么?"
见仁仔细专注地斟着酒,听到身后乍然插入那熟悉的声音,沉着里夹着模糊的愠怨。
感觉好像是逮着了什么不法聚会一样。
复则诚看了他一眼:"你来了?"
和他的平淡相反,见仁是兴高采烈地捏着羊脂盏答道:"我正在和则诚兄诉说相遇之幸和离别之伤,感叹人世变换,庄主有没有兴趣加入?"
季良垮着脸走近他,抬扇子截住他臂腕,夺下他手里的酒。
"回去睡觉。"
"诶,这才几时?我不是小安安,我还要和则诚兄把酒言欢。"
季良从袖袋里扯一方边缘缀着简约精致流云彩蝶的绢帕,一边擦拭溅落在手上的酒液,一边微弓了身凑在他耳边,磨牙说:"你敢喝一口试试?"
见仁眨下眼,整张脸僵木了小会儿,眉角尾梢微弱的翘了翘。
"被个书影成天管束着,已经够我头疼,庄主您行行好,就当日行一善,放我一马可好?"
季良闲闲撇眼瞅着他,坚定得透着压抑。
见仁却被看得气由胸中起,扭头朝向复则诚,狰狞又哀切的说:"则诚兄,今晚收留我一夜吧,我不会霸占你和柯姐姐的床,只要一个地铺就行,要不,我给安安讲故事也好啊,其实我挺擅长各种各样美好可爱的小故事,小白兔啊,小绵羊啊--"
"回去。"季良抽手使劲抓住他胳膊,只差没在脸上直接写上"丢人现眼"几个粗体大字。
见仁则往回拉扯,想方设法要挣脱桎梏:"我要做什么由自己决定,莫非,只要是韶华庄里的人,日常无论巨细,庄主都要一一管理?"
"是你我就管,也不瞧瞧自己这破身子能经得住几下折腾。"
"破醉一地了也不敢劳动庄主!"
见仁眼眶里闪闪的盈上水波,是真的在哀求复大老爷:"则诚兄,复老爷,请您务必收留可怜又无助的在下,这一去,啊,在下能否见着明日之朝阳啊。"
季良额头上两根青筋突突跳得实在,勉强压下莫名的无力感,强拽着手上那人挪动。
"放开我!"
见仁怎么撇都撇不开。
"大庄主,这么多人在,留一点面子吧。"
"除非你肯自己现在立刻回你的兰苑!"
"诶诶。"见仁看他头也不回脚步是坚定的无可挽回,只能小声的嘀咕,"我辛苦保护的形象啊......"
"见仁。"复则诚在好戏主角即将消失的刹那,和蔼可亲的叫着他。
"干吗?"见仁扒着结实雕花隔门,喜出望外地答得急切干脆,"我就知道,救弱众于阿鼻水火的活菩萨,只有则诚兄!"
复则诚忍着笑意,低低说:"不要与舍弟殊途同归。"
"你说什么?"
见仁伸长脖子,堪堪听到一阵尾音,仿佛春日里拂柳而过的风。
"不要再扯了,这是我挺喜欢的衫子......轻点,很疼的......"
旁观者清么?
复则诚抿了抿嘴唇,看着桌面上盛满了琥珀酒液的那只羊脂盏,浮动着虚碎的光芒。
所以你一眼看透了他,却看不见自己。
为什么,要逃避呢?
兰苑那被两只莹黄灯笼照得迷蒙的圆月门愈来愈近,灰白的围墙在夜色里隐隐散出微微含糊的光。
季良脚步渐渐缓下来,他松开手,直视着幽暗里暧昧的角落。
"明天就准备收拾行装,过三两日便回庄去。"
"嗯?"
"呆的够久了,该去的地方差不多都去过,你遗憾个什么劲儿?"
见仁停在他背后,望着他暝光里健朗的身形,锦织底摆在空中若有若无的飘扬。
刚才的轻松打诨凭空消失。
"庄主的安排,在下自然顺从,只不过事出突然,有些意外罢了。"
"嗯,进去歇了吧,书影他们一定巴巴地等着你。"季良转过身,"叫他再给你上药酒揉揉,大夫说了坚持半个来月就能好利落。"
见仁抬手抚上右肩:"已经不会疼了。"
"照我说的做。"说完自觉得口气过于严重,季良咂了下嘴,"身子只有一个,爱惜着点儿。"
见仁眨下眼,勾着唇角轻轻一笑:"庄主真是温柔体贴,这叫在下如何舍得与庄主离别。"
季良好似没有听见:"你不是心心惦念着你的碧云居小院子?王婶他们都还在,我已经吩咐了李微准,缺什么只管和他说,只要,不是掀瓦拆墙就成。"
"庄主这番美意,在下铭感于心,只是依了过去常见,得来太便宜的东西,怎么会没有对等代价付出呢?"
"没什么得失代价,就这么决定了。"季良口气里一些不耐,扇子拨动旁边石榴枝上沉甸甸一朵似火吐焰,繁繁层层,娇不胜风模样,悄然飘下一瓣,月光里嵌了幽青的暗淡了灼灼的鲜红。
见仁别头不知道看着哪一处。
"庄主承位之初便有言,韶华庄里不养闲人,见仁不敢忘记身份。然而就现下庄主之为,怕是认为在下多有碍束,惯做的又只是些低俗淫糜之事,难登大堂,那么--"
他笼手一揖,恭敬又顺服:"预祝庄主一帆风顺事遂所愿,见仁当静候庄主凯旋。"
再直了身,明亮夜光里,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遥远,眸子里两汪秋水耀星,在复则诚那里的飞扬风流半分都不剩,恍恍惚惚的焦灼悱恻。
他迈脚,即将擦身而过,季良将扇子捏紧在手心。
"我不想你牵涉进来,等过了这一遭,你--"季良收口,转了扇敲见仁的背,半是调侃,"到了庄里要好好的韬光养晦,往后有你做牛做马的时候。"
"......机会不多了。"见仁垂眼,声音模糊。
季良没等到原想里轻巧的回应,听的也不清楚,只见得他垂在耳畔几绺发,幽幽泛着冷银光泽。
"就当是在下死皮赖脸蛮横纠缠,去赌一把十年时间是否将曾经虚名荡扫干净。"他沉着声,眼睛藏在睫毛后面,不真切。
季良用扇子扫过石榴枝叶,哗哗荡起暗的涟漪。
"你若真的曾经盛名满京,何至沦落现在境地。"他极轻的说,"我知道你是心里不安稳,就如同我也放心不下你。"
见仁深深吸口气,深深叹出来:"我的庄主大人啊,可以收起您的柔情了,您一直等的,不就是我刚才那一句话?!等的不就是我心甘情愿的赴汤蹈火?!"
他缓缓转过头,凝视着季良,十天里有八天妩媚洋溢的好看凤目,此刻每一处线条都去了雕饰,坦坦白白。
季良把扇柄拨开了又合上,啪啪响。
"曲伯告诉了你多少?"
"能利用到我的地方。"
"你无权无势寄人篱下,只怕连他们的大门都进不去,难道在花街柳巷里施展你那些妖媚功夫?"
见仁笑得柔涩:"是啊,我现在会的,也只是这些。"
季良揪下一根枝条捻撮。z
"十年,可以天子轮换,朝臣更替,沉冤昭雪,更何况是世上最难测的人心。我不认为依靠着不能实在掌握的东西可以增添几许胜算。"
"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抓紧每根稻草了,不是吗?"
"你--"季良凌切地看着他,"究竟是谁?"
"以韶华庄的力量,不是早就探得一清二楚了。那次酒楼里偶遇沈公子,他提醒我的话一说,庄主立刻就猜到他身份,还舍身成仁地演出一场活春色,果然是让在下感激不尽,之前之后多少委屈忍耐,做出那一番柔情蜜意。今日庄主有难,说什么再也该竭尽全力,以作报答。"
花枝揉得零散,浸了满手的涩涩味道。
"第一次在议事堂里见你,便知你聪明,既然早看透,为什么甘愿发展到今天?"
"庄主应该了解在下如何进了韶华庄。有句话这世上我不说,活人里绝不会有第二人知道,"他顿了顿,"你我议事堂之上不是初次见面。三年前隆冬,新年那天,你踩了高凳攀折梅树上层花枝,他坐在你侧面退怡轩罗幔后,对我说,‘贤安心高志远,才干出众,日后定会陷入不复境地,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你要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