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怔怔地微张了嘴:"需要小弟来场负荆请罪么?"
"得了吧,你敢做我还不敢受呢。要是被回乡那位知道了--" 许一帆手横在脖子上做出个划拉的姿势,"我可还没活够本。"
薛忆被他受惊的模样逗得笑,回头看见许夫人也默默舒展着恬怡。
门外面有个侍从探半边身子,对花厅里侍侯的丫鬟摆摆手,压低嗓音说了些话,那个丫鬟为难地抿了唇,被许夫人瞥着了,招过来轻声问。
丫鬟俯首在她耳边絮絮几句,她不动声色,拿手巾擦了擦嘴角,沉吟片刻对着许一帆道:"老爷,四公子那里有点事,奴家过去瞧瞧。"
许一帆只应了个"唔",她便徐徐起身向薛忆道个歉,领着丫鬟出去了。刚刚站在门外的侍从躬腰等着她走近,方急切的禀告。
薛忆只听见"又闹起来,碗碟摔了一地"。
"这个四公子......"
"不用管他们。"许一帆点着桌上菜肴,朝外面说道:"芝麻酥鹅怎么没上来?"
一个丫鬟用好听的清脆声音回答:"奴婢去膳房看看。"
许一帆点了点头,冷然说:"本来还想叫他过来唱几支曲的,哼,越发不懂得自重。"
薛忆尝了些双椒肉,放下碗筷。
许一帆看着他,问:"不合胃口?"
薛忆忙摇头:"都是好味道的,只是天气热,不大吃得下。"
"这样啊--"许一帆横握着象牙筷,扫眼满桌只动了少许的菜,"也好,若挨不过面子勉强应付反而会伤身。"
他叫了近侧小厮的名字,交代道:"万儿,去让膳房预备些果粥。"
万儿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身体瘦巴巴的,跑得却很快,薛忆不由得赞叹了句:"好机灵的孩子。"
"喜欢的话,就给你了。"
许一帆的语气就像说"给你一只小鸟儿"。
"还是留着一帆哥哥使唤吧,我不爱在身边跟个人。"
"这一点小忆真是变了。"
薛忆疑惑地看着他。
"以前走哪儿都非拉着个人不可。原先你屋里的丫鬟,叫什么雯的,你老喜欢粘着她,不管是上街看花灯还是去城墙上放风筝,扯着她的衫子硬要她一起去,搞得人家手头上的正经事都做不了,成天只能围着她的小少爷转。"
薛忆掩嘴咳了两声,别开眼:"小孩子心事单纯,只想和特别喜欢的人呆一块儿嘛。"
"哦--"许一帆顿悟地一拍膝,"那时候唯一离了她,就是跟着我在园子里玩耍,原来因为哥哥也是‘特别喜欢'的人啊。"
"当然咯。"薛忆趁机顺杆上架,"家里几乎没有相近年纪的同伴,只有一帆哥哥来了,才能玩那些孩子玩意儿。"
"多少年过去了,哥哥才感到那份荣幸呐。"
"之前亏欠的,算扯平了吧?"
"等等,待哥哥先掂量掂量各自的份量。"
许一帆装模做样地摊开两只手思忖考虑,薛忆撇了嘴哀叹着满是不乐意。
"你还来真的啊?"
万儿回来的时候,带了个门房那里传进来的话;"自称是韶华庄随从的人,送了一盅汤水来,说是薛公子每日要吃的。"
许一帆看着薛忆:"你要吃什么,直接叫府里的师傅去做。"
薛忆愣着想了会儿:"大概是苏伯伯给我配的凉茶。"
"苏?是苏华迹?"
"我真是没想到一回来就能遇见他。"薛忆莞尔道,"老天爷的安实在巧妙。"
"既是他专为你调制的,就拿进来吧。"
许一帆转身吩咐了侍从,不一会儿,那用陶盅盛装的凉茶便送到了薛忆面前。
"苏大夫的方子千金难求,也让哥哥沾点光瞧瞧。"
许一帆揭开盖子,但见里面澄澈的一盅汤水,凑近了隐约能闻着股清香,底下是些黄的褐的花叶枝根,水液波动,摇碎了浮面的光影。
怎么看都是普通凉茶。
许一帆露出不过尔尔的神情,倒是一起放托盘里呈上的翡翠小瓶引起他的关注。
半个巴掌大的扁圆的翡翠,一看便是极佳的品质,晶莹透彻,光泽温润,握在手心里会有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出来,整块玉石只通过小小的开口掏空了里面,留下薄薄一层外壁,在这仿若戳捏即破的壁上,雕饰着圆滑精致的喜鹊闹枝,喜鹊翅膀上的羽毛都用的细如毫发的阴线雕刻,有如画作上的游丝描,而那些枝叶恰是应和了浅白底子上掺的深翠色,精巧艳美。
"这是装的什么?"
许一帆要拔去瓶口塞子,薛忆略显得慌张地伸长了手夺过去,像是漫不经心地说句"没什么",揣进怀里。
那个遇见苏华迹的晚上过后隔了两日,苏大夫配了几粒药丸交给薛忆,当时是放在个长颈瓷瓶里。
第二天季良外出,途经一家铺子,看见店主在向别的客人推荐一只翡翠瓶,那人原本是给小情人挑镯子,拿不定主意在犹豫,季良瞧了一眼就喜欢上了,三两句便买到手。
带回来丢给薛忆,说:"装你那药,说不定合适。"
薛忆捏手里瞅了老半天。
这一些年经历下来,虽然眼光比不上真正行家,倒是优过常人不少。
"多好个玩意儿,当作药瓶岂不是糟蹋了?!我收不住东西,还是庄主拿去以后送给夫人做聘礼。"
季良把他递过来的又推回去:"你眼里都在放光,跟饿狼似的,庄里还能缺了这等东西?不过想到你正好用得上。聘礼什么的是老远以后的事,谁让你瞎操心。"
他将关在匣子里的瓷药瓶取出来。
"把药都装上。还有,叫你别离身,怎么又放在那里面?"
"圆滚滚的揣在怀里,看起来像长了个大水疱。"
季良乜他一眼:"这个翡翠的是扁的。"
薛忆一边转移药丸,一边敷衍地应声。
事后他仍旧嫌麻烦,想着反正没人会天天叮嘱,只要呆在客栈他就搁匣子里,非得要出门了才会揣着,结果这次到许府却忘得一干二净。
无从得知是谁发现了送过来,薛忆只思忖着不是季大庄主就好。
第七十章
夏季深夜,即使玉兔高悬苍穹,也止不住波浪般起伏不绝的蝉鸣。
绿汀苑讲究的是一个"绿"字,故而满园的翠叶盛草,从园外引清澈水流筑浅池一方,沿池大半圈儿的苇草,秋天的时候会抽穗开出大片美丽的粉白花朵,小小的,簇在细秆末端,风过时,缥缈的簌簌响,笼得整个池子像裹在轻飘飘云雾里。
如梦似幻。
可是现在,无非是给虫儿们提供了良好的住处,衣食无忧,高歌欢唱,凑不尽的热闹。
薛忆挣脱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坐在床沿发呆。
他面前是四角绣了蔺花纹饰的碧纱窗,月光透过它照射进来,落了满地生硬的冰凉光斑,让人刹时明白,月亮上面果然是有座寒宫冷舍,只怕连那缭乱繁华的桂花,也是结了浓重霜华。
枯坐半晌,薛忆觉得口渴。
丈余外的花梨木桌上有个小白瓷青花盅,里面盛着傍晚自客栈送来的凉茶。
想喝,懒得动,又不想惊扰了隔壁许已睡熟的人。
虽然他再三表明了不需要,许一帆还是把万儿留下,特别嘱咐他要小心侍侯。
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聪明伶俐,嘴上也抹了蜜般,许一帆走后尽挑些有趣的坊间流言讲。精彩处还会学着说书先生腔调,拿手作势在桌上拍。
薛忆好奇地问他跟哪儿学的这些,他才答道他父亲曾是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在京城几家茶楼里开讲堂,他小时候常跑去接送,见得多自然就模仿了些。本以为会子承父业,和父亲一样的混口还算不错的饭吃,没料想几年前突然一场灾难夺了父亲性命,家里留下寡母和年幼弟妹,做长子的不得已只有卖身为奴。
"大妹去年定了门亲,虽然不是大富人家但绝不会吃太多苦,小的心里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二弟也去跟了个铁匠师傅,家里好歹没那几年局促了。"
他脸上是廉价而真切的满足,兄长对弟妹可预见美好前景的憧憬,让他稍微显出了些同龄人的稚气。
薛忆看着他,不觉也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跟了自己近三年的书影,不知道和思月小丫头怎样了。
踩着银色光亮,薛忆终是起身去喝水。
瓷盅底儿上沉着的那些草药,除了藿香、黄菊、连翘等等适合体质较虚者的材料外,还有酸枣仁和少量灵芝。
两者的功效都是宁心安神。
曾经有那么一回,也是夏天,从未有过的潮热,汗水没完没了,细竹丝编织的凉席都透出高过皮肤的热度,不论挨着什么地方总感觉粘乎。恰时身上带着伤,忌水,忌口,更闹得人烦躁。
而那个人,偏偏在他眼皮底下哧溜哧溜的喝着冰镇梅汁,啃着冰镇西瓜,特意淋了凉水澡湿漉漉地坐他面前表示"体贴"。
他赤红了眼瞪那人,那人却心安理得,端着好看的青花瓷碗,拿勺子在里面铛铛搅动。
"乖宝宝,来吃药,热热的正合适,人家特意加了黄连在里面,可以败火哦......别瞪了,可漂亮一双桃花眼,瞪坏了拿什么去勾引那些大爷?我全指望着你吃饭呢......哟哟,推什么?我为你可是掏了家底,大夫说灵芝可以安神,我去买来一大筐,瞧你几天睡不踏实,小脸瘦下去一大圈,人家好心疼啊......"
他听见那人用媚丽多姿的音线去吩咐仆从把树上鸟儿都赶走,放下妖娆花枝纠缠的粉俏纱帐,再叫了小童儿站在旁边打扇。
"等伤口收敛了,我用牛奶香露给你洗,保证还一个白白嫩嫩柔柔滑滑的背。"
那以后没人再为他这般,因为他是服侍人的,不是被人服侍。
时间真是奇妙,回忆也是。
对那人,应该是恨的。
那人赤裸裸地告诉他想活就要丢开脸面,那人向他展现世上最龌龊最不堪的一面,在柔情蜜意里一次次把他推进烈火,任他被撕得破败,只在旁流泻嫣然如花。
然而,当时以为永生消不去的憎恶,现在却淡了。
也许那烧了整整一晚的大火,就已经把他的恨都烧光了。
从没见过那样汹烈的火焰,带着吞噬一切的强大力量,摧朽拉枯的气势,让人知道了"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犹记得那人是受了寒早早便回房间。
前庭在夜里总是热闹喧哗,人都集中在那里忙着谄笑,忙着妖惑众生。
火起时,竟没有人发觉。那人在睡着。
白天送了新的孩子来,那人一个个仔细挑选,又应付了绸缎行的少老板,到晚上累得没力气吃饭。
"哎,老了。"
那人捶着肩,夸张的咳嗽,眸子漫上楚楚可怜的水波,然后拧着曼妙的腰肢回屋。
待人醒来,出路尽封。
到后院换衣服的丫鬟尖利的叫嚷,才惊动了前庭嬉闹的人。
屋子无法挽救了,有人披上湿被想冲进去,身上立刻也烧起来。
那人站在冲天火光里,气定神闲地看着外面没有效果的行动。
他确实地看见,那人嘴角上挂着,一如既往的风流娇艳的弧线,柔得醉人心脾,清秀一双细长眼里,光芒璀璨,似漫漫春风里缤纷旋舞的娇弱花瓣,盘桓着,萦绕着,绚烂了明丽广阔的天空。
那人动了动嘴,说了句话,可是他听不见。
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
薛忆枕着胳膊坐在花梨木桌旁边,斜眼望门上漏窗,月色映得清白,枝蔓投射的暗影交错着摇晃着,魑魍鬼魉在凌乱缝隙里蠢蠢欲动。
瓷盅在手里渐渐被捂热了,指头慢慢松开,眼慢慢合上。
门扉从外向里推开缝隙,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的声响。
本来贴附在漏窗上的花纹呼啦地都涌进来,或明或暗勾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门口,目光先探去内间,静静停了会儿,蹑手蹑脚迈过门槛,反手掩上门。
只走了两步他骤然发觉了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人,却趴在桌子边儿上。
他轻轻唤了两声,并没有反应。
过去碰了碰他肩头,薛忆不安地蠕动嘴唇,把头埋向臂弯更深处。
"怎么睡这里?"
来人无奈地苦笑,拉开他胳膊,搭在自己肩颈上。
"来,回床上去。"
薛忆被打扰了好觉,不耐烦地哼哼唧唧,眼却都睁不开。
"好好躺着睡,多舒服。"
他身上没力,脚在地上拖着。
来人揽紧了他的腰,半搂着好歹是挪到了床上。
"没人照料你可怎么得了。"
薛忆调了个合适的姿势便懒得动,任人扯了薄被一角盖在他身上。
晚上浴汤里他撒了些茉莉花瓣,许家花了大气力操办,自然不能驳了主人面子,所以他用的兴高采烈,真真的欢喜。
于是他身上就不可避免的带上了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
在这深沉的夜里,悠悠地四下弥漫,游窜进五肺六腑里,和血脉缠绵纠葛,搅混不清。
来人拨顺了他乱撒一起的头发,仔细铺在枕头上,长的部分滑下来,就淌在蚕丝缎面的褥子上,丝丝蔓蔓迷离地泛光。
"小少爷生下来就有着黑鸦鸦的头发,叫人舍不得下剪子。老爷好忍心啊,一刀下去剃得干干净净......我们都赶紧收了起来,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胎发,说不定是有菩萨保佑着,让大家都沾点灵气。"
嬷嬷一边给薛忆梳头一边对许一帆说。
许一帆好奇地伸手去扯薛忆头发,虽然据说被菩萨保佑的胎发没有了,同一个脑袋长出来的应该差别不会很大。
"许少爷,可不能这么使劲儿。" 嬷嬷拍开他的手,"会成秃头的。"
薛忆也恼烦地瞪他,用含着奶气的声音说:"帆哥哥,讨厌。"
"一帆,说了多少次,要叫我一帆哥哥,什么烦啊烦的,真笨。"
"帆,帆哥哥才笨。"
"小笨瓜,话都说不利索。"
许一帆刮了他鼻子一下。
薛忆睁着亮晶晶眼睛,嘴一嘟,小手就扑他脸上。
许一帆冷不防中招,惊愕地张大嘴:"你敢打我。"
薛忆跳下凳子就往外跑,一屋的丫鬟小厮慌起来,嬷嬷胖胖的身子跟不上,只在后面喊:"小少爷,看摔着--"
话音未落,薛忆啪地就摔在地上。
"天啊,小少爷呐,伤哪儿没有?"
许一帆吓了一跳,也凑近去。
薛忆被扶起来,不哭不闹,只是别着身子不去看许一帆。
整整一天,他见了许一帆就躲开。
许家长孙何时被这么无理对待过,也憋着气,连着几天不去薛府。
直到有天在街上偶然遇见,薛忆举着手里糖人对许一帆说:"帆哥哥,吃糖。"
他昂着脸,笑得天真纯粹。
其实被叫"烦哥哥"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真的烦。
许一帆很顺手的把糖人接过去,他看见薛忆眼里明显的舍不得,故意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了个竹蜻蜓出来。
"这个给你。"
来人指头不知不觉缠绕着薛忆的头发,滑滑的凉凉的触感,仿佛是穿梭在最好的丝绸里。
薛忆在朦胧里,头皮疼了一下,迷糊着眼迷糊着嗓子嘟嘟囔囔抱怨。
来人挨近了,却只听见清楚的一声。
"庄主......"
而后,只见嘴皮蠕了蠕,没再出声。
来人眉头纠了几道沟壑,快速抽指离了那种在发间的蛊惑,起身离去。
第七十一章
皎洁白银的月色被金灿绚烂阳光代替,那些蝉儿们更加歇斯底里,薛忆烦不可耐地翻身朝里,拿被蒙了头,嘈杂化成遥远的细响。
然而气温毕竟是升了起来,没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浸出了汗,呼吸也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