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帆平静地等着下文。
"最近关于韶华庄的传闻争论,想必一帆兄有所耳闻。韶华庄前庄主于小弟有恩,古人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弟不是那负义之人,思虑良久,厚着脸皮向一帆兄提出这不情之请。"
许一帆不急不缓啜了口茶,青花茶盏放回茶船上时,发出脆生生清响。
"小忆啊。"他摇着头,在薛忆欲要再开口时接道,"瞧你,又客气上了,从小只要是你的要求我哪一次拒绝过?!然而朝堂不比寻常地方,利弊权衡之间稍有差池,后果叵测。"
他修剪得整齐的指甲轻轻敲在桌面上。
"祖父临行前曾有一语赠我:谨慎,糊涂。韶华庄触了当朝忌讳,要怎么妥善解决,连那个人也拿不定主意,我们这些只能跟从圣意的臣子,何尝不是万般为难。但话转回来,只要尽力,凡事总能找到回旋余地,何况是小忆的请求。"
许一帆拿拇指在下唇上刮划了几下:"此事所要计议之处甚多,小忆,你不如留下来暂住几天,我们好好商议。"他探头凑近薛忆,笼手在嘴边压底了嗓音说,"我实在不放心你住客栈里,环境吵食物差,端个水倒个茶得喊半天。"
"我倒不觉得--"
"那就是嫌哥哥家里简陋,奉不了你这尊佛。"
薛忆连忙摆手:"小弟绝不是这个意思。"
许一帆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好吧,就叨扰几日。"
"得勒,来来来,我带你去绿汀苑。"
"等等。"薛忆扭头朝曲达说,"麻烦曲主事回去后禀告庄主,薛某要在员外郎府上暂扰。"
"在下一定会向庄主说明,薛公子请自己小心。"
"员外郎府邸安全得很,勿需担忧,来人,送客。" 许一帆不耐烦地说完,伸手拉住薛忆,"小忆,我们走。"
绕过绢绸屏风,踏出托莲门槛,便走上连往后院的逼仄砖砌通道。
点饰着精巧漏窗的复廊,粉白墙壁的重重院门,繁茂苍翠的草木,不论是粼粼碧波还是竹亭檐角下垂坠的风铃,都没有改变。
薛忆仿佛走回了那一段幼时风景,牵着父亲的手,数脚下拼花卵石,一颗一颗,连绵直通向了萋萋蔓草摇曳芦苇构筑的青纱帐里。
有慈眉老者捋须含笑,摆开七星八阵,黑白纵横,江山只在指下,兴亡,胜败。
那个少年抹一把脸上汗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突然大声叫道:"你来做我的媳妇,好不好?"
周围男的女的哄笑一片,盘碟摔了一地,无人拾捡。
自己懵懂地看着他,把手里大红的苹果递过去:"哥哥,吃果果。"
"不要这个。"少年不知轻重地拍开自己的手,"你要不要做我许一帆的媳妇?"
苹果掉了,被拍打的地方渐渐红了,肿了,眼泪包不住,珠子似的纷纷滚落。
少年手忙脚乱:"哭什么?爹爹说了,只要我认真念书,以后一定能做个和祖父一样的大官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看着他急躁的样子,突然就笑了,脸颊上还挂着闪亮的泪珠。
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娃儿就想娶媳妇了,可惜人家是男孩子。"
"啊!"少年张了好大的嘴,半晌合不上。
要是下巴掉了,可就太难看了。
好心的把他的下巴抬在手里,却见他的脸上腾的红透了,像刚才落到地上的苹果。
少年飞快甩开自己,转身就跑,才小会儿工夫就了无踪影。
"哟哟,害羞了。"
"这是第几个了?"
"林大人家的少爷,望云楼侯老板,梅掌柜......"
"幸亏小少爷是男孩子,要不,全京城得有多少公子争破头啊。"
"唉,都怪我们的小少爷实在太可爱了,哈哈哈。"
第六十八章
"......小忆,想什么?"
许一帆领着薛忆走在绿荫掩遮下长长的走廊上,捡些趣味事件絮絮讲。
薛忆扶着赭色立柱,偏头望地下挨着走廊一旁的灌木:"恍惚记得,这儿以前都种的黄杨木,什么时候都换成了茉莉?"
"念君。" 许一帆轻声道。
"唔?"
"念君。"
薛忆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他。
许一帆盯着他深黑的宛如星辰的眼眸,仿佛要钻了进去。
"因为念,君。"
薛忆慢慢柔化了眉眼,嘴角扬出若有若无美好的弧度。
他从走廊边儿一处缺口,下了一级台阶,提撩前摆蹲下去,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触摸那些廊檐阴影里,挺立着的郁葱的叶片,一些上面附画着蜿蜒凌乱的褐黄斑纹,玉雕一般清丽脱俗的花朵藏身其间,娇滴滴,羞怯怯。
"过去几年,我换了无数个名字,谁都可以为我取名,只要他乐意,我并不介意是好听的或是难记的。"
他细细捻着带了凉意的叶尖。
"就在一个月前,‘薛忆'或者‘薛念君',自己念着会咬了舌头,别人来念会以为他在叫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是不是很笑话,明明应该是最不会忘却的标记。"
"小忆。"许一帆从他背后捏了他的肩,旋即放开,"小忆,不论什么时候,在哥哥眼里,依旧是当年那个漂亮的娃娃。"
"我早就不是娃娃了。"薛忆猛扭头,蹙眉瞪他,看起来气哼哼,又带了些许隐晦。
"不过,非常感谢一帆哥哥还记得我爱的花儿。"他转了视线又去望那些植物,"要连夜替下所有黄杨木,种上一路的茉莉,一帆兄和府中仆役都辛苦了。"
薛忆站起身,随意拍拍下襟。
许一帆脸上神情有瞬间的凝滞,但很快掩饰过去,他扯了扯袖口精致绣纹。
"祖父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么些年游荡在外,丝毫无损你的机敏头脑,我该大大的称赞一番么?!"他挑眉顿了顿,"然而,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当面戳穿破绽。况且我以为,合适的表面功夫,能对表达诚意起着相当的辅助作用。"
"哎呀呀,刚才是一帆兄再三要求小弟屏弃客气,小弟才有什么说什么,却原来这久别重逢的亲近,始终是如花美人隔云端。"薛忆别开头,微垂了眼,细长睫毛上有种意味不明的落寞流转。
许一帆心里咯噔一下,怔愣了须臾,啪一声刮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瞧哥哥这张笨嘴。平日里教训那两个不成器的愚弟惯了,不知不觉便对小忆也使出那副厉色,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哥哥永远都当小忆是最最可亲的。"
薛忆神态平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我怎么会就此对一帆哥哥生嫌呢?!只是要说起可亲,小弟又怎么比得上血亲发妻?"
"谁说比不上?!" 许一帆显出一些愠怒,"全京的人都知道昨天吏部员外郎府上,把全城的茉莉都采办了,只为了博某人一笑。"
"这话说得,让小弟羞愧莫当。"薛忆垂下眼,微低侧了头。
恰此时有风拂面而过,扬起他细软的碎发,覆了眉角眼梢,仿佛勾画一抹墨色凤尾,轻快飞卷入云霄。
许一帆伸手过去拨开那几缕发。
"走吧,去看看现在的绿汀苑可曾变否。"
雕栏玉曲桥,蜿蜒架流绿。
菡萏几枝翠叶浓,芦花深波中。
突立而起的精致小阁,琼窗竹帏,半掩桐荫里,有烟萝妖娆,蝶翻轻粉,清淡荷芬沉静袅绕。
似一番沧海,又还了离别前。
秋千架下罗带依稀,碧阑干外垂丝绦,满阶薄迷疏影。
暂要如梦懒思量,却叹,留不住冉冉年华,空余一襟香。
薛忆随着许一帆进到花厅里,乌木青漆的屏风立在漏窗前,隔了几许璀璨的阳光,正中一张赤枣木圆桌,嵌了斑驳黄梨木的花饰,一只锦鸡大碟托几枚水灵灵的大桃子,看上去像是刚刚离了枝桠,鲜嫩极了。
一边的青木小几上,端放着紫砂双环香炉,飘渺的烟雾从炉顶盖儿石榴籽般的小孔洞里泄露出来,清幽的白玉兰的香气漫了满厅,还源源不断的向外扩展着。
圆桌前面站了个女子,穿一袭藕荷色有青碧葱倩,深深浅浅枝蔓蜿蜒的绮衫罗裙,层叠的下襟边,隐约有珠光蕴藏。
她笑颜盈盈地看着薛忆他们,微微欠了身,用和婉柔软的声音说:"老爷,薛公子。"
薛忆也拢了手道:"薛某见过夫人。"
"瞧你,称我哥哥,却叫她夫人,他人听了该是怎么想?" 许一帆笑着,指着那个女人,"就唤她嫂嫂吧。"
薛忆温温的莞尔,复行礼道:"那么便是,小弟见过嫂嫂。"
"薛公子无须多礼。"许夫人端庄优雅的走到薛忆面前,用不会让人讨厌的亲切纯善的目光打量着他,"老爷时常提起公子,总是褒赏,说,公子聪慧尔雅,俊朗清绝,今有幸得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她的发间斜插一支玳瑁簪,垂了晶莹闪亮的玛瑙珠子,耳畔又挂着淡紫的玉石坠,随着脚下移动,微弱的光芒摇曳,一点一点反耀在她不能说美若天仙,然而丰姿秀丽的面庞上。
"嫂嫂谬赞了。"
"公子莫谦。公子这一来,老爷算是了了段心愿。"
"既然是嫂嫂,就请不要再唤小弟公子了吧。"
许夫人转眸望了眼许一帆,见他微微点头,方道:"便唤一声‘念君'可好?"
"但随嫂嫂高兴。"
"茶点早已备妥,老爷,念君,请落座。奴家这会儿要去膳房瞧瞧。"
许一帆一边朝着桌边走一边对她说:"是该去盯着他们,要照了我早上的吩咐,一样都不许错。"
许夫人的神情始终都是柔和的,是有教养的女人应该拥有的品行举止。
她应了声,拖着流水般的裙裾款款而去。
薛忆正望着她映在斑驳树阴里的背影,被许一帆拉凳子边坐下:"来,喝茶缓缓暑气。"
"让嫂嫂亲自入膳房,小弟着实过意不去。"
"那是做女人份内的事。" 许一帆从细瓷茶壶往同一色的茶盏里斟满茶,递到他手里,"官宦千金可不能只有个虚壳子,首要的便是知进识退。给事中肖大人在这方面,把女儿教导得不错,所以才够资格做许府夫人。"
茶是银毫,有着密密绒毛的叶子,绻成绣针一样的小卷,一支一支笔直地竖立在清澈水液里,像裹紧银亮盔甲的士兵,等待号角吹响。
"一帆哥哥的语气,就像在讲别人家的事。"
"别人家......似也差不多......"许一帆摩挲着茶盏光滑外壁。
"怎么这样说?明明就是进了一家门--"k
薛忆顿了口,斜了身子过去,挑了眉角接着道,"莫非,一帆哥哥心里另有一个人?"
只见盯着茶水的许一帆眼底闪过微妙波光,薛忆坐正了撇撇嘴。
"若是真心喜欢舍不得,纳进门里来未尝不可,也许还能够厮守一生,当然,如果那个人甘愿受些委屈--"
"有可能的话,我愿意风风光光八抬大轿正门而入,一百零八响的火炮震个天透,管它的什么俗人眼光。然而我不知道会否有这种机会,即使有,那个人又会否只是横出讥诮神情,嗤笑一声拧头便走。"
薛忆看了他会儿,低头啜口茶。
乌木屏风迎着窗的一面,映着白花花几道亮痕,似扯碎了堕落的云线,原本火热的阳光却倾留下刺眼苍凉。
"此生无可盼,那么,期望来世能续段好姻缘吧。"
"来世?"许一帆哼了一声,"那般遥远--"
"非也。"薛忆朝他摇摇指头,"世事的变换,总在预料之外,曾经觉得这一辈子都触碰不着的东西,或许下一刻,就汹涌的扑了满怀。"
"哦?--" 许一帆拖长了尾音看着他,"是你的心得吗?"
薛忆支着脸颊,歪头去瞅碟子里娇滴滴昭示着香甜美味的桃实:"让我现在吃一只,就算是真切的明证了。"
第六十九章
竹帘外面风姿绰约的花叶枝条,逐渐把它们那些深深浅浅的杂色斑影延伸到花厅时,枣木圆桌很快被换了布置。
残茶剩果收了下去,桌面被仔仔细细擦过两遍。
俏丽体面,坠着叮当环佩的丫鬟都垂眼捧着托盘默然地进来,把精致好看的碗碟菜肴摆得规规矩矩。
许夫人捏了水样绸袖布菜,皓腕上透碧玉镯子时不时磕碰着,发出铛铛清脆悦耳的声响。
果真是个好教养人家出来的夫人,水一样的柔,兰一样的雅,没有受过一点波折的温和婉约。隐隐织了金线银纹的衣裳薰过清清淡淡的香,有些软的,有些甜的,飘到鼻子尖上,未等嗅个明白,却模糊开了。
她让门边一个脸蛋儿粉粉的丫鬟过来,把她手上擎着的大白盘子放在薛忆面前,于是薛忆便看见了那中间小小的一只,然而翠得叫人窒息的圆滚滚的西瓜。
墨绿的花纹,一条一条勾画着轮廓,每一条又随心所欲发散出去,连绵起了驳乱。
许夫人用染了淡蔻丹指甲的两个指头,捏着生脆的瓜蒂向着侧面一揭。
"老爷说,念君曾是极爱这道羹的,特命人请了京城里最好的师傅来做。"
温温的雾气,带着蓬勃的香味扑面而来,卒不及防。
苡仁,银耳,莲米,熬得一塌糊涂,浓稠胶着,几粒饱满鲜红的枸杞子,躺陷在那一片白底子上,触目惊心。
"以前府里的老师傅已经不在了,做不到相同的味道,暂且将就一下吧。" 许一帆含笑说得轻巧,眼睛却是紧紧盯着薛忆动作。
许夫人送上白瓷勺子,薛忆握着它,伸进那厚实的羹里。
"在外面的时候,我见过多少次这个东西,看着都是熟悉的,满口生津,但入了嘴......"
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只是含着。
慢慢地搅动。
滑糯,甜腻,清香。
舌头怀念地吮吸着汁水里每一滴的味道。
相似的,又不同的。
原来竟有这么好的记性,那些细枝末节,本以为是统统忘掉了的。
那些恣意追逐柳花的日子,那些无拘无束玩乐的日子,那些没有烦恼而且像永远不会有烦恼的日子。
那些可以用眼泪逃避惩罚的日子。
"一帆哥哥是否还记得,有一年重阳,你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一坛青梅酒,我们躲在亭子旁山石后面偷偷的喝。"
"你抿了一小点,觉得甜滋滋好味道,就狠狠灌了两口,不一会儿功夫脸颊绯红,摇摇晃晃的坐都坐不稳。"
"好像一偏身,‘扑通',就落进池塘里了。"
薛忆很高兴地弯眉裂嘴。
"你还笑!当时把我吓坏了,幸亏池边水浅才能把你拉了起来,浑身水淋淋的,一边发抖一边又笑又叫,还倚着我到处蹭。"
"我什么都不晓得,但觉身上轻飘飘像可以飞起来,又有好多快乐的事想说出来,你站在眼前却晃个不停,不抓紧了我怕你会丢下我跑了嘛。"
"是,你倒是开心了,我被祖父训得一头狗血,在他书房里对着圣贤书跪了整晚上。"
许一帆说起来忿忿的,象牙筷铛一声敲在彩瓷碟沿儿上。
"一帆哥哥竟受了这么多委屈。"
薛忆才知道了其后的故事,颇意外,于是夹了一片笋鱼放在许一帆碗里。
"莫气莫气,小弟在这里陪个不是了。"
许一帆撑了会儿严厉,忍不住还是放松了神情:"你啊,不嫌太晚了吗?"
"哎呀,只要哥哥不嫌弃,十年二十年,小弟是一样的诚心。"
"诚心,还是成心?" 许一帆促狭地朝薛忆挑了一侧的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