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即将消失的雨水一样,没有丝毫温度的脸。
复则诚松开手指,那把刀便落在地上,溅起少许泥水。
他慢慢拖着脚回到复康身边,扶起他软绵无力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复康的眼轻轻合着,脸上表情里看不出遗憾牵挂,或者无悔满足,被复则诚张惶间抹上去的红的痕迹,一道一划突兀。
"怎么会这样?"
复则诚从喉咙眼里哽咽着声音。
他无法回想,刚才还发着大脾气的人,刚才还同自己说话的人,刚才还用坚定手掌扶助自己的人,如何成为了瞬间凋零的花。
厚实的肩背,就在转眼之前,还将源源的温暖渗透至他的胸膛。
这个,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早就成为不能分割的身体一部分的人,为什么只能软软的摊在自己面前?
眼睛里鼻腔里,像灌进了鲜滚的姜汁,火辣辣刺激着每一处薄弱。
呼吸艰难。
只剩一个人,以后还能生存下去吗?
阿康,我唯一的弟弟。
他感觉有谁拧着他的领子摇晃着他,但视线里一片模糊,除了怀里那个人睡去了一样的容颜。
啪。
见仁慢慢收回手,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稳无情的声音道:"对于锦阳米行来说,失去一个老爷和失去一个总管,哪样更严重?或者两个都失去......那么,季柯和复安安,该怎么办?"
左颊上乍起尖利的疼痛,复则诚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见仁一动不动,垂眼端详他身上每一处悲伤的像是没有尽头的线条,良久。
"不要忘了,现在世界上有两个女人在等,一个在等她的丈夫,一个在等她的父亲,你要怎么选?"
复则诚埋头在逐渐冰凉的脖颈上。
"好,那就让你们以前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他做过的任何事,说过的任何话,让它们全部变得毫无意义!你可以把下半辈子都交给无穷无尽的怀念、悔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要想现在追着他去也行,反正,你不想维持延续他活过的证据--"
"闭嘴!"
复则诚突然转过开的视线里,有恶狠的狰狞。
见仁毫不退缩。
"认为我说错了,就证明给我看。"
复则诚急促的呼吸,他嗫嚅着,半晌,终于道:"我要让复康永远都活着。"
他哀切地望着他。
"那么,我可以帮你。"
见仁蹲在他面前,伸手,一点一点的揭去那些稀疏的山羊胡须,用濡湿的衣料擦拭去那些伪装。
眼前就出现了肖似的两张脸。
一张苍白而平静,一张青白而痛楚。
"好在你们的衣服很相近,不知道算不算预兆在先呢。"
见仁把假须又粘了一些在复康脸上,添抹几道泥。
"希望暂时不会被发现,回去后再仔细打理。"
复则诚渐渐稳定了情绪,至少表面上是。
"我不想他这样。"
"最后如何安排,是你们的事。"见仁瞥他一眼,"现在,我们要怎么走出这里?"
复则诚吸口气:"你背着他,我,在后面跟着。"
见仁没有更多异议,只看着他的脚。
"我不会勉强自己。"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去背一个,唔,上了黄泉的人。"
见仁自嘲的苦笑。
文源在路口等得焦急,他问车里假寐的曲达:"还是,去接他们吧?"
"慌张什么?几个大男人,还能丢了?"
"可是,早该过来了。"
"没准,有人要交代一些事,耽搁了。"
文源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直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他们来了--呃,好像有点不对劲。"
曲达掀开帘子望过去,人影逐渐清晰,然而不仅数量少了一个,搭配上,也和之前很不同。
"老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文源迎上去,不禁惊了一下。
"那个混帐奴才,被姓白的收买了,半途与我不利,重生为了阻止他,被刺中,已经--"刚才练习的稿子,已经能顺利出口,然而最后的一句,终是哽咽。
"快扶你们复老爷进车,争斗的时候扭了脚。"
见仁对文源说话,目光注视着曲达。
老头面色一凝,再看复则诚被搀上车时脚踝上露出的绑束的布条,若有所悟。
复则诚坚持和护主献身的总管一车,文源坐在外面,直叫车夫快快驱马。
见仁垂眼靠在车棚上,打了个呵欠。
"怎么回事?"曲达沉声问他。
"和你看见的一样--愿望这么简单就实现了,而且永无后顾之忧,不高兴吗?"见仁懒洋洋抓一把衣襟,"真希望快些回去,难受死我了。"
"这样的结果,谁能高兴起来。"曲达习惯握烟袋的手,此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抓着,他烦躁的直接嚼着小张烟叶,"虽然留下的是这个,可那一个,毕竟也相处了好几年,说没就没了--"
见仁向后倚着,随着马车的行进摇摆,过了半天功夫,手心里恢复了些温度,捂着的腿不似刚才酸涩得抽搐,方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正宛如一个人的双生子。"
曲达掀开窗帘向外吐一口,抽回手在腰间摸:"我一直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也奇怪。"见仁眯着眼恍恍惚惚看着抖动的蓝地帘子,"明明语气动作相差那么多,身边的人怎么看不出来。"
曲达停了摸索,注视他:"一开始,你就察觉到了?"
"当然不是,否则我真可以扯个幌子充半仙了--"见仁瞥他一眼,"有两三天吧,感觉那个复老爷身上味道眼里神情都隐隐的不同,直到他和庄主醉酒的那天,猜出了半分。"
良久,曲达叹口气:"可惜你了。"
"唔?"y
"你若不是那样地方出来,你若是正正经经学了营生,不定成就怎番事业。"
见仁低低笑开:"您老说错了,教会我这些的正是那样地方。"
他垂头看着自己一双手,不见光日的白,掺上了一点污垢格外显眼。
"他们是如何轮换的?一天,还是一月?"
"通常是一两日,除非有人请了复家老爷去远处。"
见仁身子一歪,半边靠在车棚夹角上。
"为什么会这样呢?应该算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个中曲折,还是他们自己才清楚。"
曲达终于摸出半张烟叶,卷起来,一头咬进嘴里。
第四十七章
复府里接到老爷平安回来的消息,都松了口气,但总管的突然离世,又添了几许惆郁。
复则诚命人把复重生抬进去,谁也不许给他收拾,然后疲惫的朝等在厅里慰问的季良挥挥手。
见仁没和谁闲话,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书影和思月欣喜的奔出来迎接,捧上鲜鲜的热茶,见仁抱在手心里喟叹着美好,啜了一口,然后提了些精神说:"我要好好洗个澡。"
书影伶俐的应了声,跑去打水。
思月拧了张布巾给他擦手。
"公子这一去,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已经开始说‘我们'了啊。"见仁笑着调侃她的话。坐在桌子旁边,连吃了两块点心。
"慢点,还有呢。"思月给他续上茶,"出去这大半天,倒像是做了多少苦力活。"
"真的是苦力活。"见仁趴在桌面上叹气。
"那么,可是辛苦你了。"
思月一个激灵站起来,向季良施礼。
"你不去帮复老爷么?"见仁枕着臂侧脸瞟他。
季良自己拣张凳子坐在见仁对面:"姐夫是铁了心要一个人包揽,何况,他们内部的事,我原也插不上手。"
见仁拖长音调唔了一声:"柯姐姐还好吗?"
"放下心了,在哄安安吃饭。"
"说起来,已经到晚饭时间了,难怪这么饿。"
见仁望眼外面初晴的天,接近暮色,没有一丝云彩,仿佛刚刚的暴雨只是一场梦境。
"似乎中午的时候,你便没有吃东西。"季良给自己倒杯茶,看思月翻开衣橱收拾出几件衫子。
"别提了。"手中的茶渐渐凉了,见仁连杯子搁一边,另取一只重新斟满,握在手里摩挲,"在山里倒喝了不少雨水,只是都冷的,又要顾及伤患--做复家客人也未免太累了点。"
季良轻轻笑,见他困倦的俯在桌上,唇上都失了色泽。
"既然撑不住,就让厨房先送些热饭菜来吃了,然后好好休息。"
见仁坚决的摇头,半干犹润的头发抖开,在白皙的一段脖颈上盘扭。
"我一定要洗了再说其他的。"
"小心淹在澡盆里,可就得不偿失。"
"那也不管。"见仁扯了扯领子,"又是水又是泥,实在难过。"
"像个姑娘家一样,讲究这些。"
"我不信庄主能在泥水里泡着睡着。"
季良偏头想想:"倒也是--不过如果形势如此,只好将就,我也不会介意的。"
"庄主果真大人有大气,不拘泥小节,让在下好生佩服敬仰。"
见仁无甚诚意的赞叹,眼都没转过去,季良心里嗔他一下,正要开口,却听他低声道:"则诚兄那里,你还是常去安慰着,哪怕是聒噪几句让他分分心。复,总管一去,他就是一个人,府里大小事务,也不会再有谁和他分担。"
"我觉得--"过了片刻,季良手指敲桌面上咚咚轻响,"和姐夫有关的什么事,曲伯知道,你也知道,但却瞒着别人。"
"我知道什么?"见仁支起下巴,神情浅淡的望着他,忽然脸上闪过一阵了然,"啊,想起来,其实他有一半很喜欢你,超过柯姐姐。"
季良眯了一只眼看他。
"真的,而且,是那种的--"
"公子,水来了。"
书影提了一桶冒着腾腾热气的水进来,后面跟着一些仆从抬了大而深的木盆。
"我以为你为了烧水自己掉锅里去了。"
见仁微愠的横他一眼。
季良见状,放下茶盏一边起身一边说:"劳累之后,不宜过度洗浴,你略擦擦就行了。"
"多谢庄主提醒,思月,送送庄主。"见仁站起来去试水温。
丫头应声:"干净衫子都在这椅上,书影,待会儿给公子换--"
她话没说完,听见书影慌张叫了声:"啊,公子。"
季良收回已经迈出门槛的一只脚,扭头看见书影倾身扶着见仁。
"没,没什么,滑了一下。"见仁似乎是有些尴尬的,撑在书影肩上低头干笑。
季良怔着眨了眨眼,转身疾步过去接住他徐徐下滑的身体,刚触着,手心里就抖了。
那么凉,即便是隔了三四层衣料浸漫过来的,仍是像初春里山泉水一般的沁凉。
乍一及手,不禁的要退缩。
难怪刚刚一杯杯鲜热的茶捧在手里。
"怎么了?"
见仁微合着眼,气喘的不均匀:"是起的急了,一会儿,就好......"
他却声音渐渐弱下去,并没有要见好的意思。
"我早说应该先休息,再顾那些体面,瞧你,不是死拽着让人担心吗。"
季良捞起他摊软的身子,对待易碎的瓷器似的,小心翼翼,绕过那些木桶,放在床上。
"书影,用热水给你公子擦了。以后,先想着什么才是最重要,别凡事总依着他,跟个小孩儿似的。"
最后那句,书影和思月都没明白,是说他们像小孩儿呢,还是说的公子。
"庄主,让奴婢来好了。"
思月看季良要亲自解公子衣衫,吓了一跳,赶忙接过手。
季良就站在旁边看着,说不上为什么,总感觉像有什么不对劲。
书影拧了布巾,先拭去公子脸上扎眼的污痕,然后扶他半坐着,和思月一块儿褪去他外衫中衣。
见仁扭了一下眉,眼角微微的现出些皱褶,素来薄胭脂的唇抿了抿,显出一轮白的月牙儿。
季良终于知道是什么不对劲。
亵衣一点点打开,右边肩头上赫然红紫了一大片,原本圆润的肩线起伏出不同寻常的弧度。
书影怔怔地拎着早晨穿上去还柔洁的衣服,张着嘴一口冷气没抽进去,被季良大力掼开。
"快去找大夫来。"
小伙子猛醒,跌跌撞撞跑出去。
"我就觉得,他们一个挫了脚,一个破了手,你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头晕眼花的一阵堪堪过去,身上依旧没有什么劲,见仁软绵绵的瘫软着任人摆布。
季良轻轻的触捏,估计没有伤着骨头,便把他亵衣全褪下去慢慢清理。
手下像触摸着一块深井里浸出来的杏仁豆腐,却不是女人的那种没边没际的柔若无骨,仿佛水一样风一样缠绕吸附着指头。
在他的身体里面,有暗暗蕴着股温和的韧性,黑夜里头藏在斑驳草野间的不起眼的浆果,被细的柔的露水轻薄的草叶儿包裹着,外层长了一点点浅刺,蹭在皮肤上微微疼,却又微微酥。
苍白的胸脯上,乍然雀跃着一块鲜艳红玉,兰枝缠绕,点缀八月香桂。
红得透彻,璨璨生辉,耀得人眼睛不自觉眯起来,每一处转角折线都精致圆润,像是一捏就能滴出妖艳靡媚的淋漓血液,在白宣似的肌肤上沾染出一朵朵摄魂夺魄的花。
怎么会藏着这么件诡异东西?
但季良心思没空放在它上面,继续剥着衣服,却未料背后一滞,被什么粘着了,他瞅着见仁失去血色的脸上,隐隐压着些许痛楚。
于是,他伸出双臂穿过见仁腋下,搂着酥软的他坐起来,叫思月看看那后面。
思月低下头去,短促的"啊"了一声。
"怎么?"
"是血,公子背后流血了。"
季良心里咯噔一下,托着见仁的后脑把他歪向一侧,探长脖子望去。
浅色的绸布上,有零散浸开了又凝上的血迹。
像谁信笔涂上的红梅图。
分不清阡陌纵横。
"水端过来,把布巾润湿了,一点点敷在粘着的地方。"
思月颤着手照做。
见仁无力的抓着季良织了贵气纹样的柔顺衣料,靠在他肩上鼻息紊乱,却几乎听不见痛吟。
"伤这么重,一声不吭,你是逞强给谁看?!"
"刚滚下去,有点疼,后来,就不疼了,我以为......"
"你以为?"季良看着剥离出来的苍白后背上细碎的伤口淤肿,"还不知道其它地方有没有。"
他感觉着瘦削的身体在怀里颤抖,偶尔会有牙齿相碰的清脆声响。
"......冷......"
见仁在他耳边含糊黏着的呢喃,呼出的气都少了正常的温度。
季良忙扯起被子紧紧裹着他:"好点没有?"
那个人在努力的,要把自己蜷成最小最小的团。
"被子。"季良对思月喊,"多拿几床出来,没有就去找他们要。"
见仁下意识的朝着温暖靠拢。
耳朵贴在宽厚的胸膛上,听见了咚咚咚有节奏的鼓点,光滑的肌肤蹭着繁致织锦的前襟,隐约闻到从里面散出来的幽雅的清芬味道,混合了一点软绵的墨香,踏实,而可靠。
如果一直能这么依偎着下去,就算沉入永眠再不能醒来,也甘愿吧。
季良拿热烘烘的手捂上他的脸,挨在他身边拥着他委靡蜷缩的身体。
"没事的,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第四十八章
大夫擦了手,坐下来打开药箱。